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3月31日 星期六

非去不可的旅程



Bubu的「賣女日記─與客人一起拍的色情電影」(2001330破報)

手風琴悲涼又悠長的聲音中,車窗外是飛逝的街景、田野、隧道、房舍、和高高低低的電線桿。「我從事的工作是賣春。BuBu的旁白隨著鐵軌一路向前延伸,娓娓道來,窗外的世界,窗內的人生。


從來沒有看見這樣的「色情電影」,女主角從「被搞得欲仙欲死」的性對象,轉為掌控全局的主導者。
二十分鐘的影片中,BuBu是製作人,是演員,是攝影師,配合她演出的是客人M先生。

透過鏡頭,我們看見她裸著身體在屋裡自在走動、架設攝影機;她與M先生在浴室裡撫摸、嬉鬧;她手持v8對準在她跨下為她口交的M先生,同時也讓M先生拍攝她;她橫躺在床上看著之前拍攝的畫面擊腿大笑,並開懷地邀集M先生一同觀賞……沒有專業的打燈與運鏡,後製作的快轉、慢動作、抽格的技術使用,看來也只是隨意即興的玩玩。但全片在Bubu不誇飾也不遮掩的掌控下,流暢而意象分明,絮絮訴說一個女人與世界的情慾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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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影的同時,我想起1997年在馬尼拉與Bubu的相遇。那時,台北公娼抗爭引起國際性工作者聯線「慕名」前來邀請出席國際會議,幾經討論,由我和家珍陪同公娼秀琴與麗君出國開會,擴大結盟,拉長戰線。那一次,我們認識了來自日本的Bubu,她熱情爽朗,不流利的英文絲毫無礙於她與人親近的行動。我還記得最後一晚在馬尼拉的同志酒吧裡,面對一個個漂亮擅舞的男同志,Bubu主動跳上餐桌:「我也準備了一個表演!」孩子般的肥小身量,罩上網狀絲襪、低胸的緊身衣,自信十足地舞動起來,她宣誓性地自我介紹:「我是一個性工作者(sex worker)。」贏得了全場男男女女的歡聲鼓掌。

Bubu從娼前,職業是高中老師,透過翻譯,麗君一直要我追問Bubu之前是不是嫁錯老公?是不是負債?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當Bubu親愛地挽住麗君的手,笑著說:「我覺得這個工作比高中老師好。」麗君也笑起來了。
私底下,麗君對我說:「原來做老師的也會來做娼哦。我一直以為只有我們這種沒錢讀書、沒什麼智識的人才會來做妓女…..」之前,麗君似乎只能以「可憐的女人」的故事滿足外界窺視的眼光,而Bubu的自信、無畏深深打動麗君,她後來也跟著改口:「我們台北公娼就是性工作者。」
回到台灣後,我不只一次聽見麗君向其他人津津樂道:「哦,那個Bubu,裙子穿這麼短─」她的手比到大腿根部,「跳到桌子上就扭屁股….」她的身體也跟著搖擺,最後她說:「她不做高中老師來當妓女!」

我感覺,麗君在遇見Bubu後才對自己的職業放鬆了,原來,也可以有人不必唱哭調,就理直氣壯來做這一行,原來,也可以有人自在表現情慾的流動,並熱情洋溢地要為從娼去除污名。
我在這個認識的基礎下看Bubu的「賣女日記」,就不免在歡愉的、自在的、嬉戲的、坦白無畏的情慾記錄之外,看見Bubu的焦慮與意圖。「賣女日記」當然不是無意識的作品,這是Bubu的武器,對抗龐大的道德的、法律的社會壓力。一個不被法律承認,必須躲警察的日本娼妓,記錄並公開放映與客人做愛、口交、裸身、誘惑、玩要的過程,為了「冬天一定會變春天」,她選擇「刻意朝另一個方向走,我非常沒有一個人去的自信,但我非去不可」
,在日本,Bubu與一群性工作者組成工作室,爭取性工作者的權益,她還寄了好些以她自己為模特兒的色情明信片給我,這是她對自己選擇性工作的實踐之路。

朝向這個方向,Bubu主動邀請客人M先生同行,「如果給我勇氣人是朋友,M先生是我的朋友
」,性工作的賣方與買方之間,我們沒有看到妓女的悲苦忍辱,也沒有看到嫖客的「父權壓迫」,M先生受邀進入Bubu的旅程,配合她的節奏演出,在對抗社會壓迫的路徑上,Bubu
不以「性別」作為對立的兩造,有共同的立場就是朋友,打破一般偽道學的「娼妓制度是男性壓迫女性出賣肉體」的說辭。

Bubu選擇了一個法律不承認的行業,她選擇了以肉身相搏社會污名。所以拍攝這支影片,成為她非去不可的旅程。

這就是Bubu的色情電影,像「小時候洗澡是一場大冒險」,她用孩童般玩要的心態看待自己的對抗之旅,「我朝著那座古城,一個人游泳」。影片最後,旅者的手風琴伴琴著澡盆裡的潑水聲,Bubu整裝、點煙,直視著鏡頭,她執意要演出給很多人看,讓自在嬉戲的,感覺情慾的愉悅無滯;讓忍辱憂懼的,長出一起前進的信心。「賣女日記」漂洋過海來到台灣公開放映,也是Bubu邀請像麗君一樣深受污名困擾的女人,循著手風琴的樂聲,共同啟程,在非去不可的旅程中,不孤單。




註:文中楷體部份是「賣女日記」的Bubu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