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30日 星期五

爬樹


我們自討苦吃,另外在台北縣撐起一個庇護中心。好不容易有了第一個被庇護的對象瑪麗安,這下可好,原已繁重的工作,還得再額外到庇護中心二十四小時輪值。


週五晚上匆匆要去趕十時的排班,家中沒人,只能把小樹連同小包衭一併帶去庇護中心。新空間,新人物,小孩兒學著玩跳棋倒也一夜相安無事。


隔天一早,瑪麗安要到教會找朋友,說好了中午回來吃飯,我們互換了手機號碼,看著她搭上公車,我於是帶著小樹在附近晃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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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帶,我們一點一滴像蟻工似地搬家入駐期間,大抵上已有個新舊社區夾雜的地圖在腦袋裡,我看中了鄰近國小綠意盎然,繞了好大一個圈子從正門而入,再一路走向我不時看見孩童嘻戲的操場。


操場邊緣,應該是老師或校工種了些不同品種的蔬菜,粉蝶翩翩,賞心悅目。老樹在側,分明就是鄉下人家大廟前。我們手牽手躲進樹蔭裡遮日乘涼,果然有風。


這樹真好啊,我誠心誠意擁抱。


枝椏多重歧出的老榕樹,根幹飽滿,正適合爬上去穩坐,玩遊戲。且第一個歧枝生得低又寬平,小小孩也很輕易就可以跨坐上樹。


簡直是棵完美的練習樹!小孩兒學爬樹的基本款。


我脫掉鞋子,一翻身就上了枝幹,呼喚她:「小樹,快上來!」


她略作遲疑,挨挨蹭蹭爬上樹,在最低的枝幹上,仰望已然攀登二三層的我。


「米彌,你好會爬樹哦!」


「我從小就會了啊,你再上來一點嘛,不要怕。」


「可是,」她小聲嘟嚷:「樹上有螞蟻…」


「螞蟻是樹的客人啊,像鳥啊、蟲啊、你啊、我啊。」


「哦。」她還是紋風不動。


我平躺在樹幹上,透過茂密的樹葉看被切割零散的天光。我把帽子一把扔到樹下,別擋了枝葉間篩落的一點日照。


「啊,」小樹看了看掉落在地上的帽子,又看了看我,默不作聲地躍身跳下樹幫我把帽子撿起,放到一旁石桌上。


我看著這個愛乾淨的都市小孩,欣賞她日常生活中養成的秩序與美感,都市的据謹。


小樹穿著嫩黃色的布希鞋再度爬樹,因著鞋子極易脫落而身手艱困。


「你可以把鞋子脫掉啊,」我搖晃著光腳,悠閒地指點她。


「不行。」這個都市小孩說:「腳底會變髒。」


「不會!」我把光腳跨上平滑的樹幹:「樹很乾淨的,它喜歡我們踩在它身上,熱熱的,會呼吸哦!」


她抬頭又看了我一眼。堅持穿著拖鞋爬樹,並小心避開螞蟻。


我看著她步步為營,很有點想不透了。這個向來耐摔、大膽的孩子,學溜直排輪、學騎腳踏車,都因著莽撞急燥而成就非凡,學習的速度遠遠超越謹慎的皮皮或面面,且她多半自行練習而毋須催促。但何以,何以爬樹於她,竟是件緊張、戰戰競競、施展不開、据謹小心的事呢?


「小樹,你怎麼不會爬樹呢?我小時侯就會了啊。」不自覺地,我說了很大人的話。


「我又不是以前的人!」


啊,原來這是以前的人的遊戲。小孩子丟到大自然裡,相互發展出沒有固定模式、學習步驟的遊戲。對於習慣電玩、直排輪的「現代小孩」來說,還真不習慣呢。(我好遺憾小樹這麼不習慣,分明她從小散步見到樹都會過去抱一下的呀。)


我是以前的人。小時候前院裡有棵龍眼樹,我們常爬上樹各據一個枝頭,玩起家家酒,春天的時候,邊玩邊採果子吃,最後只剩最高的枝頭上還有果實,那可要比真功夫了,愈能膽子大的、動作輕巧的,才能攀上最高峰擷取最豊盛的龍眼。


居高,身子竄出枝葉,遠眺,整個村子都在你眼下,再遠,就是雲。會有那調皮的男生,故意在下層枝幹用力搖晃,要嚇嚇你這不怕爬高的女生。


後來,爸爸在前院蓋了我與姐姐的書房,向南的枝幹就伸向屋頂,我們也頂喜歡從樹上躍登灰簷斜疊的屋頂,有樹蔭蔽日,又可躺臥聽風,已然是少女的我們,還會裝模作樣拿吉他上屋頂唱歌。


弟弟自小三千寵愛集一身。爸爸對他最是嚴格,小學高年級時就不准他再爬樹,動則斥喝,有時以棒棍懲罰。我那時約莫國三吧?在前院裡晃盪,不時就翻身上樹,行走屋頂,居高臨下,睥睨頑童弟弟只能在巷口遊盪。


一回,弟弟逮住我正在樹上唱歌,快速衝向屋內吆喝:「爸!快來看,姐姐在樹上!」


我那老父就站在紗門內,無可迴避地與我對視,而幾乎是尷尬地斥喝:「下來了!下來了!」


我全身而退,沒受到任何懲處。


弟弟很是不平,大聲質問:「為什麼我爬樹就要被打?為什麼她不用?」


父親的聲音平靜地傳到我的耳中:「女孩子長大了,不可以打,有自尊心。」


家中姐妹們,國小畢業後就再不曾挨過打。爸爸謹守他的原則,照顧少女的自尊。我高中時,不時夜歸,父親每每氣急敗壞,叼唸我一個女生騎長長的上坡路回家,那一路是夾道的芒果樹,兩旁鮮有路燈,也沒有人家,腳踏車的車程約要二十分鐘,他擔心我,但出口只是責備,不曾動手,也不曾表露關心,少女的我心高氣傲,以為他的嘮叼是不信任,轉過身不願對話。


其實,不過是一個老父親對一名少女的安危憂慮。但無以溝通。


弟弟總是挨打,也不過是一個父親對獨生子的期望與管教。但一樣誤解重重。


現在的人,也一樣犯著以前的錯啊!

2008年5月26日 星期一

命名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小樹經常喊我:米~或者,米彌~

我不動聲色,暗自辨識了幾次,終究忍不住好奇追問:「是小米、玉米的米嗎?」

她害羞起來:「哎喲,就是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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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喊我米彌呢?」

「為什麼爸爸叫我張樹?」她憑空岔出新話題。真無厘頭。

「你的名字就是張樹啊!」

「那,為什麼你有時候叫我樹?」她放輕了語氣,又叫了一次:「樹~」

「……你喜歡我這樣叫你嗎?」

「嗯。」

現在我聽懂了。她在學習、發展一種專屬於她的,稱謂中的關係表達。

平常,爸爸若使用很重的口氣說:「張樹!」緊接著就是指責、斥喝。這個正式而嚴肅的全名叫喚,暗示著事情大條了,你要認真對待。

而媽媽很親愛地抱著她,或歡喜地胡說八道時,就會省略小樹,轉而以樹、樹啊來逗弄她。親愛的輾轉、上揚語氣,輕音居多。

米彌是小樹發展出來,對媽媽的獨特稱呼,無以取代,無以解釋。這是超越了一般命名,加重語氣、表達親疏的獨特召喚。

若硬要追溯典故,我猜想是某一日她從幼稚園回來後,忽然喊我「媽咪」,家裡沒這樣稱呼的傳統,但她可能聽見別的小朋友說了,覺得親近而逕自挪用(一如皮皮有一日突然很搞笑地喊他爹「把比」,把個像熊般粗大的男人登時喊成個芭比娃娃。)。久了,這挪用的外來語不足以表達她對我獨一無二的親愛,她就逐漸轉換用詞,採尾音加上語氣,發展出只適用於她與我之間,無可取代的稱呼。

「米~」

「什麼事?」

她召喚,我回應。專屬的命名關係於是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