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26日 星期五

選舉

震天價響的民主,一人一票,從小做起,什麼都要選。

小樹班上各個長都有個形式民主的選舉過程,似乎也沒什麼拉票,沒選上也沒什麼好難過,且我注意到,不一定是考一百分的孩子才能當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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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編制外,還有個奇怪的「海龍王」(類似的發音),選最受歡迎的人,且有賞味期限,當過就要心甘情願換人做做看。小樹是一年八班第一屆海龍王得主。我至今聽不懂這是個什麼奇怪的位置與作用,她也說不清楚,似乎是姐妹淘班長陳玉萱提名她,然後全班都通過(可能也是因為還不太熟吧?)。

下課玩遊戲的時候,海龍王掌有遊戲的最大的決定權──決定什麼呢?玩什麼或誰當鬼嗎?「反正就是最受歡迎的人啦!」她白了我一眼,有點不滿意我對這個高位一再探問。果真有女王對僕傭的睥睨神情。

總之,這角色聽來簡直像是個女巫、祭師般的非正式部門角色,權傾一時,但作用神秘,潛在的呼風喚雨能量,但不動聲色只叫人更加景仰。這才真是大權在握,不動如山。海龍王且不在編制內,卻在民俗之中。是真正聲望崇隆、有影響力的人。

將近一年後,小樹這樣形容她的當選:「我好想大笑哦。」

為什麼?

「好緊張啊,我一直笑一直笑都沒有真的笑出來。」

真傳神,像在說選美冠軍又要保持微笑又不能真大笑出口的模樣。
依我看來,對小樹來說真正名實相符的,恐怕是小一下被選上體育股長。

小樹能快跑、擅攀爬、也耐摔耐跌,自小就展現勇健揮汗、不辭辛勞的體力能耐,這履履令自小就任何賽事都毫無羞恥心地甘拜下風、自況無能而不改其志的我,先是驚異再三、復又傾慕不已。聽說,這個一害羞就不說不出話來的孩子,繞操場、喊口號時倒是挺大聲的。

可現在,她得意地告訴我,上週比賽搖呼拉圈(我的天,自小到大我不曾連續搖超過五圈啊。吊單桿、呼拉圈都是我心目中極其不可思議連放棄都稱不上就自動遠離的運動。),她一路撐到班上女生最後三名優勝者之一,但全場都在為她加油,只有她的名字,只為她加油。

小樹激動不已,又是笑又是沒能大笑。她再次重溫了海龍王的權力滋味。

上學期末,老師要大家選「最好的朋友」(這也能選?),每個人選五個,陳玉萱共有十七票,高票當選。小樹拿了二票,張玄克選了她。我不在乎誰當選,我在乎小樹選了誰,誰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選我自己。」她說。

「什麼?你沒有好朋友嗎?」我很驚奇,不可置信她的選擇。

「就,大家啊。大家都很好啊。」

「平常下課你和誰玩?」

她唸了一長串的名字。

「為什麼你不選她們呢?」

「哎喲,就還沒想好嘛。」

「那你也沒選張玄克哦?好沒良心。」我掛念著那個學期初在擦玻璃時向小樹告白被拒的漂亮男生,真想不到他一往情深。

「哎喲,不要再問了。」她轉頭去看電視了。

喜歡與被喜歡的距離,真是最遙不可及的權力關係啊。

2008年9月20日 星期六

排行榜(之一)

「你喜歡家雋嗎?」

「是阿宅。」她露出深思的表情:「喜歡啊,是朋友的喜歡啦。」

「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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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她,「可以一直玩一直玩都很喜歡的人」的排行榜。

不同於「最愛誰」這種深具恐嚇、連小小孩也知政治正確答案的問法,小樹很坦白地將班上好朋友併列第一名。這合理,班上同學是她最重要的社交圈,攸關人生地位。

第二名放的是一年見一次面因此激情不褪的格鬥天堂原住民小朋友們,含青梅竹馬但早就不太理她的柯南。這也合理,一次發燒終年回溫,盪氣迴腸。

第三名輪到媽媽了。我第一次離開榜首,心悅誠服。後來她陸續又加進了小乖和王佩君。

第四名是奶奶,嗯,算你有良心,奶奶是天天照顧小樹的人。

第五名……理所當然是最疼她的阿公,還有…..咦?這裡出現一匹意想不到的黑馬。是阿宅!

居然是年逾二十歲、對小樹而言實在有點老的阿宅。暑假期間,他與她在台北往台東的自強號上,一人一圖一句接龍寫/畫故事,情深意重;返回台北後,她與他又再接再厲在msn上進行一段長時間、進展緩慢、多半是不斷互傳圖片的、後來便彼此失去興趣的網路互動。不料竟因而建立了獨特的情誼,難以定位,卻也名列前茅。真令我刮目相看。

爸爸在第六名。奇怪的是交情有限的閏哥阿舅也排在第六名(爸爸級的range真寬廣啊),未來還會增加什麼叔叔伯伯也很令人起疑。所幸她又把阿姨們也加進來了。

皮皮面面居然在第七名。天哪我一直以為小樹最要好、最百玩不膩的朋友,應該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皮皮。怎料得小女生長大了,就一如所有嫌棄弟弟的姐姐一樣,對於關係宛如囊中物般垂手可得的小拖油瓶,根本是太親近了、太理所當然了而心生輕忽。人情冷暖,好是蒼涼,連才見過二次面的小嬋都在同一等級。

這個排行榜,可想見昨是今非、變動率很高,但我記錄下來,等著來年看她的反應。

2008年9月9日 星期二

籃面的


媽媽的頭髮慢慢長回來了,我看著她吹染得膨鬆有型的頭髮,忍不住說:「現在很漂亮了哦!」
她得意地笑了。

年初,媽媽頭髮兩側大量掉頭髮,俗稱「鬼剃頭」。像是一覺醒來就被削去一落、兩落頭髮,光禿禿的,不留髮根,憑空挪移,毫無預警地把頭皮難堪地攤在陽光下。原因不明,醫生只說是壓力大。媽媽愁眉苦臉,這樣子,怎麼出門啊?她買了兩頂假髮,出門倒垃圾時也得匆匆套了假髮才出得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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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攬鏡自照,媽媽唉聲嘆氣。她愛美,活到七十四歲還是天天妝扮得巷口第一名。過去她在屏東第八老人會,就是會員們口中的「籃面的」,意指一整籃水果包裝得美美的,總要挑那最齊整、最飽滿豐美的幾顆放置籃面,撐派頭,水果也才送得出手。媽媽總是裝扮得稱頭、籃面嬌美,跳舞總站第一排,近似「第八老人會之花」啦。

這朵花自小就受人稱讚,天生麗質難自棄。

五十幾歲那年,媽媽因操勞過度骨刺開刀,子女們輪流去看護,我每每睏極,半夜裡扶著她上廁所時老大不甘願,草草協助她抬身回了床就逕自在一旁的褶疊床上倒頭大睡,只盼她莫再打擾。可每天清晨醫生要巡房,媽媽很是老派地自覺要整裝了才好見客,總在天還沒亮時就急著梳洗,她又叫不醒我,只得自力救濟,拿了溼紙巾克難擦拭了嘴臉,再歪斜著身子執鏡、梳妝、描唇、劃眼線,浩大工程,一絲不苟。等主治醫師晨間巡房來到我們這一床時,簾幕一拉,媽媽早已在病床上正襟危坐,一臉薄粉淡胭脂,好不精神。

那醫師帶著一群實習生,個個聚精會神,只見醫師啞然失笑:「阿你這樣,我怎麼知道你氣色好不好?」

但凡要見客、出門,她總要打扮妥當,馬虎不得。這樣才不會失禮於人。我的美麗母親從來都是一朵花。

掉頭髮後,媽媽就減少出門了。在家中既是一頭疏落的頭毛,她便也不多化妝,穿著居家睡衣,垮著一張臉埋頭打掃、看電視,我才驚覺媽媽真是老了。這幾年,特別老得快。她的臉頰猶有光彩,但皺紋是遮不住了,歲月的刻痕歷歷可數。她的眉眼都修過,但髮鬢是白了、疏了,不能染髮的時侯,特別觸目驚心。

原來,妝扮時的媽媽,重點並不在多厚的粉、多紅的膏能夠遮掩老態,而是那個對自己外貌的慎重、珍視,以致她時刻關注著維持身形、笑靨、精神。可現在,鎮日穿著睡衣來去掃地洗衣罵人的媽媽,體態、表情都無所謂地垮著。她的頭髮像舊衣服上第一根脫落的線頭,再磨耗下去,只能一路鬆脫、解體,如果,如果無所謂。無所謂,像是對身體放棄了,整個人於是鬆懈、怠惰。老於是毫不留情。

幸而媽媽從來不是、不願意是醜的。她積極求醫、勤快擦藥、四處訴苦問偏方。七十四歲女人的自救求生。幸而還有力氣自救,多麼幸運。

我經常半夜才回到家,習慣先到一樓看她。這時,她多半早已入眠,可我摸上床,拉拉她的手把她叫醒,窹寐中她張眼知道是我,寬慰的笑了:「哦。轉來啦。」我摸摸她的頭髮,拍拍她的臉:「好啦,頭髮好多了啦,免煩惱啦。」

她於是笑了,閉目安然入睡。我這才甘心上樓。明日是好夢。
這不像拔河,只能緩,不能返。少輸就是贏,最終還是會籌碼盡失。我心中己然預習跋扈的、美麗的母親終將慢慢(啊,分明我知道那速度遠比我期待的快速太多)老去,此時此刻只能真心讚美她堅持籃面的昂揚與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