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23日 星期五

20091023主人


小一、小二的同學,和小樹大多是「週間朋友」,假日互不連絡,也不知彼此的電話、地址,唯有吳祥億為了兒女私情來我們家巷口晃盪,其他人只出現在小樹的口中陳述,與家常生活完全無涉。

小樹的假日,多伴是鄰居玩伴,或隨著媽媽或奶奶的行走動線,隨之拓展而來的的親朋好友,極偶然的,我們到公園裡巧遇她的同班同學,小樹便激動萬分,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朋友無意間跨越幽昗界線。

上小三,身心都長大了些,脫離大人的活動更頻繁了些。小樹週日再也不肯和我同去TIWA,或我開會時想拎著她也被嚴正拒絕,她會一一盤問出席者,若沒有引起她的興趣的,就寧可留在家中,到巷口閒晃。

閒晃,巷子裡老老少少小樹都能熟稔打招呼,並向一頭霧水的我輕聲解釋:「這個阿公每天都騎腳踏車出去。那個阿姨很凶,會罵人.....」,新生的小貓也肯讓她撫摸餵食。

但如今,這個巷口閒晃的小孩開始有了正式的約會。

週一就說好了,週六幾個同學在學校碰面,她們共同規劃了下午至傍晚的集體行程,包含校園、公園、及幾名同學家。

「為什麼不來我們家呢?」

「阿嬤會罵。」小樹扁著嘴,老大不情願。

「阿嬤怕你們弄髒了,她每天要打掃,很辛苦。」我扳住她不想聽而故意撇過的頭:「小樹,如果你們都在你的房間玩,而且會收拾乾淨,就邀朋友來吧。」

「好啊!」她興高彩烈,很明顯只捉住最後一句話。

既然要當主人,小樹便細心籌畫行程,囑附我要煮綠豆仁西谷米的好吃點心,以招待客人。

下午同學來了,我端上綠豆西谷米,小樹很熱心挑了三只碗、匙,扮演一個稱職的主人。

我把零食水果都奉上,一時無事,拿出相機;「幫你們一起拍照好不好?」

小客人很配合也很熟練地站起來擺pose,小樹略一思考:「不要!不拍照,我們要玩別的。」

她準備好幾套衣服(部分是我的舊長裙、朋友送的大小方巾),拿出來說:「好,我們來搶答,猜猜看,這二件衣服我比較喜歡那一件?」

這是什麼問題?我孤疑地瞄了她們一眼,但小客人們都很配合地作出搶答的熱鬧氣氛,並在小樹公布答案時,作出輸或贏該有的激烈反應。真入戲啊,我嘆為觀止。

接著,小樹拿出一只皮箱,裡面是大大小小的皮包、盒子,每一個她都請大家猜裡面裝了什麼,裡面不外是些小球、小熊、小貼紙,但這個遊戲進行了很久,賓客儘歡。最後,小樹翻出鞋櫃裡的鞋子(當然又是我的居多),慷慨地邀請大家換衣換鞋玩變裝遊戲。 小女生們進了她的房間,玩電腦、換衣服、笑鬧尖叫。

我躲回書房,直到聽見阿嬤氣沖沖的斥罵:「在這裡做什麼?出去出去,舞得這麼亂!」

我搶救不及,孩子們草草結束拜訪,穿鞋表示要去公園玩了。小樹忿忿然。

公園無非就是追與跑,轉換各種名目發洩一身精力,初秋的陽光正炙,公園裡沒有風,渾身臭汗的小朋友們玩完所有早已熟悉的遊樂設施後,小樹臨時增加一個行程:到公園旁滿屏的客家小炒店「坐一下,吹吹冷氣。」

滿屏是十數年前東菱電子廠長期抗爭的朋友,她在小店後養雞、種菜,還時常領著小樹在大水桶裡撈早上釣到的魚。她們去拜訪滿屏時,正值下午青黃不接時分,客家小炒店人客不多,豪爽熱情的滿屏待之、伺之如上賓,給了小朋友們冰飲料喝,讓她們在冷氣房裡痛快坐到滿意才走。

小朋友們事後讚不絕口:「幸好有小樹,否則熱死了。」小樹說:「幸好有滿屏,冷氣好涼哦。」

大家互相滿意。

2009年10月11日 星期日

20091011告狀


小學的時候,總有那種乾乾淨淨的乖巧小女生,愛告狀。特別是告男生的狀。

快上課時擠到老師前面,帶點撒嬌的,撇著嘴說那個某某某下班時拉了誰的辮子,或調皮的誰誰誰一腳就跨過草坪圍欄…….我遠遠看著那些本來和我牽手玩耍的女朋友,轉身靠近權力核心,像領賞似地鳴著嘴笑,但可預見一上課又有那個倒霉的男生要罰站了,心裡真覺得難受而發窘。再長大一點,我知道那難受裡有著類似「真沒有江湖道義啊!」的震驚。

報馬仔的作用,與其說是伸張外部正義,不如更是宣示自身緊守規距。看似甜美討巧,實則包藏禍心。

偏偏小樹愛告狀。

她自小遇惡霸欺凌,就哭哭啼啼向大人告狀。且真要看見大人代她執行正義,例如阿舅用力斥責或作勢打了皮皮,或柯媽牽著她的手對柯南說:「哎喲你就分一點給小樹玩嘛。」,總之是有人代為出頭了,這小樹才肯甘心。

而這每每令我神經緊張:這麼個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的小孩啊。

小樹很小的時候,我多次耳提面命:「他這麼壞,你就打回去啊,我才不要幫你罵他,我不敢。」

她淚流滿面、肝腸寸斷:「我也不敢…..」

看似弱勢,其實不儘然。有時洗完澡,我就聽到小樹一到客廳立即對阿舅一一指認皮皮的劣跡,儘管她與他才剛洗過歡樂笑鬧的澡盆水戰。阿嬤也說,小樹一旦被皮皮鬧了、打了,就捉著大人喊冤,指證歷歷,假哭的復仇女神,非眼見皮皮受到處罰不肯收手。

此習性多年不改,唯技術上略作修正,例如,比較會捉準犯罪時間:「你看!他還在吃(不該吃的東西)!」,又或者是,言詞清晰精準些:「阿姨你剛才說不可以碰(不該碰的東西),結果他就…..」,包裝得比較像是不為私利,只為公義。

小樹上學後,我每每想及那些告狀的女學生,毛骨聳然,小心翼翼教導:「不可以愛告狀。這樣很討厭。」

「我沒有告狀啊。」

「那吳祥翊欺負你,你會怎麼樣?」

「很生氣啊。」

「然後呢?你會揍他嗎?」

這嬌滴滴的小天使露出可愛的笑容:「不會,我會跟老師說。」

「這不就是告狀了嗎?要老師幫你處罰他,」我一扁嘴:「啍!小人!」

「我只是告訴老師,又沒有要老師處罰他。」

詭辯。

至今她這「報馬仔」生涯,在我的道德勸說下,似乎稍有改善。但她也很快發揮了以毒攻毒的凌厲招式,招招見血。

住一樓的阿嬤每見到我或奶奶,基於「外孫是人家的」的傳統劃分,阿嬤總是很盡責地一一秉報小樹的惡行,好叫我們領回管教。

「恁小樹...」阿嬤總是這麼說:「早上在一樓吃餅乾…」

「阿嬤!」小樹怒氣沖沖地控訴:「你都一直告狀!愛告狀!」

「什麼狀?」阿嬤笑咪咪地追問。

「馬~罵,」小樹轉向我:「你看啦,阿嬤好愛告狀!」

意思是:你怎麼不去規勸她?光是鎮壓我?

有時她氣極,指著阿嬤大聲說:「我不喜歡阿嬤!她都一直告狀。」

阿嬤沒聽懂,笑瞇瞇地繼續實況轉播小樹的劣行惡狀,也不是數落,就是好笑好氣。但小樹不笑。她悲憤交集,你看,愛告狀的人真討厭!

隔日早餐,奶奶細數小樹近日賴床的事跡,小樹老大不情願:「吼!你也愛告狀,這樣很討厭!」

看來,大人間不以為意的親子訊息溝通,真得要避開小孩兒才行。小樹已經長大到能理解(及誤解)、會反彈(及反抗)、有自尊心的年紀了,不再是小貓小狗般的幼獸,不能再當著她的面、無視其存在地數落調笑了。


「我喜歡某某某。」小樹說。
「為什麼?」
「她脾氣很好,待人很好,」向來不擅形容的小樹,很篤定地說:「而且,她不會告狀。」
「你在學校會告狀嗎?」
「才不會!」
昨非今是,記憶也是可以剪裁重組的。

2009年10月2日 星期五

外婆

外婆是屋子深處一個黯淡的、客氣有禮的影子。

孩子們踮著腳尖、壓不住笑意地噓聲跑過,沒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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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是台南縣海口人,在鹽水再過去一帶,憑媒說之言,娶了鄰村的保正人家的女兒,之後搬到嘉義討生活,原本在碾米廠工作,後來開始在市場賣雞、鴨,就這樣一直到他86歲過世,整個家族都還有許多人是靠雞鴨維生。

我記憶中,小時候暑假坐長長的火車到屏東外公家,正午時分,外公就到頂樓的天台曬雞毛,南台灣的烈艷驕陽,整個頂樓滿滿都是灰白、灰黑交雜的雞毛,滿頭白髮的外公,有一張線條分明的好看的臉。

外公長得俊帥,外婆個性和順,從不與人爭吵,但生得不夠漂亮,這似乎成了外公一生外遇不斷的藉口,他在碾米廠下了工,就順道洗了澡、穿得一身爽俐,出去玩,從來不缺女人。媽媽還記得她十幾歲時,外公正與一名老娼打得火熱,那老娼還說這女兒生得如此美麗,要不要也送出去賺,貼補家用。外婆自是怒極,此事當然沒了下文,可晚年的母親提及此事,仍不免沾沾自喜美色天然。

外公風流事蹟似乎一直未釀成醜聞,那年代,他玩得起也放得下,賺錢還是全悉回家養妻小,似乎還算是鄰里口中的一個好人。外公在家中極有威嚴,他的性情急燥,每天一大清晨就要起床殺雞宰鴨,若二個舅舅還賴床沒醒,他提起一桶涼水就直接澆上二名年少舅舅的頭頂,毫不手軟。當然,這時候乖巧伶俐的媽媽早已隨伺在側了。

那時代的婦人,雖不在正式經濟部門工作,平日也是忙於營生,外婆除了養豬,似乎對貨幣的週轉流通挺有一套。也許是因為外婆來自上階層的保正之家,對平常鄉下人所不知的律法、規距,稍有些自信與圓熟,她標會、存錢、借貸獲利。阿公賺的錢全數歸她調配,而她性情穩定、古意、敦厚,這些特質也獲得鄰里很大的信任,於是這個貌不驚人、個子矮小的婦人,十數年小心經營的、不算高利貸但確乎是靠利息賺錢的地下經濟規格,也愈來愈龐大,最後是被連續倒了三次會,起碼賠掉可以買上幾十甲土地的積蓄,讓原本可能成為有錢人的我的母系家族,就此只好賣屋求生,甚而輾轉離鄉另謀出路。

我出生之前,外公外婆及大小舅舅一大家子就落魄地舉家搬到屏東,似乎還有連帶著一長串的母系眾多親友們,集體遷移求生,且依序落腳在屏東火車站幅射出去的鄰近地域。我小學時的暑假,多半在屏東渡過,大街小巷都會遇到捏臉給糖的親戚,那些表來乾去的長親屬稱謂,於我,一直是個費解難記的謎團。

搬遷屏東幾年後,外婆腳底生了癌,醫生說要鋸掉,她不肯,拖了一年多就過世了。那是我生命中參加的第一場喪禮,前引禮車上懸掛的外婆遺照有一張拘謹的臉,像是怕麻煩人似的不好意思,而識與不識的大人們在烈日下走長長的路,我們小孩子倒是坐在卡車上,像出遊,野外風景美好。

棺木入土前有個撒銅錢的儀式,表哥們都搶了好幾把塞鼓了褲袋,我不知怎的也被好意地分到了幾角,心中洋溢著類似過年領紅包的興奮,至今記得伸手口袋緊捏著被太陽曬過的銅板的觸覺。

外婆死時我才五歲。記憶中,暑假坐長長的火車到「外婆家」探親,所謂外婆,就是蚊帳垂掛的大床上一個總是在臥病的灰暗的人形。而當所有人都忙著喪禮、進進出出、氣氛緊張的時刻,我和表妹在總算空出來的木板大床上,尖叫著、大笑著、瘋了似的跳舞玩鬧,彷彿被放大了好幾倍的快樂,要用高度的跳躍、掩不住的尖叫大笑才能充份表達。

在那個陰暗的、最裡間的病床上,我們享用著被集體的沈重所默許的脫軌放肆,事後多年大人們提及此事仍一臉含笑。我生命中最初的死亡意象因此與童子的狂歡緊密連結,奇妙的張力。(2004/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