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3月20日 星期四

害怕

2003.3.19 台日

車抵台中,都傍晚了。我提議先繞去工廠附近,看看是個什麼樣的規模與環境,算是明天勞資爭議調解會前的一點準備功課。

小娟遲疑地開口了:「不要去了吧,反正明天就要和老板面對面談了 ….

「我想看看工廠。」我說:「就在外面繞一圈,不進去好不好?」

「不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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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車的阿成透過後視鏡與我對看了一眼,開始倒車,退出那個巷口。

「受傷後,再也沒回工廠過?」我問。

「嗯,我不敢回去,會怕。怕看到那台機器,會作惡夢。」小娟悄聲說,用包著繃帶的左手掌敲敲自己的頭:「到現在,還是會作惡夢。」

離小娟的手被捲入機器的那次工傷,都快二年了。她北上就醫,開刀、植皮、復健、整型、復健
……. 基本的醫療大致告一個段落,但外出時她還是習慣包紮著彈性繃帶,一來是固定皮膚增生不致起伏太大,二來也是遮住歪扭的指關節及傷疤。

受傷那年,她才十七歲,商職夜校的工讀生。說是工讀生,但工時和一般女工無異,偶而假日加班也全力配合。當初選擇唸夜校,小娟就成為務農的家中很重要的經濟分擔者,她從高一起就待在這家塑膠射出廠,工人才十來個,她年紀最小,乖巧、懂事、笑臉迎人,老員工都疼她。

在工傷協會,各行各業各式各樣的職災都有,我總要找機會看見廠房、看見機器、看見員工了,才覺得能真正進入勞動流程的想像,從而紥紥實實地與工傷者一起評估勞資調解的計算。許多塑膠射出廠由於低技術、利潤有限,都大量使用外勞,我受理的職災經驗是一片空白。認識小娟後,我特地跑了幾家工廠去看塑膠射出是什麼樣的生產流程,搞不懂幾乎是全面自動化的機台,為什麼還會把工讀生的手捲進去。

「機 要清洗啊。」小娟說:「有時候趕貨,清洗的時候也不停機,他們看我是女孩子比較細心,就交給我做。機器一面跑一面清洗,我自己都覺得好危險。」

十七歲的夜校生,在塑膠料滾燙流出、一道又一道加水降溫的生產流程,追趕著清洗機檯,難怪她怕。這個害怕,到發生事故後,證實了代價竟是勞動者的血肉之軀!害怕驚伏著,長成一個又一個惡夢。

那時候,我們正開始草根立法。每週日密集聚會,邀請職災工人與工會幹部一起討論,勞動過程中每一個不安全的環節,工傷後就醫、談判、求償、復職的連續問題,繁複而真實。在沒有官方版本的對照,沒有其他國家法案的參考下,我們試著從工人最切身的痛出發,點點滴滴的血淚經驗匯聚成「職災勞工保護法」。

小娟的害怕,使大家清楚看見,除了老板對勞動力「用壞就丟」的普遍心態外,也有許多工傷者是害怕回到原廠工作的。七年的抗爭後,職保法終於在 2002 年正式公布實施,小娟的害怕作用在最後通過的法令中,就是打破原有的雇主決定制,把離職的選擇權交還給職災工人。

多年來,協會受理的職災勞資爭議案中,工作權向來是最難爭取的部份。多數老板會藉著談判賠償金額的同時,終止雇傭關係。勞基法 13 條規定,職災醫療期間,不得解僱。但醫療終止後呢?沒有任何法令規範。殘的、病的工傷者放回到職場的叢林法則裡,或被調職、或考績極差、或薪水下降、或同儕壓力、或管理不當 ……. 等因素,都會迫使保住工作權的人,最後還是自請離職,被迫失業。這樣慘痛的經驗,使我們在職保法中對工傷者留任原廠作了許多設計,就是為了防止雇主變相逼工人走路。

防得了嗎?真實世界中,掌有資本所有權的雇主在勞雇關係中也掌有去留的決定權。小娟的害怕,讓我們認真思考:除了保住工作權,工傷者也必須擁有離職權!

離職不難,難的是結算之前年資,帶著資遣費、退休金的離職。之前的勞動法令中,工傷者資遣、退休,都由雇主決定,不想再回到原工作的工傷者,除了身心受傷,還要放棄之前的年資,離開,一無所有。後來,我們在無數次的立法院協商中,一直帶著小娟的害怕,爭取工傷者自請離職,不妥協。最後立法通過的職保法明確規定:工傷者因身心殘廢不堪勝任工作,或不滿雇主的新職務安排的,得以自請資遣、或退休。

從個別的害怕出發,我們找到集體的力量,共同走,不怕。

2003年3月6日 星期四

過關(阿勇之五)

20030306 台日

因高壓電擊的工作傷害而截去右手的阿勇,在職災後的第八年,被送入精神病院,原本標示「中度肢障」的殘障手冊,換了新的,「重度/多重障別,肢障及精障」。

好長一段時間,他住院治療,連電話都沒法子說。一年半後,他出了院,固定每天去參加心理復健課程,下午在醫院附設的飲食部輪班賣粽子。

「再來有什麼打算?」二年多不見,我是真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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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這幾個療程作完吧。醫生說不吃藥的話可能又會惡化。當初電擊的時候,這裡,」他比比後腦 ,「留下一團血塊,影響巴多胺

「所以,果然是工傷後遺症?」

「嗯,巴多胺被血塊阻斷了,行為有時就會不受控制。」他條理分明。

「你電擊後常出現的癲癎也和這個有關吧?」

「對啊。」他嘆了一口氣。

怎麼能不嘆氣呢?身體的、精神的拖磨,都不是截肢復健出院就完結的。在工傷協會,職災勞資爭議外,我腦中閃過這個人那個人,失去雙手怕拖累妻兒離家要自殺的,顏面灼傷後不敢見人得了重度憂鬱症的,坐輪椅的年輕男孩開始亂編回憶、偷偷喀藥至錯亂的……. 遠的近的找出路的無能為力的,都是真實存在著、受苦著,卻也是職災數據上、法院判例上看不到的。

從勞保的職災殘廢給付上,官方每年可以計算因工傷截去多少肢體、器官,但我們無法換算各式精神上的後遺症,無法換算整個家庭付出的代價,無法換算一個不友善的社會環境如何繼續惡化傷口。

協會搬家的入庴典禮,我一早去接阿勇。

「大姐頭,我現在每天都自己搭公車去醫院欸。」他邀功似地說。

「你的三輪車呢?」我記得他那輛破機車,排氣管老舊不堪,老遠就聽見他驚天動地來了。其他截去單臂的會員,多半在機車把手處加裝不鏽鋼環套,把缺了一半的手臂套進去,讓另一隻手有使力點就可以了。但阿勇當年截肢的右臂一再感染,最後直削到肩胛骨,完全沒有支撐點,代步的機車只好大費工程地改成三輪車。

「早報廢了。而且在台北街頭,真的好危險。」

「你搭公車還怕不怕?」我記得,是的,我都記得,他一回搭公車遇到緊急煞車,一路從車廂尾滾到司機旁的經驗;也記得他單臂握不穩懸掛的公車吊帶,跌撞搖晃的同時還要逼自己不去看那些嫌惡避開的眼神….

「不會了。」他再想想,改口了:「嗯,一點點。」

「怕什麼?」

「怕被看出來。」

「看出來肢障還是精障?」我拿起他的殘障手冊,敲敲他的頭。

「嘿,大姐頭啊,來協會這麼多年,斷一隻手早就不算什麼了。」他作勢揮動扭曲的左手,低聲說:「怕別人知道我有精神障礙的問題。」

一重關卡後又有一重,步步險關步步難。

下班後順道繞到阿勇家,他的房間像個倉庫,兒子的玩具堆了一地,還兼放家中的雜物,我笑他:「只有床鋪是你的哦。」

「兒子現在和我很好哦,晚上都會和我玩過了才去睡。」他悄聲說,掩不住得意。兒子出生不久他就工傷了,11年來,挫折不斷的阿勇自顧不暇,沒能力也沒條件關照兒子的成長。想不到一場長期精障治療倒穩定了他們的父子關係。

他住院期間,心情慢慢穩定下來,還交了個女友,是同院的病友。她的老公外遇、婚暴,她被逼得失了神智,拿刀殺夫又自殺,幸好沒人死,她住進精神病院半年,和阿勇相濡以沫。現在呢?各自求生存了。

阿勇找出幾張身心障礙者運動大會的獎狀,「我現在可是醫院的模範生哦,恢復得最穩定。」他說:「我想,工傷截肢那關,過得了,現在我也要撐到血塊慢慢鬆掉,會控制自己。」

「真的,認識你十年,現在是我看見你最穩定的時候。」我誠心說。

「等進了外面的社會,還有一關要過呢。這需要很多人一起幫忙,我知道。」他直視著我的眼睛:「爸爸叫我謝謝你。」

「你怎麼變得這麼有禮貌啊?我們不太熟嗎?」我再敲他一記。

「醫生說的,我們要常說請謝謝對不起,別人才會接納我們。」他一板一眼說完,自己也笑了,再加一句:「真的,大姐頭,我最謝謝你。」

我害羞起來,蒙著臉大叫:「哎喲,你神經病啊。」

阿勇又笑了:「我本來就是啊。」

2003年3月5日 星期三

謊言(阿勇之四)

20030219 台日

談戀愛後,阿勇開始積極找工作,天天來工傷協會看求職廣告,還買了件雪白襯衫、外加幾款花色風格迥異的領帶,高高低低懸掛在協會的窄小浴室,每次出門應徵回來,就很認份地自己洗淨晾乾。

身心障礙者在就業市場的挫折與限制,是很殘酷的,但阿勇都頂了下來。幾週後,他要開始正式上班了,租屋售屋推銷員。

「這一定要靠業績的。不景氣,你又不懂房地產。」我忍不住潑他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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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說有底薪,跟著學就好。」他躍躍欲試,還不讓我們陪同去看看。

上班第四天,勇媽媽來電,氣急敗壞:「阿勇把我存褶裡十幾萬都提光了。」

阿勇說了個離奇的故事:為了某個款項尚入未帳,老板向他調借 6000 元,並陪同他到提款機領錢,隨後趁他上廁所時把存款內剩餘的十四萬全提領光了

我問了大半天,支離破碎兜不攏一個邏輯說得通的事實。阿勇的表情認真,但話裡破綻百出,善心的老板忽地成了黑道大哥,公司不能再去了,家裡也得暪著,否則黑道會對父母不利!阿勇為了保護老爸老媽,現正私下運作再借一筆錢買斷糾葛 ….

「大姐頭,我只能信任你了。這幾天,誰來找都說我不在 ……. 不不不,我沒說謊,你要相信我。」

我的一團疑問愈問愈糊塗。我相信阿勇嗎?我知道他 22 歲受傷後,某種程度就自暴自棄、任性地不再長大,把老婆罵跑了,孩子一逕丟給老母親養,他則東混西混頻出狀況;我知道他還吃著鎮定劑,控制癲癎發作;我知道他緊張時就嚅囁不吭聲宛如自閉;我知道他總是健忘放我鴿子
…… 可是他從來不對我說謊。

阿勇的女友阿芬在酒店工作,貧窮的家庭是個頻出狀況的經濟重擔扛在她肩上。我問起上回阿芬的父親病急要用錢的事,阿勇說已經擺平了。錢從那裡來?他不語,笑著,穿上雪白的襯衫約會去。

後來,協會的修法基金帳本及印章掉了。一早進門,翻箱倒櫃的痕跡清楚可見,這個賊,到處是線索!我們找到好幾張蓋了大小章的銀行提款單,歪斜的字體寫著 47 萬!我倒抽一口氣:是阿勇的字! 47 萬是帳戶內的全部金額,是大家,包括阿勇,多年來辛苦為職災勞工保護法立法行動所籌募的基金。

對我們這樣一個存款永遠只能再支撐三個月的民間團體, 47 萬是好大一筆錢。不一會,阿勇若無其事的來了,若無其事的說不是他。協會是他第二個家,唯一自在的去處,他怎麼可能?

銀行調出昨日的影帶,櫃檯小姐說:「斷一隻手的男人,很好認。」影帶上清楚就是阿勇。

他姐姐和我徹夜深談:「我看,讓阿勇去關吧。協會的錢我爸媽會想辦法還。刑責的部份,就讓他吃點苦頭吧。」

勇媽媽當然是不忍心的,叼叼絮絮說起阿勇去年到姐夫的修車廠工作,每天晃來晃去不願學技術,以後怎麼好再拜託人?他拉過保險,全部親戚都充了他的業績,最後他還是做不下去。當過保全,被捉到夜間打瞌睡就被解雇了 最後,勇媽媽說:「你看看,協會可以不告他嗎?留了案底,又是殘障,工作更找不到了。」

阿勇的老爸爸緊急籌了錢來協會還,警局的公訴罪撤不回,勇爸爸在律師的建議下出具醫生證明說他是精神錯亂了。

錯亂。偷錢的阿勇與談戀愛的阿勇錯亂了。又一次,勇爸爸替阿勇擺平一個困難。我一直在想,我們還能做什麼?工傷協會在職災法律上,提供協助與陪同;在工傷者的網絡上,提供一個平台互相扶持,共同找出路;在社會對話,提供一個集體發聲的可能性。但阿勇的挫折與逃避,阿勇的感情與迷惘,我們還可以怎麼做?

他是這樣弱,又這樣不甘心。他的職災官司, 11 年了還在纏訟當中。他的殘缺,社會不給空間,而家庭編織起一個綿密的網,把他一次又一次接起來。怕他承受不住。

他開始談戀愛,開始說謊,開始進入另一個使他放心、對自己滿意的虛構世界。在那裡,他對抗黑道大哥、保護家人,在那裡,他豪氣地把錢饋贈給需要的女人,他在謊言中建立了生存的價值與意義。

這個社會,挫折與痛苦都丟給個別的人來承擔,錯亂的真是阿勇嗎

2003年3月4日 星期二

愛情(阿勇之三)

20030205 台日

高壓電擊截去右肢的阿勇,多年來,在這個對待「不完整的勞動力」極不友善的社會裡,四處受挫、碰壁,鎮定劑一直沒斷過。離家出走的老婆確定不回頭後,好一陣子沒再看見他,打電話到他家裡,勇媽媽唉聲嘆氣,說也沒了他的音訊,很擔心,不知他還吃不吃癲癎的藥,怕那天發病在路上沒人照顧


春天的時候,阿勇突然來電,沒頭沒尾:
「大姐頭,女生會比較喜歡什麼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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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他就出現了。神采飛揚,給了我一條口紅、一個亮晶晶的粉彩,說是出國買回來的禮物。他拉我到法服諮詢室,袋子裡摸出一條紅舊的方巾,裡面是舊舊的金手鍊、項環、戒指,看來不是純金的,花樣色澤都有相當年份了。

「我去越南買的,」他不看我,眼睛盯著桌角,半晌,自顧自地笑了起來:「給女朋友的禮物。」

「你有女朋友了?」我大喜,按捺著不追問這批金飾的來源。

「哎 就和阿賢他們去喝酒認識的嘛,很漂亮喔。」他下意識摸摸自己灼傷糾結的下頦。

「要付錢的嗎?」我知道阿賢他們偶而會去阿公店,有幾位相熟的小姐。

「她都約我出來,在外面就不必再多出酒錢了。」

「啊。恭禧你。」

是真心恭禧他。有個伴,而且是個女伴,這對工傷後一路挫折的阿勇來說,是多麼重要的事啊。

「大姐頭,她也想見你哦。我跟她提過你,她說可以約你去她家。」

當天晚上我要去社大講課,順路載了阿勇去約會,可惜沒來得及見到阿勇的女朋友,阿芬。我知道很多酒店小姐是情深義重的,社會基層的男與女,相濡以沬。更何況,阿勇又沒錢、又殘障、又不擅言辭,有個人肯貼心與他交往,即便另有企圖,都令人感動。

過二天,勇媽媽聊天時對我叼叼絮絮說起過年前帶阿勇回鄉下外婆家,阿勇竟把八十歲外婆壓箱底的金飾全偷走了。

「啊,他說是越南買回來的 …. 」我小聲喊起來。

「他從來沒出過國,根本是向外婆偷的,又不承認。雖然不值什麼錢,但是外婆的紀念品,實在不應該說拿就拿 …. 」勇媽媽又氣又急,一如過往阿勇又惹了大大小小的禍。

沒多久,阿勇來借錢了。

「我要十萬元。很急。」

「為什麼?」

「阿芬爸爸病了,急著用錢。一個月就可以還你。」

不會吧,我心裡暗叫一聲,通俗連續劇裡以色相騙的故事這麼快就現出原形嗎?擔心刺傷阿勇,也擔心誤會了阿芬,我遲疑地說:

「有健保,為什麼要急著借?我和她談談好不好?」

阿勇下午再來電,說是問題解決了,她也不急了。我仍是一頭霧水。但隱約猜到阿勇必然是另尋管道弄了錢,可他矢口否認。

那陣子,阿勇整個人氣色好極了。鎮定劑大幅減量,每天窩在協會打行動電話,出門時神采奕奕,並且主動要大家幫他留意工作機會,蓄勢待發。我們都感染了春意,一回他不在,我代接了電話,傳來阿芬爽朗的笑聲:

「你跟阿勇說,沒錢就別一直來。」她說。「大哥大一直打,很貴的欸。」

南部口音,樸素真誠與世故老練巧妙地結合,雖然語氣中的客氣透露出二個人的關係並不真是「女朋友」,但她直爽的口吻使我略略放心了些。

「大姐頭,我想等官司結束了,想結婚。」阿勇說。

「和阿芬?」

「嗯,她很好。我想官司如果贏了,至少有幾百萬,就可以給她好日子了。」

我知道他的官司纏訟多年,才進入三審,依照經驗,離定讞還有好長一段時間。

「官司如果贏了,你想拿來做什麼?」我問。

「捐一些給工傷協會、給義務律師、給爸媽養老,開一間麵店。」

「嚇,錢真好用啊,什麼都包了。」我笑問:「可是不景氣欸,你還開店?」

「阿芬說她想開店,她很會煮麵。」

我約略拼湊出阿芬是一名善待阿勇的酒店小姐,我知道他們之間其實並沒有太多親蜜接觸,可阿勇的腦袋裡已不斷編織結婚的想像了,並想盡辦法饋贈她、長好自己。這是阿勇工傷後,第一次認真規劃自己的人生,有點不切實際,可我不忍說破。啊,愛情!

2003年3月3日 星期一

等待(阿勇之二)

20030122 台日

阿勇工傷後好幾年沒個穩定工作,有一陣子,他在在舅舅的建設公司當差,在協會附近,所以下午時常就溜達過來。

「大姐頭。」他探頭進來,「我昨天遇見我老婆了。」

「在那裡?」

「土城。她沒看見我。」他怔忡出神,笑了:「我嚇一跳。」

「想見她嗎?」

「你幫我打電話給她,邀她出來。」他下意識用扭曲的左手理理頭髮,「這幾年,我發胖了一些。她沒什麼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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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訴說著和老婆自國中起談戀愛,高中時還到她就讀的商職校門口去接她下課,女同學們都竊笑著羞她。才二十出頭,他當完兵回來,二個人就結婚了。

「我那時很拼哦,一天工作十幾個鍾頭。」他得意起來:「老板都誇我動作快又肯幹,加班從來不拒絕的。」

遭受高壓電擊那天是除夕,他還是趕去加班,阿勇說:「出門前還和老婆吵了一架,我氣她不會想,孩子都要生了我總得多賺點回來呀。再見面,就是在醫院了,醫生要我簽截肢同意書,我自己還沒什麼感覺,就看到她哭了。」

後來,懸著空盪盪的右臂,他每每搭公車去復健就怕沒位置坐,司機一剎車,重心不穩的他好幾次真就跌倒了,滾到走道上,爬起來都很困難。坐電車人擠人也是不行的,被貼身擠到的人,盯著他高壓電擊後糾結的左手及下頦,不自覺地側身、嫌惡閃躲。他也躲,粗大的身量藏都藏不住,巷子口的小孩子跟著他背後搖搖擺擺走,偷偷丟他石頭,一溜煙攀到牆頭作鬼臉。

他躲回家發脾氣,甫出生不久的孩子高聲大哭,他也大叫,術後才出現的癲癇又發作,吃了鎮定劑就不想再起床,量愈吃愈大,一思考,頭就痛,行動遲緩了,腦子也不動了,昏睡終日,醒了,對整個世界生氣,身邊人全被掃到,他恨自己:廢人一個!

年輕的老婆一次又一次捱著,最後也被罵出了門,再沒回來過。阿勇一直說,老婆是被他逼走的,是他自己不想拖累她。

「現在小孩子都快上國小了。」阿勇說。

「她一直沒回來看孩子嗎?」

「沒有。之前聽說她在桃園作美髮。」

「你也一直沒去找她?」我扳起大姐頭的架勢,有點責怪他了。

「可是我還沒成功啊。」他無辜地說。

什麼又是成功呢?工傷協會成立後,阿勇來法律服務,準備打職災求償官司,看見很多人,雙肢都截去的、坐輪椅的、更慘的都有,殘缺的生命自各在找出路,放到一個集體的平台來,似乎也比較不那麼孤單了。

「我想我並不是最糟的。」他笑了:「秋鬥遊行時,很多朋友都在電視上看到我了。你知道嗎?那年去勞委會丟雞蛋,雞蛋還是我去幫所有工會一起訂的欸。」

工傷後的身份,居然還可以發揮改變社會的一點「犧牲打」作用,個人的挫折放在集體中看待,社會意義才豊富起來。他重新長出一點力氣,鎮定劑也減量使用,騎了改裝的三輪摩托車,他來來去去找自己。

就是那段時間,他寫了封情書給老婆。我幫他改錯字、郵寄了過去。老婆娘家在台北,她假日才回家,平時在桃園工作。她回了電話給我,聲音很平靜:「我現在很穩定。不會再回去了。他如果好一點,我們就簽字離婚吧。」

她不多談那段時間的焦慮與痛苦,但清楚,自己的生命裡不想再承擔這個長不大的男人,她選擇走開。不回頭。

「大姐頭,她放棄我了 ….


老婆離家多年,阿勇似乎到這時才真正面對斷裂的痛苦。

他像是要哭了,把眼鏡架上架下地眨著眼睛:「我生病了。我和大家作對。我不好,可是她怎麼就真的丟下我了呢?」

「她那時也還好年輕,也不知道可以怎麼樣吧 …… 。」

「可是我那時候拿自己沒辦法。我如果不發脾氣,就只能承認自己很差、很沒用。」他神情黯淡。

「阿勇,你恨過她嗎?」

「嗯 ….. 是我不好。」

「不怨她?」

他眼淚流了下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怎麼就不等我一下?」

2003年3月2日 星期日

情書(阿勇之一)

20021225 台日

「大姐頭」是工傷協會裡阿勇對我專屬的稱呼。

阿勇塊頭大,身材壯碩,右上肢截斷到肩胛骨,他不戴義肢,平日裡單邊衣袖懸空晃盪著,他臉上還是靦腆的笑。當年二萬二伏特的高壓電,燒得他整個胸膛都是糾結的灼痕,一路延燒到下巴,乍看更顯得是個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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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極少開口,開會時坐到牆角,心思在遠方,但他看見我,毫不遲疑就喊:「大姐頭!」跟著我忙進忙出,等待差遣,單臂騎機車去幫我買文具用品。我也就老實不客氣當起大姐頭,糾正他的穿著、逼他用扭曲的左手打電腦、盯著他鎮定劑要漸次減量、罵他孩子氣不負責任 ….. 後來才知道這個中年男人在那時還不到三十歲,果真是比我還小上二歲。

回頭算算,他發生工傷時不過是個 22 歲的小男生,年輕的妻、襁褓中的孩子、沒法子勞動的殘缺身體,都成為生命不可承受的重擔,他於是更孩子氣、更不負責任了。截肢、植皮、補皮
零零總總的手術共開了三十幾次,止痛嗎啡打到幾近上癮,他日後飽受癲癎之苦,天天要吃鎮定劑,吃多了反應遲緩,吃少了又怕失控,幾年來進出醫院是常有的事。

後來,他開始陸續向我提起離家出走的老婆。

「是我不好。」他說:「我自暴自棄,她辛苦了。」

說了幾年,阿勇開始自己動筆,把整個過程零零碎碎記錄下來,七、八張不同時間寫的紙片,拼湊成一封給老婆的信,讓我幫忙改改錯字,郵寄給她。那時,距離他受傷都已經五年了。


娟:

你離家至今,兩年多了。我依然天天想你,現在過得好嗎?

職災發生時,我們的孩子才剛出生,你一定辛苦了。那時候的我,也還在學習適應醫療期間生不如死的痛楚,二萬二千伏特的電壓奪走我的手臂,最痛的是,一想到殘廢了日後怎麼生存活下去?年輕好勝的我,完全失去面對你的能力!

曾經自我了斷,不過上天還是客滿,閻王不欠人的時間,我又回到了冷若無情的人間。面對著現實的人生,路是那麼的難走;殘又怎麼不廢,就好像破了車胎的汽車一樣,不動了。出院一年後,我鼓起勇氣請朋友幫忙,有了一份工作,那時我只求重新自立,對工作條件一無所求,只要賺錢就好,一天500元守著機台,夜裡睡在工廠加蓋的閣樓上,遠離你與孩子。但沒多久,最殘酷的問題發生了:老闆因人手不足請了一個外勞,身體殘缺的我又失業了。

失去工作,我更加不敢面對你。你幾次帶著小孩來找我,都被我硬趕了出去。還記得是母親節那晚,我把你氣走,心裡雖然捨不得,但如果不這樣,傷害更大。只因為你是我的最愛,興其二個人痛苦,不如就我來承受!每天看著你的臉孔是多麼的無可奈何,而你面對無能又傷殘的老公,依然天真、不能了解我的掙扎,這更加重我的痛。把你娶進門,卻讓你照一個殘障無能的老公,無法給你幸福美滿的家庭,我的暴躁憤怒其實只是因為我氣我自己太為難你了。趕你走,心裡卻同時許願只要等日子好過,我一定要再找你回來,那怕是下輩子。

日子一天天過了,無奈的我,也不成氣候的跟著一天天的過了,小孩也長大了。血肉真好,活著真好,只要從活著的血肉裡抓出一點生機,就有光明有希望。做人多傻啊,只為一份傻想,奔走生、奔走死。但再怎麼的用力也改變不了事實,失去的手永遠的長不出來了。

現在,我已找到保全公司的工作,時間很長,但工作穩定,你大可放心。過去就都過去,就算有什麼也請諒解我當時的無知。我已離開父母的家,搬到桃園,不知你是否替我高興?告訴你是讓你知道我已安定、獨立、再度成長,也不再有無聊或莫名其妙的舉動。不要再躲我了。把不快樂和不如意丟掉,重新再出發,我希望能再站起來。

冬至早上回台北看兒子,最不能忍受就是假日的寂寞,吃了媽媽與姐姐煮的湯圓,又回桃園,代同事十二個鍾頭的班。生著病上班,心裡想的卻是曾愛過、恨過、如今思念不變的你。頭好痛,同事又叫著巡邏廠房,我茫然地走一圈,心裡只想著天氣這麼冷,你要小心照顧自己。

好想你,你是否還願意執著這份感情?回來,不會再讓你受委曲。我和銓銓期待你的佳音。

阿勇


後記:情書是真的阿勇的情書,刊出後我把稿費給他,他笑紅了臉:「那,我要請你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