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1月27日 星期一

烈女

「本來我想這是自己家裡的傷心事,」梅菊說:「現在知道了,原來這是大家的事!」

認識梅菊,是因為工傷協會辦理「台北工殤春祭」。過往,因工作傷害而死亡的案件,處理完職災理賠及後事,家屬就把傷心事彷如打包了,冰封庫存,不願再多提起,他們安靜地道謝,藏著眼淚與心事,想辦法在塵世中再存活下去。死亡是這樣沈重,失去親人的經驗,太痛,碰不得。組織者也只能步步維艱,小心翼翼,再多往前一點,都像是逾越了。

還能夠為亡者再多做點什麼呢?無非就是透過宗教的儀式,幫他超渡,但願他來生安好。我們於是籌辦工殤者的集體超渡法會,柔軟地、安全地輕撫死亡的羽翼,追悼亡者,安慰生者。

法會召喚了很多流淚的、安靜的家屬,扶老攜幼,白髮的父母、素衣的年輕媽媽……個個專注在書寫了四千多名亡者姓名的超渡名單上,找他們熟悉的那一個。那些名單,是組織工作者耗了好幾個月在勞保局塵封的倉庫裡,爬高佝低翻尋抄寫而來的,當我們看見亡者家屬從四面八方被召喚出來、在蓮位上找到自己家人的名字時的安慰表情,就覺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

梅菊很早就來報到了。簽了名、拿了資料,她說:「有什麼事要幫忙嗎?」後來,她就一直在報到處,招呼亡者家屬們,我們幾乎都忘了與她才初識。

梅菊從來不吝分享自己的情感,他們是一對苦拼過來的恩愛夫妻,雙方都來自貧窮家庭,努力營生就為了共同建構對未來美好的想像,好不容易子女都上了高中,丈夫卻在台北市市民大道停車場的工作中,被奪去了性命。她流淚,但還是笑著,像是擔心影響別人的心情,鼓勵著自己也安慰別人地說:「我相信,我做這些事,他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梅菊常來,愈請她幫忙,她愈來。我們後來慢慢組了一個「工殤合唱團」,成員全是單親媽媽,從一開始淚眼汪汪的經驗分享,到後來與「黑手那卡西」工人樂團一起磨出集體詞曲創作,在街頭、法會、音樂會唱自己的心聲。

一口氣接觸了這麼多喪偶的女人,我忍不住想起「台北市誌」裡的列女。離現在一百多年前,十名「心凜冰霜,臨大節而不可奪者」被尊為列女,可細看列女的身世,真讓我嚇出一身冷汗。她們全是死了丈夫的寡婦,那年代的貞烈女子,一旦丈夫死了,懸腳帛自縊、掘蛇藤水飲之、服藥…等自殺以明志的,竟占了列女一半!僥倖沒死成的,之後大半輩子,幾乎足不出戶,撫孤、事翁姑為務。
史上記載的列女,全得是辛苦且痛苦的寡婦才成。

但在工殤合唱團裡,這些喪偶的女人都活得精神奕奕。她們的性格這樣多元鮮明,有的俐落明亮,有的含蓄和氣,在丈夫工傷過世後,她們多半承擔了主要家計,勞動營生。賴粉在公園賣雞蛋糕、麗華是環保局的約聘僱清潔工、碧蓮是、而梅菊則在家代工計件車衣服。她們使用有限的假日,聚會討論、參與活動,慢慢面對「這是大家的事」,而非單一工作上的意外。這麼多工人在職場上或傷或亡,結構上一定出了什麼問題,她們共同討論勞安政策,也共同尋求新的意義來看待家中的變故。

工殤家屬們歷經了家庭中最痛的挫折,都磨練了一身強勁的能量,唯有讓力量找到產生作用的入徑,才得以促成集體的形成。而集體是有溫度的,憤怒與悲傷都熅出熱度與火花,列女於是成為有行動力的烈女。

梅菊學電腦、記錄家屬的連絡方式,參與政策規畫,也主動提案執行。她在抗爭場合發言,聲量如耳邊細語,真摯感人,但幾乎被街頭吵雜的人車聲淹沒。她於是再自動嘗試,發抖的手緊握麥克風,多次在街頭代表說出家屬的心聲。
走過市民大道,她說:「這是我先生工作過的地方。」還有很多工程,她都可以背誦出來,那條馬路、那盞路燈、那棟大樓….無處不在。

「我記住他,也要大家都知道工殤者對社會的貢獻。」梅菊說。

她寫信給亡夫,很多年了,寫完後燒給他,和他分享人世間的精彩與心情。她也試著寫下他與她的故事,從一場工傷事件,看見更多結構性的社會問題。她的人生,因為他的不在,而更有彈性、韌性。

「工殤合唱團」經常是流著淚唱歌,大家談起亡夫,談起過年過節還在飯桌上留下他的碗筷,談起他出事前一天的總總徵兆,遺憾那麼多,說不完。喪偶的女性,生活中還有很多幽微的掛念與顧慮。

「平常叫瓦斯,要把先生的遺照先收好,免得人家知道家裡沒男人,怕被欺負。」聰明多年還在來為亡夫打職災官司,她從來不錯過任何學習相關資訊的機會:「但我和孩子其實都過得很好了。」

煮一手好菜的秀鳳,丈夫過世後,久未工作的她決定要自己掙錢了,親戚們原本安排了大伯的工廠,她婉拒了,另覓他處。「如果去大伯那裡工作,大家都知道我死了老公,就不好意思穿紅衣服了。」她吐吐舌頭,像小女孩:「嫁給他以前,我就很愛漂亮了啊。」

我大笑,這絕對不是書裡合格的列女。可烈女們一個個活得精彩生動,在法會上唱歌,到行政院前抗議,社會參與活躍。

「有一點惶恐的是,我們好像漸漸習慣沒有他的日子了。」梅菊說:「以前都是他照顧我,他死了,我就要照顧好自己,讓他放心。」

梅菊是我心中最棒的烈女。她,以及她們,在生命的斷裂處,從個人的痛苦往集體的力量走去,勇敢地、有熱量地活著。(2006.11.26聯合報)

2006年11月19日 星期日

離去


週五,爺爺會來接奶奶回中壢,小樹心情好時就撒嬌著要一起和他們走,可等到我下工進了家門,小樹飛奔偎了過來:「媽媽!」就立時變節,不肯離開了。

爺爺再誘她:「一起回中壢囉,明天帶你去玩。」

她置之不理。媽媽永遠是優先序的最前列,履試不爽。這是很多初當媽媽的人,都經驗過的、全然交託且無以倫比的巨大愛情吧。

可今天我還在回家的火車上,小樹就打電話來了:「我要和爺爺奶奶回中壢,明天去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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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晚上皮皮回來怎麼辦?」

「皮皮…」她果然還是遲疑了,但很快就自我說服:「我沒去過海邊,好想去哦。」

「好啦,沒關係,可是...」

等不及我說完,那頭已聽見小樹大聲向爺爺奶奶報告:「媽媽說沒關係!」再速速俐落對著話筒扔下一句不容商量的:「拜拜!」就斷了線。

等我回家,早已人去樓空。

隔天,她打電話來。

「媽媽,我去海邊玩,好好玩。」

「有小朋友嗎?」

「有啊,我們捉好多寄居蟹,好多小朋友都過來一起玩寄居蟹。」

「下次還要去嗎?」

「還要啊。」

「我好想你啊。」我還是忍不住,想逗她。

「哦,」她顧左右而言他:「那,皮皮今天會回家嗎?」

「不知道。」我繼續柔情蜜意:「我一直想你欸。」

「海邊有很多小朋友。」

「你想我嗎?」

「皮皮不回家嗎?」

「不知道啊,」我就像個無理的情人,步步探試:「你會想我嗎?」

「哦...」好掙扎、尷尬的聲音啊,我幾乎可想見她皺著眉,好怕傷我的心的表情。

「我很想你,你有想到我嗎?」

「想啊…」明顯的心虛、小聲、敷衍,立即轉移話題:「那明天晚上你要來接我哦。」

「小樹!」我嚴肅起來:「你是不是玩得很高興,其實沒有空想到我?」

「嗯,對啦...」還是心虛。

「那你就跟媽媽說,你忘記想我了,就好了呀。」我放輕語氣:「我今天沒出去玩,所以才很有空一直想你。可是你玩得很高興,根本沒想到我,也沒關係呀。」

唉,我承認,這樣又撩撥她、逗弄她、又教訓她,實在是勝之不武,濫用權力關係。就像競中有時對孩子疾言厲色後,忍不住對我偷偷扮鬼臉:「天哪!我怎麼這麼有威嚴?」大人也會被自己未經預習而掌握的權力,嚇得膽顫心驚呢。

「對呀!」她似乎鬆了一口氣,老實招認:「我沒有想你。可是你要來接我回台北哦。」

「好。」

「拜拜。」

我來不及回應,電話已經掛上了。

然後我想起來了,好幾次朋友都惱我、提醒我,說我掛電話的速度經常比「再見」的聲音來得快,話筒那頭的人根本來不及反應,就只能聽著「嘟~」聲發愣。所以總有那種再撥一次,氣急敗壞的來電:「欸,我還沒說完....」

我總是自我警醒著要改,沒改。現在發現小樹也是這一款。

更駭人的是,我現在全部記起來了,我的母親也是一樣,她的大嗓門總在電話裡烈風疾火地自顧自把話說完,就很乾脆地掛上,完全不聽對方說什麼的。

三代女人的雷同行徑,真驚人。

我早已不記得,小時候我是不是曾經纏黏著媽媽不放,只記得後來是如何一心盼望從她身邊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