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27日 星期六

擲筊(搏杯)之一


到底要不要回嘉義?時值端午節,是祭祖拜神的大日子。媽媽猶豫再三,昨天說好了要提早一天拜爸爸,小乖趕緊訂了車票,今天回家媽媽又是愁眉苦臉:「還是不要回嘉義好了,你爸爸牌位才牽來台北不滿一年,端午節就沒人拜,這樣不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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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視著她,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大力勸進。她常有機會回嘉義,也許不差這一次吧?若動力不高,也不必勉強。但難得和小孩一起回去,也許她很期待和大家一起行動呢?此次我與小乖一家說好一同回嘉義,也約了媽媽同行。燒香拜拜的事向來輪不到我們操煩,臨時才知媽媽記掛著端午拜拜。

「趕緊作決定啦,要退票才來得及。」我留意著她的反應,不確定要進要退:「你若是太累,下次再回去就好了,沒關係啦。」

「....」她舉棋不定,欲言又止。

「嗯,」我試探:「還是我來擲筊問爸爸,你和我們回家他覺得可不可以?」

媽媽的神情立即鬆懈下來:「好啦好啦,你去問他啦。」

唉啊,她想去。她真的想去,但怕爸爸不開心,連問都不敢問。

我心裡好笑好氣:跋扈的媽媽也有心虛的時候啊?爸爸在世時,你這麼善待、尊重他的意見就好了!但我走進客廳一角新設立的爸爸牌位前,還沒開口,心裡就有個底了:爸爸一定會答應的。他生前就竉媽媽,凡事總想著順她的心意、照顧她,且他生性不愛麻煩人,端午節提早一天祭拜,又算得了什麼呢?

「爸爸真的很好參詳。」大姐就曾經這樣說。

二十年前,臨退休前的父親急性心肌梗塞瘁死,移散四處的家人們又團聚在未拆建時的精忠一村老家。守靈期間,禁忌不少,喪葬事宜也幾多波折,姐姐們各司其職,弟弟夜半慟哭,我就是當個小跑蹆的,愛面子的媽媽則多半從親戚處聽來這個那個鋪張想頭,都被大家一口否決。喪事繁瑣,每每作不了決定──啊不,多半是想偷懶、想妥協、想尋個方便時,我們拿不定主意,就去向爸爸的靈堂前擲筊。

例如,天氣熱,習俗上守靈不得洗頭,但我們當中有人熬不住了,就一番推推擠擠:「哎喲,去問爸爸啦,聽他的意見好了。」算凖了他不計較。

又例如,爸爸原先屬意下葬彌陀寺,那寺離爸爸任教的嘉義高工近,遠山近水環抱,吊橋與河床在望,建築雖老舊卻也靈秀古樸,恰似父親不愛張揚的個性。彌陀寺是我們小時候常去遊玩的所在,猜想也是父親經常獨自走動的地方,那老廟,地狹但頗有靈秀之氣,前一年春節全家去拜拜,爸爸還難得主動地要我幫他在寺前拍張照。選擇靈骨塔安置地點時,擲筊相詢,果然他就是要彌陀寺!

但彌陀寺畢竟是老寺,靈骨塔位置有限,早已客滿,張羅無效,我們主動想到了普照寺,這寺也在林山中,曾荒涼多年,但那幾年正在改頭換面、大興土木,靈骨塔建得頗有規模,空位也不少……思來想去,普照寺雖不如彌陀寺歷史悠然、蒼樸意境,但離家近,子女去看爸爸方便,且附近山路也是父親常帶我們去散步之處,每個轉角都有記憶。大家幾乎都作了決定了,惟還是心中難受:「可是他都說了要彌陀寺了嘛,他一輩子沒要求我們什麼...」二姐小小聲說,忐忑不安。

「去搏杯問一下好了。」果斷的三姐說。

於是我們又去擲筊。每一次,爸爸都順了我們的意,壽杯是存心不讓我們遺憾難受的。

二十年來,每回嘉義拜爸爸,擲筊是一定要的。有時一連數次沒有籌杯,媽媽多半就會說:「一定是家銘沒來,他不高興啦。」安撫爸爸幾句,弟弟工作忙碌啦,過幾天就來看你啦什麼的,也就好了。

我們和爸爸藉著擲筊溝通,彷彿他一直不曾離去。所有新生稍長的孩子,未尚與阿公謀面,但都曾在爸爸的牌位前擲筊,人人籌杯。彷彿他在笑。

現在,我在爸爸移返家中的牌位前,苦口婆心說明今年端午節媽媽要提早一天祭拜,當天下午回嘉義,次日端午節我們再到普照寺靈骨塔為他上香、奉四果、燒金紙,不會委屈他的。只是台北家裡的牌位會空盪沒人燒香,他可要記得回嘉義啊,我們都在。我叼叼絮絮解釋,一舉杯,鬆開手指腕力稍向外一使力,二只筊杯果然落地一正一反的籌杯。

我連忙通知了媽媽,她一臉笑意:「真的嗎?你不要騙我哦。」

只見她急急也來客廳,自顧自收攏了筊杯又喃喃自語多時,一攤手散杯出去,我欺身去看:哭杯!二只筊杯實實在在緊扣覆蓋在地。

糟了!我安慰她:「奇怪啊,爸爸剛才真的答應了,可能是被講煩了,都答應了嘛還來問…..」

七十五歲的媽媽苦著臉,這才坦白說出,她見爸爸答允提早一天拜拜,竟又再問爸爸可否提早二天拜,端午節前二天,鄰居媽媽們相約要去金山一日遊,里長請客不必錢…..唉唷!真真是得寸進尺啊!原來她操煩的是這個。

「莫怪爸爸嘸歡喜,你改來改去伊攏花了啦….」我嘟嚷著,終究不忍心還是幫她再擲一次筊,知道爸爸不會真擋她去玩,唉,得寸進尺,她一輩子都這樣啊。

噹!籌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