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4月2日 星期三

自在

20030401 台日

春天,中部沿海的農鎮,稻田二側稀落長著野百合,混雜著青草氣味。

我們抵達小娟家時都傍晚了。匆匆和小娟父母打過招呼,繞過大廳煙香嬝嬝的供桌,我們就上樓至小娟的房間休息。二年前,小娟在塑膠射出廠擦洗機台時被機器捲入,右手掌整個扭曲變形,她先是在鎮上就醫、完成最後半年的商職夜校學業,再隻身北上整型、植皮、復健、開刀、職訓。這回我與阿成陪她回家,準備次日與老板談判工傷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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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有一名老婦人上門來拜拜,我看見小娟的媽媽在拿了香東拜西拜後忽然全身抖得厲害,接著就發出尖細如孩童、快速至難以辨識的聲音說起話來。我與阿成目瞪口呆,不可思議地看著剛剛才端水果給我們吃的媽媽,轉瞬間變身為三太子跳躍抖動,回答各式疑難雜症。

小娟毫不在意地解釋:「我媽媽是乩童呀。」

她家世代居住在這個小鎮,這幾年農務愈發難以維生,小娟十五歲就選擇夜校工讀,母親則以神壇三太子附身的法事酌收一點鄰里的酬金。

親眼目睹這場宛若表演的起乩,我私下問小娟附身是真是假。

她說:「是真的呀。還會遺傳哦,我和弟弟都有點感應。可是我不喜歡被煙燻得黃黃的,沒練習,慢慢就不行了。」

「好可惜,否則你一定是最時髦的乩童!」

我想起在林口長庚醫院初識小娟,她一身俏皮的裝扮,白襯衫,黑色短裙,右手套著繃帶。在一群工傷致殘的中年勞工中,十分搶眼。

那天,工傷協會與長庚醫院肢體重建大樓的社工室合辦職災權益講座。對很多復健室的社工員來說,醫院裡肢殘、復健的,大半是工傷,可病友與家屬時時掛心的勞保、健保、職災理賠等問題,社工員都無法回應,所以就找了經常到醫院訪視傷友的我們,一起試辦講習,讓有需要的人找到資源,一起前進。

當天講習,灼傷、截肢、坐輪椅的、頭上包著紗布的 …. 來了七、八十名傷殘勞工。小娟安靜坐在正中的位置,右手才剛開過刀,左手歪歪斜斜抄筆記,年輕的臉龐,熱烈的表情。課程結束後,她留下來擠在一群爭相發問的人群中,光是聽,不說話,眼光與我對視時,笑出一對小酒渦來。

隔沒二天,小娟就自己轉了二趟車到工傷協會了。

「工傷後,我都不敢和老板談補償,爸爸媽媽也不懂這些 ….. 」她遞上自己的職災資料及入會申請書。離開醫院,她擦上淡色口紅, 亮片的上衣,皮料迷你裙,配上那年最流行的高筒靴,一身鮮麗的裝扮讓灰樸樸的協會都發亮了。

「我本來就愛漂亮。」她捲起衣袖,露出扭曲的手肘:「看!這麼醜。」

和老板調解期間,小娟參加了電腦職訓,住到榮總,週六、日才有空來協會參加活動。我們那時正開始起草「職災勞工保護法」,每週日有固定法律研討會議,召集各行各業的工傷者一起討論,數年前被印刷機捲斷右手的阿成才剛打完勞資爭議官司,也參加了榮總職訓班。我特地請阿成每週日騎機車載小娟一起來參加立法討論。

一直到職訓課程結束後,小娟仍是坐著阿成機車共同出現,原本花俏的打扮稍稍樸素了些,她偷偷告訴我:「阿成不喜歡女生穿那麼短的裙子!」說完自己又笑:「可是他本來穿得很土,我也影響他穿得活潑一點了。」

終於要和小娟老板正式和解那天,就是阿成開車載小娟與我南下台中。

「你爸媽會介意阿成少了一隻手嗎?」我問。

她瞪大了眼,彷彿我的問話很奇怪:「我的手也不完整呀。」

半晌,她逕自說起第一次和阿成去吃飯,「我受傷後,總穿著長袖衣服,怕人家看到我的手變形了。可是和阿成在一起,一點都不會擔心,也不覺得自己的手不好看,好自在哦。」

遠遠看著化身三太子的媽媽,小娟又說:「我媽說,這樣很好,阿成以後也不會嫌我的手不方便。」

談判結束後,我們到小娟家的田地散步。小娟的媽媽看我繞著那一欉野百合看了又看,立即就動手連根鏟起一整株百合,讓我一路帶回台北栽植:「會活會活,你回去插了就會活。」

幾年後,小娟與阿成結婚了,他們夫妻輪流擔任工傷協會的幹部,小娟還主動設立了理事提案流程表,打字列印好了帶來和大家討論,會員大會也從來不缺席。

他們婚紗照中,小娟手棒一大束百合,手腕處扭曲的關節隱而不見,她裝扮得美麗明亮,酒窩若隱若現,自信又自在。我想,小娟的乩童媽媽真是好靈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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