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處罰小樹,罰她貼著牆站,不能動,不能玩,沒人理她。她知道那是做錯事,所以被大人很生氣的對待了,她聲淚俱下,悲憤不已,淚眼汪汪找尋比較同情的眼光,求救。
三歲以後,小樹對罰站就開始反抗了。若是心軟的媽媽來執行,她背靠著牆,雙腳軟了,整個身子往下滑,癱著,抵死不從。我凶她,貫徹處罰的意志,而小樹則多半是不可置信地怒視我,好傷心我在親蜜關係中的背叛,她的雙腳下滑成跪姿、上曲成懸空,總之是不肯站,不肯進入被處罰的姿勢。只爸爸於她尚有點威嚇的作用,她宓縮著委屈貼著牆絞著身子站著,但維持哭嚎的聲量,展示不屈服的意志。
那樣一個好難溝通的年紀啊,處罰如若是作用是非判準的教導方式之一,如何辨識她接收的是什麼?我們只好傷透腦筋,想著,還有什麼彼此都可接受的處罰方式嗎?
真是,好難啊。
我於是能理解,那些個打人的老師。一大班的孩子們呢,要如何說清楚賞與罰?區辨不同對待的意義?且不能流於形式、或疲態?真是好大的學問啊。
我其實,總是同情老師的。特別是結構性的壓力經常在個別老師身上,沒得疏解最後又落到更弱勢、莫名所以的孩子們身上。但我們有機會看清楚嗎?
小學中年級的一個夏日早晨,我至今記得那日的蟬鳴轟然,班上有個叫小蓮的女孩,因為一題數學解不出來,整整罰站了半堂課在黑板前宛若天書的題目。臨下課前,老師狠狠地甩了她四、五個重重的耳光,聲量遠遠壓倒了蟬鳴,並用更大的聲量罵她是豬。
我知道小蓮並不笨。她的母親早逝,父親忙於營生,她的白襯衫經常穿到領口都是汗漬污垢,功課也經常沒寫,但她那時已經會煮飯作菜了,家中二個弟弟都要她放學後趕回家照顧。在那個瓦斯爐還不普遍的年代,才國小的她就會在短時間內把煤球燒得通紅,下鍋煮菜的身手俐落、聰明極了。但小蓮的數學總在及格邊緣。
那個夏天的早晨,很多人可能忘記了,班上的數學競賽已多次壂後了,老師的壓力猜想是到達極限。可是那個全班靜默、震驚的氛圍,我想很多同學都忘不了。至少我從來不曾忘記過。很多年以後,我從事勞工運動,在工人家庭裡也不斷看見和小蓮一樣的女生,勇敢、勤奮,但沒時間作功課,課業汲汲可危,以及她背後那個擔心的、又無能為力的父親或母親。彼時那個辱罵的嚴苛與嚴厲嚇壞我們了,老師手掌上的白粉筆甚至掩住了小蓮被摑紅的雙頰,看起來倒像是抹了一層粉。下課鈴響也在「豬」的罵聲中響起,老師氣呼呼地甩筆走人,那是個一班學生六十位,級任老師從早忙到晚什麼事都要管,班級的課業競賽壓力也讓一個還算認真教學的老師,氣急敗壞。
下課了,同學們安靜地從小蓮身邊繞出去,她的臉上仍殘留了粉筆印,她沒有掉眼淚,面無表情地走回座位。而我順著人潮,不敢多看她一眼,繞道走了出去,難受。同學之間沒有人再提起這事,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們還是假作無事地一起走,但那個難受一直在。
但我帶著這個難受的記憶成長,一直想弄清楚那是什麼。一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我投身工人運動後,我才磨出了點能耐能看懂當時的難受。
我想那個處罰是太嚴厲了,老師承擔的教學壓力在那個早晨宣洩到一個數學不好的女孩身上,我們集體目睹了一次彷如替罪羔羊的祭典,但卻震驚無以回應,只殘留難受的困惑與說不出口的氣憤。而這個氣憤因為沒有出口,我們有默契地繞開她,不是因為她壞,而是無法面對默不作聲、看似安全的自己,不知如何面對她紅腫的臉與殘留的白粉筆印。
從事社會運動後,我特別敏感類似的難受、困惑、不忍與說不出口的憤怒情緒,我想這些情緒是珍貴的,必須有個集體面對的機會,否則迴身就是內傷。對抗強權,有時相對是黑白分明、容易執行的,可同樣置身在弱勢邊緣的排擠拉扯,經常更是難以拉出線索釐清、對待,特別是資源有限、條件困窘,人們多麼容易就轉過身假裝沒事了。
如果那個時候,我有勇氣走過去協同小蓮擦掉粉筆屑,並且坦白讓她知道其實沒有人覺得她犯了錯;如果那時候,沒有力量但困惑的我與同學,可以共同討論彼此的困惑,我想我們的難受和行動都會不一樣。如果那時候,不論能不能、懂不懂、會不會做什麼,如果有人打破沈默,我想都比各自帶著難受回家好啊。我想像著,有多少孩子就這樣假裝沒事地回家了,爾後在一路長大成人的過程中,在下一次類似的情境中似曾相識地再度繞道而行,不自覺地複製同樣的處境與反應/不反應,乃致於在成年後,理所當然地成為那心中暗自感嘆人情冷暖卻無能為力的大人………
處罰的當事者與旁觀者,有沒有機會、被影響了什麼,真是好大的一門功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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