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18日 星期五

說話

我們家有六姐妹,個個能言擅道、伶牙俐齒,彼此相互撐腰、出氣,用細軟的嗓音罵人不帶髒字,可力道十足!村子裡的男生都說:「喝!她們家的女生…」

姐妹們可得意了,走路有風。

大姐與我這個小妹相差十二歲,我長大以後年近中年的她才私下透露,她十八歲高中未畢業就立志參選村長選舉,想好好整治一下已顯敗壞的村落…我聽了忍不住駭異大笑,在那個老人與貓狗都多的老舊眷村,這個少女的志向真令人不可思議呀。可惜她壯志未酬,可惜可惜!(我還是忍不住又笑場了)[@more@]

不管怎麼說,我們家人多,來去的朋友也多,屋內屋外都熱鬧吵嘈得很。我習慣了一大家子裡不時人聲鼎沸,瑣碎小事都被說得、誇張或寫實描繪得這樣活靈活現、歷歷在目;習慣了勤快正直的大姐,挺身為妹妹出氣,一路追殺到村子尾罵得對方訕訕道歉;習慣了唱歌、寫詩的二姐,淡淡說起這個那個詩社的人與事,多麼機智聰明;習慣了三姐一戀愛就擠上妹妹的床,變化一百種形容與抒情的描述自問自答;習慣了和最親愛的小乖,每天早上都快遲到了匆匆甩門就走,邊趕路還不忘邊鬥嘴,大大小小事都辯論、爭吵到底……

語言文字,對我們來說,如此輕而易舉,順手捻來就是精括的準頭,直刺核心。這是我自小習慣的「家裡的女生」,天生如此。

可小樹不是這樣。她口語能力發展得晚,之後又沒個同龄的練習對象,至今仍是一急就淚眼汪汪,無法以理服人,只能節節敗退。

巷子口的佩君、萱儀與她同齡,三個小人兒玩耍,不免要吵架、生氣,我從三樓窗口不時聽得到高分貝的爭吵聲,心中悄悄驚異著現今六歲孩子已經有很多複雜的語彙可以拿來傷人了,可小樹的聲音總是零碎的、氣弱的,可想而知的完全不敵。有時候,她暗著臉回來:「我不要和佩君玩了。」我知道她又不戰而降,更知道不出幾分鍾,她就會很沒志氣地又逕自出門去求和。可就算是求和,小樹也從來沒能發展出什麼有效的應對台詞好下台階,多半就見她百無聊賴地繞在她們一旁走來走去,沒人睬她,更顯黯然神傷。

上週她與我去TIWA,下午到聖多福教堂,一名外傭帶了二個雇主的小孩來,小樹如獲至寶,搶過去和同龄女生Ruby一起坐在門前。我進教堂繞了一圈出來,見Ruby眉飛色舞、比手劃腳不知說些什麼,小樹一逕輕笑,好有反應地聽著。

回TIWA,我問她Ruby說了什麼,這樣好玩。

小樹說:「秘密,不能說。」

「她是說學校裡的事嗎?」我很自然地接話。

「不是啦,」這個沒心眼的小孩說:「她說她媽媽,然後就好好笑哦。」

「她媽媽怎麼好笑?」

「就早餐的時候啊,她這樣吃水果,」她比手劃腳,辭不達意:「就好好笑嘛。」

「小樹,Ruby沒有說是秘密對不對?」

「嗯…」

「你為什麼要說是秘密呢?」

「因為,說話好累哦。」

這正是她。為了避免更多的敘述,她於是有很多秘密,雖然容易搓破,但她的敘事多半是跳躍的,沒有頭緒的,得一點一點累積、挖掘。

同一天,小樹到TIWA附近的小公園玩耍,說什麼也不肯和阿香回來。我尋線去找她,只見她一人獨坐,溜滑梯旁有三個女生逕自又笑又玩。小樹一見我,捉了浮木般眼淚就掉了下來:「她們都不跟我玩…」

她懇求我前去交涉、建交,這大大違反了我不介入小人兒人際網絡的原則。可小樹這樣弱勢、柔腸寸斷,我只好假作不在意領著她坐到小女生旁,假作不在意地輕鬆開了口:「哈囉,這是小樹,她想跟你們玩。」

年紀最小的幼稚園女生說:「可以呀。」

一旁她的姐姐,只比小樹大一歲的小一女生,很果決地說:「不行!我已經給過她最後的機會了,現在來不及了,她已經沒有機會了!我們都不能、不要跟她玩。」

小妹妹於是很快地應聲:「對!我們已經給她最後的機會了。」

小樹又掉淚:「我沒有呀我沒有呀…」完全無能對焦、自衛。

我問不出個前因後果,小女生們因為有個友善大人在,都很機巧地和我聊天起來,原來那個身量幾乎像國中生的肥胖女孩才小二,小一的那個捲頭髮女生看來是意見領袖,個子比小樹矮了半個頭,但氣勢、能量都強大得多,像個大姐頭;而幼稚園中班的小妹妹則扮演姐姐的應聲蟲。小樹不知犯了什麼遊戲規則,被大姐頭判定出局,看來世情冷暖,她得自己嚐受。

我先去買晚餐,留小樹繼續苦著臉像小媳婦坐在一旁,伺機回歸主流,獲取認同。

十五分鍾後我再回到公園,小樹不知何種策略奏效,又更可能是,大姐頭玩完「你不同國」的分化遊戲,用另一個名目接納這個outsider重返主流。總之四個小女生湊在一起玩鬼捉人的遊戲了,總算!

我坐在長凳上,饒富興味地觀察這個小團體動力。小樹是鬼,不時跑著要捉人,但這裡有個主動權完全掌握在人身上的遊戲規則,只要人輕鬆開口說:「紅!」這個鬼就完全無法近身。人一說:「綠!」鬼就要急忙去捉人。於是想當然爾,所有在遠方輕鬆喊:「綠!」的人,都在小樹飛奔過來的最後二步之遙,主動再變換成為「紅」的訊號。那個鬼,於是只能重覆徒勞無功的差事,而且全場奔馳不得休息,真的蠻悲慘。

直到大姐頭說:「我們玩別的。」小樹才脫離輪迴苦海。

現在,她們四個人繞著簡易的遊樂設施邊走邊大聲說話。其實小樹一句也插不上。

我就靜靜地坐在漸入夜色的公園吃東西,沒有人理會我。這個物競天擇的小團體,花了整整十分鍾在決定「玩什麼、如何玩」,胖女生和七歲大姐頭是主要的發言者,小妹妹不時雀躍萬分地高聲附和,而小樹則明顯是狀況外,不時焦燥地催促大家:「開始玩」,但顯然那個制定遊戲規則的過程已讓她們興奮萬分,小樹幾度跑上溜滑梯,又自覺離隊而快速返回,她完全不在規劃的思維裡,我想她根本跟不上討論的脈絡,又不想破壞失而復得的和諧。她唯一強調的也只是虛弱的:「我不要當鬼!」

至於全程認真傾聽的我,也很難說是跟上脈絡。小女生們的對話是這樣:

「等一下,我們如果摸到紅色的鐵杆,你就不能動。還有這個綠色的,也不能碰,否則就會掉下去,死掉了。」胖女生說。

「對對對,一定要這樣,如果踏到黑色的地,那一定就是很危險,誰都不能過來,那我們就得救了。」大姐頭說。

「對呀,一定要這樣。」小妹妹說。

「啊,還有,只能前進不能退後哦,不然就輸了。」胖女生說。

「是啊,鬼不可以踏到紅色的,這樣是不行的,但我可以,我們一直走,你不能來捉,要我走到那裡才可以,而且這裡是一條大河,誰都不能過來。」大姐頭說。

「都不能過來,好啊好啊,就這樣。」小女生。

沈默半天的小樹,吶吶插話:「我不要當鬼!」

「對了對了,你一定要記住哦,紅色不能碰,不然就完了,會碰!爆炸起來,我們就要一直跑一直跑…」大姐頭繼續構思源源不絕的新規定。

「……………」

真是好複雜的、互相矛盾的、毫無邏輯但又好有創意的遊戲規則哦。我忍不住欣賞這個大姐頭的天馬行空,她們各說各話,完全沒有前後文,但互相應接不暇、對答如流,有幾度看來是總算定案了,大姐頭伙著小妹與小樹要開始跑給胖女生所扮演的鬼捉人了,但大姐頭又臨時回頭,繼續添加更多新的規定與細節,和胖女生繼續討論,後案推翻前案,反反覆覆,熱鬧得很。

等到真的開始玩─事實上沒真的玩,她們一大伙人跑上溜滑梯又一起溜下來,就差不多要回家了,說話、規劃、爭辯已耗盡她們所有的力氣,想像中遊戲也已告尾聲。而小樹也心甘情願地揮手道別。

「好玩嗎?」我牽著小樹的手。

「好好玩。」小樹毫不遲疑。

但我現在知道了,「秘密」或「好好玩」都是小樹不想多作解釋的說辭,內在更複雜更辨證的起落,無以言說。不想說。

2007年5月8日 星期二

20070508說夢之三:美夢成真

有好幾次,半夜時分,癱躺著入睡的小樹,自寤寐中咯咯笑出聲來。那必定是夢,有人有事像隔著霧,呵著氣、輕搔著逗她開心。這樣會心,不致失控失禮。

「有什麼快樂的夢嗎?」睡醒時分,我忍不住問她。

「啊,」她的記憶突然活絡起來:「一個很美麗的夢。」

她記得爸爸媽媽一起在游泳池旁,看著很多小姐姐在泳池裡跳芭蕾舞,畫面這樣美麗,紗布舞裙、水光艷瀲。下一個鏡頭,小樹又領著爸爸媽媽去看漂亮的熱帶魚、鯨魚、彩色的說不出名字的海中生物。

再來,小樹牽著媽媽說:「我帶你去看,還有很漂亮的東西。」

結果場景瞬間逆轉,從陽光與深海切換畫面進入冷氣電梯與人潮的百貨公司,鏡頭聚焦在芭比娃娃家族的門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式的粉妝娃娃,還有小巧精緻的房子、庭院..,一式一樣的金髮藍眼與苗條身形,一式一樣的西方優勢審美觀,一式一樣的優雅潔淨與中產、毫無創意、了無生氣。唉,所有父母的禁制與擔憂、但電視天天催眠與宣傳的芭比娃娃!唉,我真的沒料到有一天我被迫要迎戰芭比!

我都快暈倒了。

可這個敘事過程的落差之大,不免讓我疑心她先是依著我的偏好虛構了一個開幕式,好順利導引到她念茲在茲的芭比美夢。


我沈住氣,儘可能不預設立場地問她:「後來呢?」

「後來,小樹跟媽媽說:〞我好喜歡,想要買。〞」她偵探著我的反應。

「媽媽怎麼說?」我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洩漏太多情緒。


「媽媽說:〞不行。〞」小樹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

連夢裡都不行?真是內化了,我稍稍鬆了口氣。

「那你沒有吵嗎?」

「沒有,我就,」她擎起左手,拳頭很有力地一握一沈,擲地有聲地說:「忍!我就忍住了呀。」

「很好。」我暗暗嚥下我的爆笑,天哪!六歲的忍者。祝福你修煉成功。「會很難過嗎?」

「不會呀,賣芭比的人說那邊有個大桌子,可以去玩。」她說起劇情簡直像是開放觀眾介入的電玩,一來一往有問有答。

「不一定要買嗎?」

「是啊,我就去玩了。」她的表情是:可以了。我能夠自處,你別擔心。

真是好孩子。

三月份,我們到雲林,走在田埂上,有一架噴射機劃出一道雲線在天際掠過。

「啊,飛機!」小樹很快地舉起右手向天空捉了一把空氣,拳起收放到心口前,另一隻手掌輕快地拍打右手掌,然後她張開右掌,之前被拳收起、受到允諾或下蠱或祝福的拳心空氣向上攤放。她慎重地吹了口氣,說:「許一個願。」

這個手勢、儀式,真是繁複好看,我十分著迷,央著她再作了一遍。

「誰教你的啊?」

「沒有人教。」

「你自己發明的嗎?」

「嗯,飛機過去就可以許願了。」她像個小巫師。自信又迷人。

「你許了什麼願?」

「秘密。」她害羞起來,小小聲:「我不要說。」

「說嘛。」

「不要。」

「說嘛,」我輕輕抱住她,以親蜜關係誘她失去原則。我的耳朵狡猾地側向她的唇邊,如一個既存的約定:「說嘛。」

「嗯,」她壓抑著興奮在我耳邊吐出積沈已久的深層願望:「我要一個芭比。」

唉,這是我自找苦吃:「你已經有芭比了。」

「對呀,我沒有要買,我只是想要。」她以完全合乎邏輯的論述安慰我。

芭比。芭比。她還要更多。這是小樹的,一個騷動不安的願望。我瞪視它、想嚇退它,但它頑強無比。

次日我們到台南出遊,三姐吆喝大批人馬到新光三越逛街。一個小時後在大廳集合,大阿姨遠遠拎著戰利品走來,大包小包的粉彩紙盒裡,是二個青年與幼年的金髮芭比,及幾乎和小樹一樣高的、三房二廳的粉紅色芭比家俱組,裡面浴室、廚房、臥室、冰箱、餐桌、盆栽……應有盡有,外殼還是小樹最愛的粉紅色!

彷如天降,這是小樹的禮物。

美夢成真,我們都瞠目結舌。

我不知要為小樹的願望達成而高興,還是要為又再度被芭比攻陷的家園而頭疼。

但不論如何,這無疑證明了一件事:那個小樹自創的許願儀式是真的、靈驗的,她真的做到了!我開始煩惱,會不會有樂透迷來綁架這個發現神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