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快樂的夢嗎?」睡醒時分,我忍不住問她。
「啊,」她的記憶突然活絡起來:「一個很美麗的夢。」
她記得爸爸媽媽一起在游泳池旁,看著很多小姐姐在泳池裡跳芭蕾舞,畫面這樣美麗,紗布舞裙、水光艷瀲。下一個鏡頭,小樹又領著爸爸媽媽去看漂亮的熱帶魚、鯨魚、彩色的說不出名字的海中生物。
再來,小樹牽著媽媽說:「我帶你去看,還有很漂亮的東西。」
結果場景瞬間逆轉,從陽光與深海切換畫面進入冷氣電梯與人潮的百貨公司,鏡頭聚焦在芭比娃娃家族的門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式的粉妝娃娃,還有小巧精緻的房子、庭院..,一式一樣的金髮藍眼與苗條身形,一式一樣的西方優勢審美觀,一式一樣的優雅潔淨與中產、毫無創意、了無生氣。唉,所有父母的禁制與擔憂、但電視天天催眠與宣傳的芭比娃娃!唉,我真的沒料到有一天我被迫要迎戰芭比!
我都快暈倒了。
可這個敘事過程的落差之大,不免讓我疑心她先是依著我的偏好虛構了一個開幕式,好順利導引到她念茲在茲的芭比美夢。
我沈住氣,儘可能不預設立場地問她:「後來呢?」
「後來,小樹跟媽媽說:〞我好喜歡,想要買。〞」她偵探著我的反應。
「媽媽怎麼說?」我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洩漏太多情緒。
「媽媽說:〞不行。〞」小樹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
連夢裡都不行?真是內化了,我稍稍鬆了口氣。
「那你沒有吵嗎?」
「沒有,我就,」她擎起左手,拳頭很有力地一握一沈,擲地有聲地說:「忍!我就忍住了呀。」
「很好。」我暗暗嚥下我的爆笑,天哪!六歲的忍者。祝福你修煉成功。「會很難過嗎?」
「不會呀,賣芭比的人說那邊有個大桌子,可以去玩。」她說起劇情簡直像是開放觀眾介入的電玩,一來一往有問有答。
「不一定要買嗎?」
「是啊,我就去玩了。」她的表情是:可以了。我能夠自處,你別擔心。
真是好孩子。
三月份,我們到雲林,走在田埂上,有一架噴射機劃出一道雲線在天際掠過。
「啊,飛機!」小樹很快地舉起右手向天空捉了一把空氣,拳起收放到心口前,另一隻手掌輕快地拍打右手掌,然後她張開右掌,之前被拳收起、受到允諾或下蠱或祝福的拳心空氣向上攤放。她慎重地吹了口氣,說:「許一個願。」
這個手勢、儀式,真是繁複好看,我十分著迷,央著她再作了一遍。
「誰教你的啊?」
「沒有人教。」
「你自己發明的嗎?」
「嗯,飛機過去就可以許願了。」她像個小巫師。自信又迷人。
「你許了什麼願?」
「秘密。」她害羞起來,小小聲:「我不要說。」
「說嘛。」
「不要。」
「說嘛,」我輕輕抱住她,以親蜜關係誘她失去原則。我的耳朵狡猾地側向她的唇邊,如一個既存的約定:「說嘛。」
「嗯,」她壓抑著興奮在我耳邊吐出積沈已久的深層願望:「我要一個芭比。」
唉,這是我自找苦吃:「你已經有芭比了。」
「對呀,我沒有要買,我只是想要。」她以完全合乎邏輯的論述安慰我。
芭比。芭比。她還要更多。這是小樹的,一個騷動不安的願望。我瞪視它、想嚇退它,但它頑強無比。
次日我們到台南出遊,三姐吆喝大批人馬到新光三越逛街。一個小時後在大廳集合,大阿姨遠遠拎著戰利品走來,大包小包的粉彩紙盒裡,是二個青年與幼年的金髮芭比,及幾乎和小樹一樣高的、三房二廳的粉紅色芭比家俱組,裡面浴室、廚房、臥室、冰箱、餐桌、盆栽……應有盡有,外殼還是小樹最愛的粉紅色!
彷如天降,這是小樹的禮物。
美夢成真,我們都瞠目結舌。
我不知要為小樹的願望達成而高興,還是要為又再度被芭比攻陷的家園而頭疼。
但不論如何,這無疑證明了一件事:那個小樹自創的許願儀式是真的、靈驗的,她真的做到了!我開始煩惱,會不會有樂透迷來綁架這個發現神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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