2001年5月9日 星期三

綠色矽島的黑色危機

日前工研院才舉行「積體電路技術引進二十五周年紀念會」,與會的半導體產業龍頭一再肯定當年的「RCA計畫」,打造了現今台灣每年逾六千億的晶圓製造業產值……..當台灣產官學界對赴美RCA取經歷程津津樂道的同時,整個社會卻遺忘了RCA來台設廠二十餘年間,有機溶劑毒害造成不可彌補的土地、水源、職災問題,至今仍懸而未解;而當前高科技產業更多樣、複雜的有機溶劑廢物,也可能就是二十年後另一波集體職業病的溫床!

三十年前台灣經濟快速起飛時期,外資紛湧而至,美國家電第一品牌RCA於1969年至台灣設廠,每年營業額近百億元,曾多次被台灣政府評定為外銷模範工廠。直至台幣升值導至利潤下降,RCA才於1992年停產關廠,逾萬名耗盡青春的中年女工也就隨之失業。1994年,趙少康揭發RCA廠嚴重公害污染問題,經環保署、工研院調查研究,才發現RCA廠多年來直接傾倒有毒廢料、有機溶劑,造成廠址土壞、水源破壞怠盡,技術上無法整治,已成永久污染區。連離廠區二公里遠的地下水都含有過量的三氯乙烯、四氯乙烯,超出飲用水標準的1000倍!已離職多年的員工更陸續傳出罹患肝癌、肺癌、大腸癌、胃癌、骨癌、鼻咽癌、淋巴癌、乳癌、腫瘤等職業性癌症,已證實至少有1059人罹患癌症,216人癌症死亡,102人罹患各式腫瘤,專家指出,RCA員工的罹癌率為一般人的20~100倍!

三氯乙烯、四氯乙烯等有機污染物,在科學上稱之為DNAPL,意即很難清除,形成永久性污染。對人體的危害,則藉吸入、接觸、飲用等途徑。廠裡的老員工至今回憶起來,都感慨地說:「難怪那些外籍主管都喝礦泉水,只有我們這些傻工人,天天喝毒水,住在廠裡,吃在廠裡,連洗澡的水都是有毒的!」

RCA在台期間,先後被奇異公司、湯姆笙公司併購接手經營,這些大有來頭的大資本都是世界超級的軍火、生化科技、半導體高科技跨國財團,RCA產品廣銷一百多個國家,更在全球45個國家設廠。在台灣,RCA公司在環保署的壓力下曾於1996年進行桃園廠區土地、水源的污染調查,且花費二億多台幣進行土壤整治;然而,罹癌員工逐年增加,每年都有人因癌症過世,卻至今未得到任何職災補償。老員工們忿忿不平:「人不如土!」

從資本的邏輯來看,當然是人不如土!土地是可增值、可販賣、可再利用的「商品」,以RCA桃園廠來說,湯姆笙公司出售廠址前已登記土地變更,以商業用地16億台幣的價格賣出,當然後續的調查與整治也圍繞在土地污染上。諷刺的是,RCA近年來在國際間大打環保形象,強調保護地球資源,所有家電產品實行「產品再生管理計劃」,儘可能使用還原再生利用的物料,且績效卓越。然而,在台灣,我們看到的現實卻是,為了節省環保成本,跨國企業卻對化學廢水不作處理,不知情的工人日復一日與毒為伍,接觸、吸入、飲用致癌的有機溶劑。

台灣RCA職業性癌症絕對不是個案。跨國資本全球流動,那裡有錢賺就往那裡跑,留在開發中國家的是無法彌補的環境污染、職災傷亡問題。資本優先於勞動,利潤優先於人命,同樣的市場經濟邏輯一再重演,與毒為伍的勞動者就只能註定活在恐懼中。

在台灣,積體電路引進二十五週年,從RCA學成歸國的產官學界一致推崇「綠色矽島」將打造台灣經濟的第二春,但生產流程中複雜多樣的新科技、新化學成份潛在的職業病問題,卻無人聞問。國外早有半導體廠員工和居民致癌事件發生,聯合國更早在1981年就發表聲明指出,至少需要八十年的試驗研究,才能確定電子業中廣泛使用的五萬多種化學品對健康的危害。

正視綠色矽島背後的黑色危機!現在的電子新貴,二十年後會有不可預知的疾病纏身嗎? RCA員工集體罹癌事件,正是一記警訊。(2001.5.9自由時報)

2001年4月8日 星期日

幸福

親愛的大樹:
晚上去接小樹回家,
看見阿華牆上的好幾件新作的衣服,
想:還是送小樹回中壢好了....
回家抱著她,就有幾分捨不得了,
想到以後不會天天看到她,
感傷得想哭。
而其實,這也不是不可克服。
怎麼做才好呢?
想來苦惱。

她今天很讓人放心地喝足了奶,
很讓人安心地沈沈睡去,
這種時候,容易有幸福的感覺。
是啊,幸福。
狂喜與歡欣都是另一種況味,
愛情的、革命的、朋友與工作的好,
都不同於與你共同護衛著小樹的沈靜安穩。
是增添了小樹這個元素,
我才容易想到幸福二字。
多麼奇妙,是關乎親情血緣嗎?
是未來與希望嗎?
是自身生命的延續?
是自戀的投射嗎?
是社會化的催眠嗎?
奇怪我比較容易想到的相對座標是養小貓小狗。
很認真養寵物,且真真實實與寵物間有不可取代的深厚情感的人,
奇怪我現在才覺得了解他們的心情。

當然還有更複雜的,
小孩子會長大,會改變,會離開。
這使得所有的情深義重更有種急迫與傷感,
可以放任;
成人社會的要求與指責可預想而知,
這也相對使得我們的付出取得高度的正當性,
可以縱容。
有一種生命,對你全然依賴與信任,
而且是理直氣壯的,生氣地嚎哭抗議你泡奶的動作太慢,
要賴地微笑並巧妙地以舌頭推出你急於餵養的奶嘴,
她一逕的要,不知回饋,不講道理,無視公平,
而為人父母的只要看見她的健康與安好就滿足了。
那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她還不會認人呢,你甚且不期待她只依戀著你,
她即便有記憶也必然不會長久,
你知道今日所有的互動都只在日後成為你一廂情願的回憶,
而你注視著她,因著她的成長而感到喜悅,
並且知道她的成長正是一步步在獨立、離開你,
而幸福的感覺仍是飽滿。

那是什麼?
事實上,我真知道,沒有孩子也不會有太大遺憾的,
可生命中恰好有個機緣讓小樹介入(或穩住了?)我們的生活,
至今仍覺真是好事。
未來還會怎麼樣?
心情就像,像初生的小樹,
睜著視線不明的眼睛,好奇張望。


檸檬桉
2001.4.7

2001年3月31日 星期六

非去不可的旅程



Bubu的「賣女日記─與客人一起拍的色情電影」(2001330破報)

手風琴悲涼又悠長的聲音中,車窗外是飛逝的街景、田野、隧道、房舍、和高高低低的電線桿。「我從事的工作是賣春。BuBu的旁白隨著鐵軌一路向前延伸,娓娓道來,窗外的世界,窗內的人生。


從來沒有看見這樣的「色情電影」,女主角從「被搞得欲仙欲死」的性對象,轉為掌控全局的主導者。
二十分鐘的影片中,BuBu是製作人,是演員,是攝影師,配合她演出的是客人M先生。

透過鏡頭,我們看見她裸著身體在屋裡自在走動、架設攝影機;她與M先生在浴室裡撫摸、嬉鬧;她手持v8對準在她跨下為她口交的M先生,同時也讓M先生拍攝她;她橫躺在床上看著之前拍攝的畫面擊腿大笑,並開懷地邀集M先生一同觀賞……沒有專業的打燈與運鏡,後製作的快轉、慢動作、抽格的技術使用,看來也只是隨意即興的玩玩。但全片在Bubu不誇飾也不遮掩的掌控下,流暢而意象分明,絮絮訴說一個女人與世界的情慾對話。

[@more@]

觀影的同時,我想起1997年在馬尼拉與Bubu的相遇。那時,台北公娼抗爭引起國際性工作者聯線「慕名」前來邀請出席國際會議,幾經討論,由我和家珍陪同公娼秀琴與麗君出國開會,擴大結盟,拉長戰線。那一次,我們認識了來自日本的Bubu,她熱情爽朗,不流利的英文絲毫無礙於她與人親近的行動。我還記得最後一晚在馬尼拉的同志酒吧裡,面對一個個漂亮擅舞的男同志,Bubu主動跳上餐桌:「我也準備了一個表演!」孩子般的肥小身量,罩上網狀絲襪、低胸的緊身衣,自信十足地舞動起來,她宣誓性地自我介紹:「我是一個性工作者(sex worker)。」贏得了全場男男女女的歡聲鼓掌。

Bubu從娼前,職業是高中老師,透過翻譯,麗君一直要我追問Bubu之前是不是嫁錯老公?是不是負債?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當Bubu親愛地挽住麗君的手,笑著說:「我覺得這個工作比高中老師好。」麗君也笑起來了。
私底下,麗君對我說:「原來做老師的也會來做娼哦。我一直以為只有我們這種沒錢讀書、沒什麼智識的人才會來做妓女…..」之前,麗君似乎只能以「可憐的女人」的故事滿足外界窺視的眼光,而Bubu的自信、無畏深深打動麗君,她後來也跟著改口:「我們台北公娼就是性工作者。」
回到台灣後,我不只一次聽見麗君向其他人津津樂道:「哦,那個Bubu,裙子穿這麼短─」她的手比到大腿根部,「跳到桌子上就扭屁股….」她的身體也跟著搖擺,最後她說:「她不做高中老師來當妓女!」

我感覺,麗君在遇見Bubu後才對自己的職業放鬆了,原來,也可以有人不必唱哭調,就理直氣壯來做這一行,原來,也可以有人自在表現情慾的流動,並熱情洋溢地要為從娼去除污名。
我在這個認識的基礎下看Bubu的「賣女日記」,就不免在歡愉的、自在的、嬉戲的、坦白無畏的情慾記錄之外,看見Bubu的焦慮與意圖。「賣女日記」當然不是無意識的作品,這是Bubu的武器,對抗龐大的道德的、法律的社會壓力。一個不被法律承認,必須躲警察的日本娼妓,記錄並公開放映與客人做愛、口交、裸身、誘惑、玩要的過程,為了「冬天一定會變春天」,她選擇「刻意朝另一個方向走,我非常沒有一個人去的自信,但我非去不可」
,在日本,Bubu與一群性工作者組成工作室,爭取性工作者的權益,她還寄了好些以她自己為模特兒的色情明信片給我,這是她對自己選擇性工作的實踐之路。

朝向這個方向,Bubu主動邀請客人M先生同行,「如果給我勇氣人是朋友,M先生是我的朋友
」,性工作的賣方與買方之間,我們沒有看到妓女的悲苦忍辱,也沒有看到嫖客的「父權壓迫」,M先生受邀進入Bubu的旅程,配合她的節奏演出,在對抗社會壓迫的路徑上,Bubu
不以「性別」作為對立的兩造,有共同的立場就是朋友,打破一般偽道學的「娼妓制度是男性壓迫女性出賣肉體」的說辭。

Bubu選擇了一個法律不承認的行業,她選擇了以肉身相搏社會污名。所以拍攝這支影片,成為她非去不可的旅程。

這就是Bubu的色情電影,像「小時候洗澡是一場大冒險」,她用孩童般玩要的心態看待自己的對抗之旅,「我朝著那座古城,一個人游泳」。影片最後,旅者的手風琴伴琴著澡盆裡的潑水聲,Bubu整裝、點煙,直視著鏡頭,她執意要演出給很多人看,讓自在嬉戲的,感覺情慾的愉悅無滯;讓忍辱憂懼的,長出一起前進的信心。「賣女日記」漂洋過海來到台灣公開放映,也是Bubu邀請像麗君一樣深受污名困擾的女人,循著手風琴的樂聲,共同啟程,在非去不可的旅程中,不孤單。




註:文中楷體部份是「賣女日記」的Bubu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