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31日 星期二

風火輪

「這是,」小樹踏著風火輪,飛快地超越她步行的友伴,大聲說:「我的,自由!」

她的辭彙向來有限,臨時捉了個一知半解的字眼來形容她的狂喜,竟爾貼切萬分。

臨睡前,我問她:「騎腳踏車很自由嗎?」

「是啊,我的自由!」她說,如命名、定性、開天眼。

她的!無人可以取代。
[@more@]
所有的孩子都愛飛行。造飛機、直排輪、腳踏車、騰空的飛躍與降落。

小樹才剛滿月時,她爹就極愛在半空中拋著她玩兒,或順著手勢作出雲宵飛車的快速滑行……小小嬰孩的咯咯笑聲中,大人們總要罵我們不知輕重。

但小樹愛極了,從來不曾厭倦過。

我剛昇格當媽時,老疑心自己對這嬰孩尚未「油然昇起一股母愛」,對她的好奇倒比關愛多,觀察好玩還超過責任壓力,也幸而因此頗能放鬆與她相處。小樹初初學會翻身時,一回從床上(我們的床離木地板約是一般彈簧床的二十公分高)一轉身就跌了下去,嬰孩體重輕,且她明顯沒撞到頭,看來災情並不算嚴重,但這終究是她初嚐重擊,且生平首次如此快速「降落」,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我見她表情要從疑惑轉為本能的放聲大哭,忙快快伸手將她從地上撈了起來,抱入懷中就忍不住大笑、親吻,彷如一個大大的獎賞。是這樣愉悅的心情感染了孩子嗎?小樹竟也就笑了。此後,一直到她跌下床已經有重量有聲響,顯見是摔得不輕時,孩童小樹多半還是處變不驚的,不太痛時就逕自笑了,我也立即捧場地呼應、親吻。

一歲前,她身子靈活些時,有陣子她降落地板的次數多了,我甚至懷疑她是故意跌下去,好享受笑著被撈入懷中的樂趣。

我總想著,孩子害怕、哭泣的情緒反應,多半也是習來的,嬰孩這樣敏感,感官全部開放著,大人們身上帶著的情緒是很容易被孩子接收、並進而複製般地學了起來,父母太是緊張,小孩也難免要不穩定了。

小樹是這樣一個不怕跌、不懼摔的孩子,她行動稍能自主時,就很是不自量力地攀爬到高處,再往空中勇敢飛躍……大樹輕鬆接送,玩完了就走,承接志業的為娘的我,不時要張臂接住她愈來愈重的身體,衝撞的後座力經常要我抱著她再疾施二圈才緩得下來。這是她愛極了的遊戲。

外婆最怕小樹到一樓去。小樹每每自立更生地爬上外婆的縫衣桌,站好置高點,再重重跳躍到橘皮沙發上──我們居住的客廳,沒有沙潑,相較之下,一樓的外婆家山高水長,地形起伏有挑戰性得多。小樹玩得履罵不聽,也呷好道相報地拉了皮皮、王子面一起玩這個極限遊戲。

這一對比,才看出孩子們不同的性格。小樹莽撞、衝動、一廂情願,皮皮相對謹慎、小心、評估局勢,我見他簡直是苦著臉被小樹逼上梁山,佇在桌緣怎樣也不敢往下跳,要大人趕去相救,才得以脫困。王子面年紀小,尚無法跟上,但他一旁冷靜觀察,很快就知道要自保,轉過頭去毫不理會小樹幾近強迫的熱情召喚。

小樹的「耐摔」,算是極有口碑的了。奶奶只要一見小樹跌倒了掉眼淚,當下立判:「一定是,破皮流血了,真的很痛很痛了,她才會這樣哭。」

是真的,小樹對皮肉之傷的忍耐力超強,若不是真流血了,再如何烏青、紅腫她也只是皺皺眉頭,又沒事般轉身去玩兒了,要到盡興了後才在回家洗澡時哭天嚎地。依我看來,這實在不是因著個性堅強,而是她對痛的反應自小有不同的理解,再者,一响貪歡,很短視地不忍心放棄眼前樂趣。

好了,繞了一大圈,我要來宣佈小樹的飛行「大躍進」。

「我想要騎二輪車。」週五晚上,小樹這樣說。

天氣正好,巷口無人,我拿了工具就地坐下來幫她拆去小腳踏車的二個輔助輪子。

整個晚上她就鍥而不捨地練習,摔了又起,沒人教也不以為意。次日一早,又快快下樓練習。我看她看頂多踩二下就自動腳著地了,顯然是沒捉到竅門,沒多大進展。我想起自己小時候(都上小學了吧?),在村子口的阧坡地,歪著屁股學騎姐姐的大腳踏車,可著實心驚膽跳了好一陣子啊,還要好心的大哥哥在後面跑著、撐著,讓車子起步了才猛地一放手……是啊,我一直對腳踏車有無比崇高的敬意,認為那是所有的車種中最難學、也最具技術性的了,那個平衡滑行的竅門,難以言說、師傳,只能實地操練中掌握,分毫取巧不得。我真心相信,只要會了腳踏車,機車、汽車都是相對簡易、過度依賴電氣的刻板操作了。

小樹才五歲多,自學腳踏車,我除了萬分欽佩,別無二話。這是她的飛行史的大躍進,我可以完全放手,謝天謝地。

週末傍晚,我領著巷口四個小孩一起去公園玩,鳳儀與佩君說笑間早已超前,小樹推著二輪車又累贅、又吃力,一急就叫:「你們都不等我!」聲音裡帶著哭意,慘。

這個被友伴遠遠拋在身後的推車小樹,心力交瘁下顧不得思考,急著小跑步上了車,猛踩了二下,還在氣,又二下,急,又二下,完全忘了雙腳的輔助,竟而奇蹟似地發現車子遠比只踩二下還要穩健。小樹略略躊躇了半秒,很本能再踩了二下,賓果!那個竅門自動向她開啟,原來風火輪的神奇,正在於轉動又轉動,害怕傾倒而借助地力,只會喊停墜落。飛行的密訣就在不斷的轉動,唯有脫離地表的停滯,才會達到空中的平衡!

也就是在這個時刻,快速飛越鳳儀、佩君的小樹,緊踩著風火輪,大聲喊出她的飛行宣言:「這是,我的自由!」

你也想到哪叱了嗎?呵呵,早在小樹第一次跌落地板,我就知道這個對我全然依賴、信任、交付與接納的孩子,終有背轉、大步離去的一天。而現在,小樹才五歲,我為她努力獲取的自由衷心喜悅。

2006年10月23日 星期一

新娘子之二

整個喜宴,最關注新娘子的,非小樹莫屬。

快滿六歲的小樹,追逐新娘子的行徑愈來愈大膽、上手,這一次,她已經取得貼身前進的戰鬥位置,且身邊有個亦步亦趨的小跟班了。

這場喜宴,是婆婆娘家的哥哥的兒子的。我奉命開車送她去關西,一起和不認識的、全場說客家話的遠親們含笑共餐。小樹一如過往,匆匆吃不到幾口就要東晃西晃去(這個壞習慣,真是媽媽從小沒教好,一起培養出來的。我認罪,沒資格責罵她,連我都坐不住啊…..)。

酒席過半,同桌的四歲小女生總算在一陣激烈的敲打下,迫使她的奶奶將她從幼兒餐椅中釋放出來。我連忙討好地要小樹幫忙照顧妹妹,小樹有個伴,登時像個負責任的大人,手牽手帶著妹妹四處遊走,也守信用地不逕自偷跑下樓了。

來來去去,她們巡軍二人組一再以新娘桌為巡視終點,不厭其煩。

當喜宴開始由賓客自由點歌、上台演唱卡拉ok時,主桌的人各自散開,新人招呼著攝影師一桌桌去找自己的朋友,聊天、合影。小樹和妹妹有一度回來向我報告最新戰況,她的聲音興奮得幾近發抖:「新娘子要我們和她照相哦!」宛若勛章的莫大榮耀,她扳過我的臉,確定我將聽見她公布的重大事證:「新娘子說:你好可愛!」匆匆說完,一轉眼又沒入人群。

我在杯晃交錯的嘈雜聲中尋找她,萬無一失地總在新娘子身後發現她矮小的、極易被坐著的賓客淹沒的身影。小樹面容嚴肅,有點無聊但絕對專注地守在已無暇理會她的新娘子後,跟隨著曳地紗裙緩慢移動,我悄悄繞過去把落單的四歲妹妹的手再交回她手中,小樹很懂事地讓出一半位置給同樣興奮的妹妹,二個人同心協力霸佔了新人身後的重要戰略置高點,心滿意足。

我窺視小樹。她這樣節制,不作無謂的動作引人注目,也不干擾新人的交際;她又這樣忠誠,除了跟隨沒有其他目的,也不刻意討喜討賞;她甚至不言不笑,連妹妹也跟著肅穆了起來:多麼重要的任務啊!

小樹總算在婚宴中進駐最心儀的所在,而四歲的小妹妹則顯然是為了追隨小樹,被她緊緊握住,並拷貝她的動作,如此已令小跟班興味盎然。多個小跟班,似乎也讓小樹的地位更加不可動搖(我想新人也很怕一趨趕引來小小孩的哭嚎吧?)。

完美的旅程。一直到回家的路上,小樹仍津津樂道,那新娘子嫩黃色的紗裙,不時會掃到貼身站立後側的小樹,就真的,真的自動掃過來,碰到我的手哦!紗紗的。啊,禮服與紗裙,那才是小樹心目中,新娘子所代表的,最華美的榮光!

2006年10月18日 星期三

20061018黑眼圈

我猜想,所有的小女生都曾經被以「吃蔬菜才會漂亮…」等話語哄騙過。小樹當然也是,我在餐桌上漫天胡扯,對症亂下藥,有時自己都忘了,要她死心眼追究時,才恍然憶起我的信口勸說如作擔保。

「你看,」她吞下紅蘿蔔,抿著嘴問:「我的嘴巴有紅紅的了嗎?」

或者,她嚥了口地瓜:「我的眼睛亮亮的嗎?

當然,我永遠給予最隆重的讚美。(或者,她其實打算收買的是我的表演?而不是真相信那些美麗的預言?)

但正面的鼓勵並不總是有效的,小樹對食物有她的偏執,有的東西不碰就是不碰,逼她也沒用。細究這個抵死不從的排拒,倒也不真是這食物不合她的胃口,而多半是顏色或形狀不順她的眼,就一意孤行地頑抗到底。有時天可憐見,小樹到那一日不小心嚐到了滋味,發現其實是爽口美味的,才會自動自發改變她的偏見。但這全憑運氣、緣份,逼不得。

今天我倒發現了個很有效的負面恐嚇。誤打誤撞。

奶奶平日九點不到就該上床了,她淺眠,極易被驚醒,又極不放心。小樹睡前花招甚多,被逼著去躺上床了,一會兒要聽音樂,一會兒人幫忙捉背,一會兒又偽稱肚子餓──這點很難被拒絕,吃飯不老實的小樹主動要吃東西,大人只有束手就摛的份。

多半,躺在床上快一個小時了,依然清醒、快活的小樹,朗聲說:「媽媽(或奶奶爺爺…等),我要吃什麼呢?」

她理直氣壯說了又說,像與你商量,實則是逼你拉著她光明正大起床,到客廳裡東弄西弄、看電視、喝水、玩玩具,慢條斯理地順便吃一點東西。

今晚我返抵家門都快十點了,她正在客廳裡悠哉地看卡通、吃水果。我匆匆拿了衣物要去洗澡,和她約定了時鍾上的分針走到6,她就要去睡了。她向來講道理,有個協商的動作,只要彼此達成協議就會停止糾纏。

但顯然我是誤判局勢了,臥室裡的奶奶早被折騰了半天,還在費力地呼喊:「小樹,可以來睡了!」

「媽媽說等到6再去!」她盯著走到3的分針。洋洋得意。

我從電視前走過,返身停下步來細細觀察她的黑眼圈,可憐小樹自小跟著我們開會到半夜,經常頂著黑眼圈如小熊貓、受虐兒。至今仍是。

「唉,」我拿了灌乳液擦擦她的眼瞼:「好可憐,黑眼圈。」

她乖順地眨眨眼:「這樣好了嗎?」

「沒有好,」我說:「太晚睡、睡不飽,就不會好。好可憐。」

火速地,小樹自動關了電視,自動起身回到臥室,分針才走到4。

我聽見她對奶奶說明太晚睡會黑眼圈,也聽見奶奶咕咕噥噥要她別開電扇。不一會兒,臥室裡的小樹揚聲問:「媽媽,吹電扇也會黑眼圈嗎?」

顯然是奶奶有樣學樣來了。呵呵。恐嚇用的黑眼圈,不知道有效期限是多久?

2006年10月2日 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