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30日 星期三

權力


班上第一高的是班長陳玉君。這女生的名字我聽過多次,又彈鋼琴、又學美語、且還是最快集到六十點榮譽卡的畫畫高手。

班長、副班長、午飯長、體育股長、衛生股長、風紀股長,都是民選的。

小樹個子細長,是班上第二高的女孩,且是民選的體育股長,負責帶著大家跑步、呼口號、繞操場。真威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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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除了跑步快,自小就是那種打躲避球只會掩著臉蹲下來的笨拙女生欸,真想不到小樹如此「歹竹出好筍」,令為娘的與有榮焉。

「為什麼選你?」

「他們喜歡我。」喝!這麼小就知道民選不過是形象取勝,與能力政見無關。但我懷疑終究多半是老師內定個性乖巧的學生,在有限的模範形象裡,幾個好學生輪流掌權。

小樹上學期是衛生股長。職責範圍是什麼呢?

「大家清掃完要讓我看過,我說ok才算做完,我說不ok就還要再做。」

哇,好大的權力啊。我想到那個在清掃時向她示愛的小男生,若不是太有勇氣,無視權威的界限勇於求愛,就是太有計謀,以情感的表白換取掌權者的通融。哈哈。

但小樹最想做的是風紀股長,可以給大家記圈圈叉叉,有賞有罰,志氣不小。

我又一次暗自吃驚。從來,我最討厭作風紀。

我自己,徹底是午睡時偷說話、偷看書、從來捨不得睡的那種小孩,被迫站上一個罰人記名字的角色,總讓我困窘不已。唯有在「偷講話」的韾音真真吵到無法假裝聽不見時,我才被迫作勢在黑板上記下幾個名字,沮喪得簡直抬不起頭來,我且只記男生的名字,私下惴測他們臉皮厚,再加一等罪也無妨。記憶中只一次真是吵到沒法子放水,只得記下班上女同學的名字,午休後我羞愧得無法再多看她一眼,自判罪不可赦。呼!權力如此燙手!

姐姐小乖有一陣子是糾察隊,每天中午戴著糾察臂章在午睡時間沿著低年級班級查看,我若是那日負責坐在講台上記名、維持秩序的人,看見小乖走過,我們兩人總假作不認識彼此,有種奇怪的張力。但我還挺喜歡她不假辭色糾正班上的男同學的威風模樣。

我沒法子威風。要記人、要糾正人,自己先就窘得不得了。連要上台說話,就淨是踱腳害臊。偏我是班長,不時要擔任這角色,但我就是可以在老師幾近發火的耐心等待下,站在台上久久一語不發,直至老師放棄(雙方對峙愈久,我愈絕望沒有路可以撤退,只能臉紅踱腳如困獸。)。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堅持,分明我並不是個沈默的孩子啊,我極沒規矩,放學時擔任路隊長,可只要一離開學校糾察的視線,隊伍立即由縱變成橫排,女同學們紛紛向我討故事、聽黃梅調,我可以一路編派著各式故事走三十分鐘的路程回家。

權力所象徵的力量與責任,我在抗拒什麼呢?

2008年4月17日 星期四

同樣在戰場─評「他人的戰爭」

為「鐵馬影展」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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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unseen army,他們不打仗,但他們為戰場上的士兵煮飯、洗衣、剪髮、掃廁所、蓋基地、提供燃料,他們住在伊拉克郊區擁擠的貨櫃裡,吃的是剩菜飯,經常沒水洗澡,但爆炸與死傷一樣會掉落到他們身上。他們是TCNs,意指Third Country Nationals,第三世界的人,來自印度、孟加拉、尼泊爾、斯里蘭卡、菲律賓,服務出兵伊拉克的美軍。

影片一開始,我們看見美國大兵排隊用餐。鏡頭上看不見的,由旁白來說:「供應午餐的大多都是菲律賓人。」他們什麼雜役都做,置身在「他人的戰爭」裡終日勞動。

這不是一部談反戰的影片,但我們不免從戰事後勤結構,反思戰爭的荒謬與矛盾,更目睹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的跨國橫行。履履以正義之名主動出兵的美國,隨著越戰終結也停止徵兵制,全面軍事民營化造成了勞力層層外包,跨國召募經濟低度發展國家的移工,投入戰爭(誰的戰爭?)的後備勞動。以影片中的承包商Halliburton來說,他們在戰爭中雇用了五萬名勞力,百分之八十都非美國人。影片剪錄了一段Halliburton在美國召募工人的廣告,一個個美裔(多數是白人)的勞動者,笑容臉面地表示為在此工作為榮。隨後螢幕打出後勤工作的兩套薪資:美國工人年收入是TCN的二十倍!

貫穿全片的是三名赴伊拉克美軍基地工作的菲籍移工。把二個女兒留給母親照顧的Ailyn,在餐廳遭到流彈射傷,但她帶著炸彈碎片返鄉,再度申請重回戰地工作,「巴格達的戰火聽來只如同鞭炮聲。」她說,安慰家人一如所有報喜不報憂的移工。而同樣是主動冒險的Bodrigo Reyes就沒這麼幸運了,他成為第一位在伊拉克喪生的菲勞。他的女兒回憶父親為她帶回一條項鍊的往事,為了全家的生計他無懼風險,最後付出死亡的代價。Ramil Autencio原是申請到科威特工作,卻被仲介脅迫轉往伊拉克,不然就要坐牢或罰一千美金,他們一行四十人在菲裔美國士兵的幫忙逃出戰區,但返回家鄉還是負債。

處理這樣一個涉及戰爭、死亡、欺騙、逃亡的故事,導演卻出奇地節制,不強調眼淚與情緒,連配樂都使用不甚有旋律的古樂聲,若有似無的鼓、鈴、蕭聲恰如其份地存在著,沒有不必要的渲染與廢話,畫面以菲勞、家屬、記者、Halliburton離職美籍管理人員的訪談交錯進行,一層層揭露美國攻打伊拉克背後的外包人力結構。導演謹守紀實,不貪心,沒拉高到控訴戰爭、深究貧窮,就是讓當事人呈現他們的困境與困惑。

如果這部影片激發我們對戰爭的反思,資本主義的生產關係就不能不一併受到等值的質疑。這幾乎是,同一件事。

書寫這篇短評的同一天,正好有三名菲勞來TIWA(台灣國際勞工協會)求助,其中一名年輕男孩手手纏石膏紗布,一週前汽車零件廠的拖吊工具鬆落擊中他與同事,肩脊都負傷,可就醫未癒就被老板強迫復工。他們都借錢來台不到二個月,他們的宿舍恐怕比貨櫃屋還糟,要留在一個高度危險的勞動現場?還是返鄉面對負債與失業?還有其他的路嗎?他們都憂心忡忡。

在這個脈絡看「他人的戰爭」,我不免想到太多足堪對照的經驗:同樣是海外求生存的冒險,同樣有人付出性命代價而妻兒在遠方流淚,同樣的高額仲介費與扺押借款,甚至同樣是只能碰運氣的食宿與熱水,跨越國境的移工們勞動、生產,但不被接收國看見、不被承認貢獻、不被認真面對。工廠如戰場,外勞在台灣或在伊拉克,有什麼差別嗎?

2008年4月12日 星期六

抵抗

幼稚園時期,小樹習慣一回家就作功課,然後是吃飯、看電視、洗澡。井然有序。我每每假作平常,實則心中暗自驚奇,奇怪她的順從與自在,守規距竟至渾然天成,真叫人吃驚。乖孩子所利益者無他,大人的方便而已。我是獲利者,只能感謝奶奶的耐心調教。

但小一唸了一半,功課愈來愈多,小樹終也開始反抗了。原本漂亮端正的字跡像個賭氣的孩子站沒站相,身子扭曲歪斜著,方圓不得對稱,忽大忽小的筆跡、東倒西歪的字型,都在說著一個孩子抵抗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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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再試探這個容忍的底線,終至理直氣壯說:「明天下課再寫就可以了。」我知道有些孩子功課沒寫完、總要被老師要求在下課時補寫,這是懲罰。可害羞的小樹竟寧可犧牲下課時間,成為被側目、被處罰的一群,也要保有今夜無所事事看電視的自由。

這個決心這麼大。無關懶惰。她堅決抵制,搶電視選台器,要喝水要吃東西要這個那個,或故意寫了又擦,一塌糊塗。她且也不怕羞。拖得一時是一時。於是她會自動把部份作業本「忘了」帶回家,造成「明天再寫」的客觀條件。我們不得不接受。

「老師不會罵嗎?」

「會啊,下課要趕快寫,還有陳雨辰啊,誰誰誰啊,也在寫。」

「只有你們三個人哦?別人都去玩了,你們三個人好可憐在寫功課。」

「對呀。」她也沒陰影,真是能屈能伸:「還要另外多罰寫一課的課文。」

最氣急敗壞的是奶奶。她一整個晚上耗在書桌前,緊盯著小樹的進度,不時和小樹高聲對罵。我實在很想說:「算了!隨便她!」讓她自己去面對不作功課的後果,去自行付出代價。但這一來,可就成了三代女性的爭吵了。我只能出面聲援奶奶,教訓小樹,以免早睡的奶奶不得安寧。

看見著因週五而出奇多的作業,再加上罰寫部份,我心中很為小樹不忍。但不得不硬起心腸催她。她倒是意志堅定,只願意寫一課,其他明天再說(明天,週末日都是玩耍日,誰要寫功課啊?想到要逼她寫,我覺得比她還痛苦。)

週六出門前,我換個法子佈置好一個有音樂、有燭光、有小果汁的環境,以新奇如遊戲的氣氛,誘她同坐長桌,兩人約定一同作功課。

她側過身看著盯緊電腦營幕收信、閱讀、找資料的我,很有一點不悅地說:「媽媽,你的功課好簡單哦,都不用寫字。」

她的鉛筆晃盪著,不很甘願一筆一劃寫生詞如犛地翻土。

「我也要打字啊,要打很多很多字欸。」我忙著跳回寫企畫案的動作。

「我也會打字,我和你換。」

「打字之前要先會寫字啊,否則你怎麼打?」

「我會,我會唸就會打字了,不必學寫字。」她洋洋得意。沒錯,我就是這樣教她注音打字法,讓她和在辦公室的爸爸以極慢的速度MSN。

「但你認識的字好少,怎麼看書、看資料、看信啊?還要寫很多頁很多頁的企畫欸。」

「我認識,」她恨恨地說:「很多字!」

可憐包。我了解一個射手小孩會多麼不耐煩,不耐煩一步一腳印的基本功啊。

我 自小不愛作功課(誰愛呢?),那時代也沒什麼家庭連絡簿,父母管營生都來不及了,哪裡還管孩子作業?多半我們都是玩鬧到臨睡前才匆匆飛快寫字。我的速記能 力多半是自小養成的罷,最後一秒鐘,火速達陣。我的國字從來不曾安穩置放,飛跳的字跡,看得出騷動的心思,可我終究是個考第一名的孩子,習慣扮演好學生的 角色,不好意思被罰站,功課還是會作完。

有那麼幾次,玩過頭了真就沒作功課,早自習時老師檢查作業,那沒寫的、沒作完的人會被一一點名罰站,甚至被叫到講台前打手心。我是班長,沒法子作那樣被處罰的人,覺得窘迫難當(真是當慣好學生啊。),於是小聲地、害羞地、聽不出發抖地說:「我忘了帶。」

那 麼清白無辜。因為我是好學生,印象中,「忘記帶」的理由多半會被接納,頂多口頭訓斥:「下次要記得。」不曾,我不曾因為沒作功課被打過手心。但我的心真正 窘迫難當。無法忘記,無法忘記那些或沈默的、或故作蠻不在乎的同學,在講台前一一被打手心時,留在原座位不曾受到處罰的我,臉上火熱地燙。我是個沒被逮到 的賊,窘迫難當。

至今耿耿於懷。這個後續的懲罰顯然更嚴重些。

小樹的反抗理直氣壯得多。上個月我幫她請假讓她跟著阿舅到墾丁玩(奶奶嘆息:這樣不好啦,都小學了還常請假去玩,會變成習慣....啊,隨便你們啦。),回台北後待趕的作業一堆,她悠哉寫了一晚上,都九點了我才知道她只寫完當天作業,前一天請假的作業根本不曾動筆。
「不要寫了。」她開始收鉛筆:「你跟老師說,我明天再寫昨天的作業好了。」

「我不敢。大家上課你去玩,回來還不把作業補寫完,好不公平啊。」我把家長連絡部推到她面前:「你自己說。」

她立即拿了鉛筆在家長意見欄寫下(多數是注音):我今天來不及寫昨天的作業,明天再寫。

嗯,會自己討價還價,會說理,進退有據,真厲害呀。比起我小時候陽奉陰違地撒謊,小樹顯然是上道多了。我心底忍不住為她喝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