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4月28日 星期日

死了一個原住民臨時工之後


預知死亡記事

春天快結束的時候,我們走進海拔一千多公尺的東埔公墓,陽光正好,整個墳場泛著青草的甘澀氣味,散放正午烈日曝曬後的暖意。

我與競中跟隨著布農女子美珠的腳步,沿著小徑走,右手邊是參差不齊的簡樸墓碑,十字形、粗礪的石面,鑲上或年少或年長或男或女的逝去族人的容顏;左手邊是茶園,六月的茶葉都老了,與雜草混生,森森莽莽,因為夏茶市價太賤,連採收的人工都不夠支付,只好任漫山的茶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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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東埔一鄰,八通關古道的入口,清朝、日據時代「理蕃道路」的起點,1985年玉山國家公園設立後,就以「維持八通關古道的完整性」為由,將東埔一鄰八十餘戶布農族人的家園也納入國家公園內。素以溫泉聞名的東埔,在保育、旅遊為主的國家公園裡,原住民要泡溫泉還得到村外漢人開設的溫泉旅舍花錢消費,農地裡沒有灌溉用水更無法引用公園內豊沛的瀑布水源。

春末的東埔公墓,極目,是連綿的玉山山脈,稜線分明;視線拉近些,是已納入台灣經濟體系一環的果蔬、梅子、李子、高山茶等部落農作;然後我看見史文秀的名字與相片。濃眉、方臉、堅毅的下巴與表情,墓碑前是他罹難時穿的厚重靴子、及隨身帶著的登山背包,經過逾年的風雨,背包早已褪色,並隱隱長出青苔了。

好大的鞋子,我心裡想,這是一雙常年在山間行走,厚實有力的布農獵人的腳。車禍發生後,人們將史文秀與史亞山自壓扁的車廂裡拉出來時,阿山的右腳骨都碎掉了,一命倖存,而文秀就沒能再醒過來了。

現在,史文秀的墳上,開滿了日日春、萬壽菊、海棠紅紅紫紫的各式小花,生意盎然。

「那是伍淑娟從山下買來的花,文秀下葬那幾天都沒下雨,怕花長不活,她每天都要從家裡揹水過來澆呢。」美珠說,蹲下來幫忙除去雜草。

伍淑娟是史文秀的妻。

我跟著蹲跪在墳邊:「淑娟現在,一個人生活嗎?」

「他們還有一對雙胞胎兒子,都十歲了。」美珠邊挑著雜草,邊俐落地把我誤拔的一株海棠再植回墓塚:「她婆婆也需要照顧,生病了。」

一轉身,稍遠些的一方墓碑上,一名漂亮男孩的肖像吸引我的目光,他的名字是史文光。「好年輕呀。」我幾乎是喟嘆地悄聲說。

「才十九歲。」競中也站過來了。

「那是史文秀的弟弟。他也是到山下工作時過世的,好像,也沒領到什麼補償。」美珠說。

我想像著布農青年史文光短暫的生命,來不及開展的未來。他是村子裡少數到外地讀到高中畢業的一個漂亮男孩,就在畢業等當兵的空檔時間,到三義水庫工程擔任噴漿的臨時工,因工程設施簡陋,摔到山谷裡,就這麼死了。我只是不敢探問,史文光的屍體運回東埔村時,不知是否齊整無缺?只知道事後漢人包商草草賠了十餘萬了事,家人無言。

十年後,三十六歲的哥哥史文秀也在高地工程結束後,回家途中車禍過世,而承包商完全不認帳!後來,我在部落裡認識他們的大哥史金龍,他殘缺的右手也是初出部落到都會裡討生活時,被機器壓傷的……史家六個兄弟中,就有二個死於工作傷害、一個因職災終身致殘。這在原住民部落裡,只是偶然嗎?

統計數據說,原住民的死亡率是漢人的二倍,「意外死亡」佔最高比例。於是,聰明的人們自動添加了許多合理的揣測:是囉,酗酒的、好打架的、不正常工作的原住民!意外幾乎是必然。但事實真是如此嗎?山上的陽光這麼好,我在東埔公墓看見一個個史文秀、史文光……健碩的原住民兄弟,別無選擇地下山討生活,走入資本優先、市場競爭的勞動環境裡,在降低成本、壓低工資的天羅地網中,一次又一次,以勞動者的死亡作為資本積累的代價。這簡直是「預知死亡紀事」啊…..

天漸漸黑了,夜幕將至。


待價而沽的布農青年

史文秀和史亞山是堂兄弟,國中畢業後,他們一如部落裡許多年輕人一樣,都曾經到台北打拼,在營造工地、地下道工程裡流轉,販賣體力以賺取生活所需。

九0年代初,在經濟不景氣、大量引進廉價外勞的政策下,都市原住民站在失業浪潮的峰面,第一波就被刷了下來。阿山和文秀早在退伍後,就先行撤退回到部落,和同村的布農女孩結婚、成家,並共同面對生計的窘境:投注全家人終年辛勞的農作,在產銷過程中被中盤商一再削價抽成,市價高昂的優質高山茶,兌換進入茶農口袋的,連基本維生都有困難。

阿山父親留給他的三分地,全年種茶所得不到十一萬元,「還不包括肥料、人工費用呢。」阿山說。

撤退回到部落的原住民,身份多半進入統計數字中高達百分之三十的「原住民從事農、林、漁、牧工作人員」裡,彷彿就此安身立命。但事實上,農作價賤的事實逼使部落原住民普遍以「兼業農,專職打零工」維持生計,但官方資料中,大量的部落原住民身份轉換為「務農」後,就輕易地自失業率的分母數裡被刪除了。也就是說,目前原住民失業率較平地工人高出二倍的數字,事實的真相恐怕是十倍不止!

東埔部落裡年輕力壯的男人、女人,就隨時在臨時工市場上,待價而沽。只要有漢人做不了的高地工程,就有小包商到村子裡來找人,按日計酬,成為部落原住民不穩定但不可或缺的生計來源。

「揹重物走山路,漢人是不行的啦!」東埔一鄰的鄰長柯進平說,下意識流露出布農獵人不擅誇耀的得意與自信。

1969年,交通部氣象局在玉山北峰海拔3858公尺山上,設立全台最高的氣象觀測站,近幾年又改置太能陽。施工過程中,公路只通車到塔塔加,之後就得徒步四、五個鐘頭的行程上北峰,即便是搭直昇機,北峰機坪距站台也有幾十公尺的陡削山路要攀行。崎嶇的山路上,就依賴東埔的布農獵人們將電瓶、配件分批從塔塔加徒步揹上北峰。之後,村裡的人還經常充當氣象局的短期工,將氣象站所需物資、食物補給一次次以獵人的登山鋁架裝載妥當,揹上山峰。

1998年四月間,阿山和文秀受雇於鑫閃公司承接玉山北峰氣象站的太陽能電瓶搬運工程的臨時工。彼時山上的積雪未溶,工程早已落後,鑫閃公司透過氣象局緊急到部落裡找臨時工,一天工資三千元。

四月十日,上工第三天,阿山和文秀天還沒亮就從東埔村出發直上塔塔加,凌晨五點開始準備工作,直昇機抵達後,阿山和文秀就把一個個重達七十公斤的太陽能電瓶搬上機,運載至北峰,再由北峰的工人們揹起電瓶,登爬上氣象站。一路忙到下午二點,山上起霧了,領班宣佈停工。

塔塔加回東埔的下山車程中,文秀入睡了,阿山順著山路開了一個多鐘頭,快到和社時,車子突地打橫,越過馬路,撞上對方車道旁的電線桿,跌入山溝裡,整個小貨車都壓扁了。阿山胸部嚴重挫傷、右腳踝粉碎,文秀則傷重身亡……..

幾天後,老板託人轉交阿山和文秀這三天的薪資到醫院,其他的,沒有人要求,沒有人提供,連勞保都沒有!車禍案被警方當一般的意外死亡呈送法院,受傷的阿山進出法院多次,最後被判「因過失致人於死,處有期徒刑六個月。」易科罰金還由美珠四處籌借,才免去阿山的牢獄之災。淑娟則帶著二個孩子下田、作長工,獨自謀生。

一年後,導航基金會的競中知道了阿山文秀職災的始末,積極連結台北的工傷協會及工委會的協助,尋求改變現況的可能。美珠原本是退縮的:「我怕再遇到警察,怕又要上法院,怕阿山又要被關,還是算了吧。」

倒是阿山說了:「我自己,逐漸可以走路,可以工作了。伍淑娟太辛苦,如果爭得到什麼,就為她爭吧。」


從塔塔加返家的山路

塔塔加停車場上的空地,就是直昇機起降的所在地了。

「那時候,電瓶用大卡車自山下運到這裡,我和文秀就負責把電瓶一個一個背到直昇機的大籃子裡,再由直昇機吊起籃子到北峰。」剛自醫院開刀拿掉腳踝內的鋼釘的阿山,跛行著模擬當年的勞動現場。

車禍一年後,阿山和美珠夫妻引領著我與競中沿著原路往返塔塔加與東埔之間。從海拔二千多公尺、微寒的塔塔加,一路回溫返回東埔部落,沿途的林相與景致豊富多變,不時有猴子吱吱作響地穿過山路,凌空躍向樹林時還頻頻回頭。

將近名社前,車子在過了隆華國小斑馬線二十餘公尺的路邊停了下來,出事的地點就是這裡了。

那個道路看起來如此平常,那個溝渠看起來這麼不起眼,電線桿仍在,近午時分,有孩童成群走過,一切尋常。阿山的神情凝重了起來,他指著二十公尺遠的隆華國小斑馬線,說:

「我還記得車子開過那條斑馬線。對,到那裡,我都還記得。」阿山的聲音幾乎是憂傷的:「之後,就再也沒有印象了。不知道,怎麼會撞過來

初夏的玉山山脈如此美麗,阿山喃喃自語地陷入深沈的自責:「我一定是打瞌睡了。連續好幾天都沒睡好,一早三、四點就要出門工作,真的太累了。我一定是打瞌睡了……..

被腳傷的劇痛驚醒過來時,阿山還清楚記得:「我的身體被壓在座位裡,沒辦法轉動,可是我聽見,堂哥的呼吸聲,很大聲的呼吸聲。他那時候還活著!」

而阿山當時的情形並沒有好到那裡去,他的胸部嚴重挫傷,在加護病房住了一個禮拜。儘管神智不清、性命垂危,阿山懸心掛記的還是同車的文秀。

「我本來就是很膽小的人,可是發生這樣的事,就要勇敢承擔下來,每天每天都待在醫院,三個孩子就由媽媽幫忙照顧。」美珠的眼睛又深又黑,驚痛的往事歷歷在目。

「醫生說,阿山要活過來就要靠他的求生意志。」美珠說,仍不自禁激動起來:「我們不敢告訴他文秀死了。騙他說是在另一家醫院急救。」

每個人要進病房探望阿山前,美珠都要先擋在門外三申五令,不准有任何人走漏風聲。直到原本病危的阿山轉入普通病房,總算確定保住一條命了,警察局才來問口供。

美珠瑟縮在病房的一角,等著事實被揭露的一刻。

「我很害怕,心臟像是要跳出來一樣,全身都在發抖,怕阿山會怪我騙他,更怕他會受不了。」事隔年餘的夏日清晨,我與美珠在他們潔淨的、面向山野的小廚房裡準備早餐,她提起當時的情景,眼眶還是紅了。

當警察漫不經心地直稱文秀是「死者」時,阿山的臉漲得通紅,腳上拖著沈重石膏的他,望向早已流下眼淚的美珠,那之後,強烈的自責就一直不曾褪去。

事情過了就過了嘛

「東埔那件事啊,死了一個原住民對不對?」問清楚職災是發生在下班後途中,與提供直昇機的廠商沒有關連,中興航空公司的經理鬆了一口氣,很快地調出了直昇機起降記錄、相片、飛行員簽到本、還有收據,並熱心地佐證:「工程都已經延後了還發生這樣的事,實在很麻煩。收工下山時出的車禍對不對?原住民工人一定是喝了酒…..

相同的「原住民工人一定是喝了酒」的說法,後來在氣象局、勞委會、立法院,一再地被官資雙方提及。漢人刻板印象中閒散的、耽酒的、不負責任的原住民,出了事怎麼能怪老板呢?

偏偏阿山不喝酒。村子裡人人都知道,阿山不但不喝酒,連菸都不抽。

事發一年多後,鑫閃公司早已易主,原合約上負責直升機運送的台北航空公司也已搬遷…….相關資料與相關人士幾乎是一片空白。輾轉找到鑫閃借調直昇機的中興航空公司,我們在展示著漂亮的直升機相片的松山機場辦公室裡,查閱1998年四月十日的飛行記錄:機型BK-117的直昇機一早六時就到塔塔加,2382公斤重的貨物上了飛機,再飛北峰。

如果以一個太陽能電瓶七十公斤計,二個人光是裝貨就要來回三十四趟!連續好幾天沒睡好的阿山與文秀在山路上來回奔走,文秀應該是穿著他墳前的那雙大登山鞋吧?收工下山的路途中,松鼠一如往常在林木中穿梭,阿山開的二手小貨車,是年初時文秀好不容易才存錢買下來的,支撐著未來種茶、運貨、打零工、上下山的便利夢想……..

導航基金會幫忙阿山申請勞資爭議調解後,南投縣政府輕鬆轉來一紙公文:「資方表示….車禍應找肇事者求償。」要求阿山出具醫生證明、警察局筆錄,及勞雇關係證明等。

美珠嚇壞了,車禍的肇事者就是駕駛的阿山啊,難道還要再法院傳送一次嗎?漢人包商到村子裡找臨時工,怎麼會有「僱傭證明」?口頭契約要如何舉證?直接與包商接洽的工頭就是文秀,死無對證怎麼辦?

「最倒霉的就是我,你們原住民以前在山上打零工,還不是都沒有勞保?只是剛好這次被我遇上了」鑫閃公司新任的孫老闆完全不清楚狀況,也確實自覺冤枉,還沒賺到錢,就看到前債未清的惡果,他攤開雙手,不疾不徐地說:「之前的馮老板到大陸作生意去了,我也找不到人。」

中央氣象局的反應雖然客氣,但也推得一乾二淨:「發生這樣的事,我們感同身受。若要我們成為勞資爭議對照人,那就抱歉了,氣象局又不是資方。」

我們在南投縣勞工局、勞保局、中區勞檢所、鑫閃公司、航空公司、氣象局、交通部、勞委會四處函文、找證據,重新拼湊事件的經過。氣象局不高興了:「這件事我們當初就知道了,也沒有人有意見,事情過了就過了嘛,都一年多了,那個工程早結案了,工程款也都結清了。你們幹嘛把事情弄得這麼複雜?勞民傷財,我們還得花錢找律師……..

原住民朋友終於生氣了。「氣象局長期找我們作工,卻完全不管我們的死活!」東埔一鄰的朋友們紛紛說。

他們都是村子裡少壯年輕的一代,也正是當年與文秀、阿山共同上山工作的同伴。他們都到過都市工作,又回到部落務農,眼看著部落裡土地、水源、產銷等問題無法解決,他們自行組織起來,成立「東埔布農文化促進會」。

晚上,我們坐在阿山家的客廳,細細討論相關法令與困境時,工作室的朋友都趕來開會了。決定到台北抗爭時,他們認真盤算:週三農會開市,不好動員;五月剛收完春茶,六月整地施肥告一段落,八月就要剪夏茶、收成蕃茄,所以行動不能拖。抗爭時序奇妙地配合著山上農作的生長。而抗爭需要的花費更要仔細考量:要想辦法排除長老的壓力,爭取部落群眾的支持,向教會借車省下交通費…..

促進會的發言人美秀激動地說:「希望以後原住民不要再受到這樣的漠視與傷害!」

日一大早,淑娟到村口的青椒田採收,雨後的青椒田,水洗過的竹架與綠葉,清朗爽脆。她俐落地教導我如何揀選成熟的青椒,用小剪子沿果柄裁下,說可惜我們這次來沒能採到蕃茄了。她是一年四季茶葉、蕃茄、敏豆、青椒……的田事都要忙,文秀死後,更忙。

拿回台北的青椒,我學著競中洗乾淨了生吃,先是苦澀的青草味,入口後滋味竟是甘甜鮮美。在工委會,工人幹部們邀請工傷協會、希望職工中心、台權會及都市原住民組織共同密集開會,一起作海報、排練行動劇、整理資料、也分食山上帶回來的蔬果。

阿山的眼淚
「受害者代表,史亞山先生,你要不要說幾句話?」冷氣房裡,西裝筆挺的勞委會官員在作出總結前,客氣地訊問。之前一個多鐘頭,立委、氣象局、交通部、原民會、勞委會等官員反覆進行了職災的法律釋疑、爭辯,冷硬而抽象。

「謝謝大家努力的討論。」一直沈默不語的阿山慢慢地開口了,他拿起吉他:「我想唱首歌,來表達我們原住民的心聲。」

二十幾名來自東埔的布農族人或站或坐地齊聲歌唱:

我在靜靜的夜晚裡,思念我失去的朋友,

心裡的傷痛,不知如何好,

誰能安慰我的傷痛?

主耶穌,懇求你憐憫我,

醫治我心裡的傷痛。…..」

阿山的眼淚毫不掩飾地掉了下來。剛才的法律爭辯顯得多麼可笑,漢人們的遊戲規則太傲慢、太欺負人,而布農朋友們回應以優美真誠的歌聲,官員們面面相覷,原本百無聊賴的攝影記者快速亮起閃光燈。

「傷逝」這首歌,是文秀死後,哥哥文雄為他而作的。史文雄是村子裡唯一正式任職於氣象局的工人,他全年有一半的時間在北峰山頂,家裡推滿了他在山上拍的各式風景照,「山上好美啊。」他說。傷逝就是他在山上值班時寫下的歌曲。布農工作室的朋友把這首歌,帶上台北,唱進最高勞工行政機關,又在之後的系列抗爭中一路唱到行政院、立法院、交通部、及氣象局。

七月十六日,第一次的抗爭行動從勞委會前的「原住民走投無路記者會」展開,東埔的布農朋友半夜三點從海拔一千多公尺的山上出發,他們穿上布農族的傳統服飾,二十幾個大人小孩擠在向教會借來的二輛九人巴士裡,連夜趕到台北市就耗掉五個多鐘頭。沒料到卻在市區裡迷路繞了整整二個小時,找不到方向,又沒有手機可以連絡…..

急壞了的他們抵達勞委會時,遠遠看見鮮艷的布條、聲援人潮、眾多的媒體時,還疑惑著:「又弄錯地方了嗎?」直到四、五十名平地工人、外籍勞工喊出聲援口號:「工人鬥陣,車拼相挺!」,阿山才定下心來:「是的,這就是我們的工人團體!」

一下車,美秀就哭了:「這麼多漢人來幫我們!」她紅著眼眶,仍是勇敢地接過麥克風:「我們是從南投縣東埔一鄰來的布農工作室….

淑娟帶著兩個孩子,雙手緊緊捧住文秀的遺像,毫不畏怯地直視著快門聲相繼起落的相機鏡頭。我繞到她的身後幫兩個孩子繫上抗議頭帶,她側過身來,笑了。我發現,她的後背早被緊張的汗水溼濡了一大片

接下來,是行動、協商,再行動、再協商….的繁複過程。「怎麼這些大官,要踢一下才動一下啊?」生性和平、直率的布農朋友們疑惑極了。

我們原住民不是來討錢的

七月二十二日,氣象局的函文傳真來了:「鑫閃公司並未承認史文秀及史亞山為其員工,其勞資關係未明,當事人應提出工作證明以憑認定,否則一般人發生車禍,均要本局負連帶責任,本局將無法負擔。」

史文雄請了假連夜從北峰趕來台北:「氣象局的人都知道啊,文秀出殯時還送奠儀來,怎麼說不知道呢?」

布農工作室的大人小孩在工委會睡了一夜,隔天一早就到交通部去抗議了。控訴中央氣象局的高地工程長期使用擅攀登的原住民勞工,卻又在職災發生後,置之不理。

一向羞怯的淑娟也拿起麥克風說話,她背了一晚上的稿子:「史文秀是我的先生,因為我們那裡種水果、種菜的收入不夠養家,他常常幫氣象局打零工…….

跛著腳的阿山和治中認真演起街頭行動劇,布條上寫著:「氣象局保平安,原住民拉警報」,諷刺多颱風的台灣,各地氣象偵測台的指示,成為民眾防颱保平安的指標,可是全台最高海拔的玉山北峰氣象台下,為氣象局擔任電瓶裝運的原住民臨時工卻拉起死傷累累的警報。

負責接見的交通部航政司官員,好整以暇地說:「你們要求以後外包工程要強制承商為工人加保,意見很好,我們會好好研究……

「我們原住民都死了人了,你們還在研究!」美秀再也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臨時工是我們原住民無法擺脫的命運,我們根本沒辦法靠農作過活。北峰氣象台所有的工程都是我們東埔布農族建起來的,可是你們感謝過我們的付出嗎?史文秀墳上的草都長長了,你們還是不聞不問!」

憤怒像陣雨感染了每一個人,平地的工會幹部、職災工人也忍不住破口大罵,砲聲隆隆中,美珠開口了:

「我們原住民不是來討錢的。」她氣得握不住麥克風:「淑娟帶二個孩子來,不是要氣象局可憐她、幫助她。她要的,她要的是原住民的權利!」

後來,行動檢討時,美珠的哥哥主動說:「我嚇一跳,現在才知道我妹妹也會這麼兇。好厲害啊。」

美珠理直氣壯了:「國語很難說,若是用布農話,我還會說更多!」

氣象局有個員工主動與工傷協會連絡,說他不便出面,但要向阿山他們致意。他在上班的空檔時間來,提起七月一日氣象局才剛辦過五十週年慶:「啍,表揚的全是局裡辦公室的職員,沒一個是山上的氣象員!」

還有花蓮、新竹各地原住民打電話為阿山加油:「要堅持到底!」

鑫閃的孫老闆私下對我說:「硬要玩法律,我問過律師,你們是玩不過的。反正公司根本沒資產,你們就算花個三五年打贏官司,也要不到什麼錢。可是,」他搖搖頭,嘆了口氣:「可是我在氣象局看到史文雄,這樣一個根本不會說謊的人,我要為了這點錢,一輩子讓這樣老實的一群人心裡怨恨我,值得嗎?」

勞委會居中斡旋,討價還價,鑫閃將近期一筆工程頭期款拿出來,勉強付了一部份補償金額,勞委會、原民會各以慰問金聊表心意,氣象局則發動局內員工募捐以填補慰問金的不足。東拼西湊,微薄的死傷補償。

阿山與淑娟都說:「盡了力就好,謝謝大家。」

氣象局員工募捐來的十六萬元怎麼分呢?我請官員先離席讓我們私下討論,工作室有人建議對半分,有人主張亡者多一些,阿山和淑娟一直靜默不語。

走出勞委會,阿山特意留著和我併肩走,輕聲說:「募捐就全給淑娟吧。你去說,她比較會聽你的。這是我對文秀的一點心意。」

帶著孩子們到國父紀念館玩的時候,淑娟也主動去找競中了:「你去跟阿山說,我說了他一定拒絕。募捐的十六萬都歸他,美珠要照顧三個孩子,沒辦法下田。阿山的身體還沒好,常生病,生活不容易。我自己還好,還能下田,而且當初文秀留下的保險金還夠我們用……」她漲紅著臉,簡直是不好意思的模樣,怕說不清楚,怕傷了阿山的心。

不同於過往的抗爭臨到利害關頭時,各自緊捉著私利的盤算不放,東埔的布農族人在貨幣上如此匱乏,卻沿襲著獵人文化的傳統,成果共同分享。後來,他們也不吝惜地將一部份的補償金額又回捐給教會、促進會、平地的勞工團體。之後在台北的工人遊行,布農朋友們總也借車子千里迢迢趕來,每一次,還是都半夜出發,每一次,還是在都市林中迷路多時。

集體行動的出口

阿山只有在談起打獵時,自信幽默且神采迷人:「鹿血是最補的了,捕到一頭鹿,先喝血,還要小心不能喝太多,會流鼻血。」

他說起他父親一回連喝了六碗鹿血,竟至暈倒的事,大家都笑起來了。

「是真的,喝了鹿血後,一整禮拜都很有力氣。」阿山說。

想想,他又加了句:「我是說,走路的力氣。」並刻意提醒年輕的競中:「怕你誤會了,明天就自己跑去捕鹿了!」

東埔一鄰的傳統獵區在八通關、陳有蘭溪、沙里仙溪一帶,在國家公園禁獵後,族群記憶、信仰、風俗、經濟中重要獵人文化都逐漸喪失了。失去獵場的布農族人更依賴農作維生,而阿山田地小、收成不如人,傷後小病不斷,生計更形窘迫。

「小阿莉每天回來都快哭了,全班只剩她一個人還沒交學費。」美珠說。春茶一收成就快快付了幼稚園一學期二萬元的學費。沒辦法啊,之前阿莉的哥哥就是沒上幼稚園,進了小學根本跟不上,讓山上來的孩子挫折極了。

春茶賣得好嗎?

唉,阿山嘆氣了。和社來的漢人茶商壟斷了山上的茶價,一年比一年糟,原本今年談了個還合理的價錢,結果商人算錢時竟硬指公斤為台斤,收入一下子少掉一半,「平地商人實在是,太壞了。」阿山說。

競中每上山必採買大量肉、魚、果、蔬,美珠總也毫不遲疑地當場就洗了一大盤水果,招呼村子裡的孩子們一起享用。平地朋友們託送上山的玩具、衣物、書籍,美珠也是分派張羅好,請左鄰右舍一起來挑檢、各取所需。

冬天去才見美珠買了一籠初生小雞,每有平地朋友來就殺一隻,才入春就沒剩幾隻了。美秀知道阿山沒錢,也知道他們好客慷慨,拉了我說悄悄話:「下次帶米來。那麼多人都來阿山家一起吃飯!菜沒了可以採,肉沒了不吃就算了,但米沒了要花錢買啊。」

夏天的晚上,烤豬的香味把大家都吸引到阿山家的前庭。喝酒唱歌吃肉。

「你們漢人比較聰明啦,我們原住民不會讀書,數學也不會。」彈一手好吉他的萬壽說著,又喝了一口酒。

「完全聽不懂國語啊,可是又禁止說布農族的話,只有趁下課上廁所的時候,拼命講。」治中說。他是村子裡少數繞過茶商剝削,試著將家裡兄弟們的茶葉統合起來自製、自銷的。

「數學也是用國語說明的,什麼是負負得正?聽都聽不懂,考試就完了。」阿山也忿忿不平了:「可是漢人就說原住民數學很差,其實是國語不好。」

「如果,如果今天學校裡考的是動物的名字,山上的樹木、植物……

「對呀,那你們可不行了。大概我會拿第一名!」伍木松得意起來。

一群年近四十,孩子都上學的男人,提起國小教育經驗,還是忍不住充滿抱怨。山野間靈活的原住民孩子,有獵人的敏銳,有黑白分明的雙眼,可學校評斷他們的標準完全是另一套邏輯,在學校受教經驗幾乎都是受挫的。

「山上很多老師都待不久,不認真的很多,還叫我們去打掃老師的家、幫老師的小孩洗澡…..反正我們也不喜歡待在教室裡。」治中的記憶鮮活。

這幾年情形改善了些,部落裡的孩子功課比較跟得上,「可是,母語都不會了。」阿山憂心忡忡。

揚棄自己身上的歷史,複製主流文化、加緊趕上,再回頭否定自身族群的特色與文化。政經優勢的意識型態全面略奪,無力抵擋。

淑娟也難得喝了些小米酒,手舞足蹈像個孩子,紅著臉又笑又跳,我第一次見到她這麼放鬆,布農部落裡的喪偶女人所承受的壓力並不比漢人社會少,這次抗爭一開始文秀的家人就擺明了不同意,鄰村的娘家也頗有微辭,更有村人說這些行動是干擾了死者的安寧,種種壓力全上了淑娟的肩頭。

她一直默默承受:「已經跟大家說好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不會退縮。」驚人的意志力支撐著她一次次隻身帶著雙胞胎兒子,上台北如上戰場。

美珠說:「第一次用麥克風講話,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勇氣,就是看到大家都這麼關心,我也不能不趕快跟上來!講完好久,身體都還一直抖。」

她是教會裡唱詩班最出色的女高音,但一開始阿山他們組了工作室討論村子裡水源、土地、道路等「重要的事」時,她只覺得法令、規定、處罰等問題都太龐大,有時聽也聽不懂,想自己負責煮菜燒飯給大家方便就好了。阿山車禍後,工作室決定第一次以集體的名義正式展開行動,她才開始帶著孩子上街頭。

「經過那一連串的抗爭,膽子也比較大了,村子裡的人也比較知道我們在做什麼,我什麼都不會,就是儘量跟上。」美珠說。

八月二十二日,文秀生日,淑娟與我們到公墓去看文秀、文光。

我站在文秀的大登山鞋前默默祝禱,他的眉宇方正,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來了多次,就這回見他特別柔和。

「我希望他喜歡我們的抗爭和行動。」我小聲對淑娟說。

「對。他喜歡。」她笑了。

回台北的車上,競中說:「我覺得經過一場抗爭,大家都放鬆了。」

文秀的死,一直是阿山心中的痛。同時,淑娟也在自責,自責是文秀帶阿山去塔塔加工作,才有後來的車禍…..對現實的無能為力,使憤怒找不到出口,唯有迴身自傷。阿山與淑娟互相體諒著彼此的困境,自責的利刃便刺在已然淌血的胸膛上。

行動帶來力量。憤怒、自責、自傷都透過集體的行動,找到力量的出口。盡了力,知道個別的人在面對什麼樣結構的難關,知道共同行動可能帶來改變,而改變可能累積成更大的力量,再回到行動中前進。大家都放鬆了。

一年多後,村民們為了溫泉、灌溉、飲用等水源問題上行政院抗議,整個部落出動了二輛遊覽車,由伍木松拿麥克風帶口號,治中和萬壽負責拍攝錄影,美秀花了整整二天草擬宣言與訴求。當代表進入行政院談判時,在外面等待的族人,就由美珠帶著大家在台北街頭又唱又跳。

沐子。平安
這次是我親手寫的。我說過我很少拿筆。不會表答(達)。跟亞山戀愛時亞山笑我錯字太多。所以呢。沐子。也不要笑喔。
沐子。還是要謝謝你們的幫忙。村民的人很感動。沒有工委會和工傷協會的支援。我們也沒有那種勇氣及力量。真的很感謝。從台北回家睡的好舒服。睡到很晚才起來。起來之後才知道要去工作。這次抗爭好開心有結果。我看到大家的同心。那麼樣的同心`我好珍惜又感動。想一想促進會往後又面臨什麼事。我們彼此代禱。祝福你們健康快樂。晚安
美珠2001年2月




(本文刊登於2002年4月台灣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