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4日 星期三

說夢

小樹很早就會做夢了。她尚未滿月時,每天大半時間都處於酣睡中,可一點也不無聊,臉上不時有細微表情流動,笑了、皺眉了、眼皮跳動了…那必然是夢,豊富的世界,光影幢幢,有跡可尋。

孩子要入睡極快,才剛掙扎著鬧你纏你,一倒頭就陷入最深沈的夢眠,與世事全然隔絕。唯有再入夜些,不設防的意識搖晃著浮動了,偶有波浪自夢的深海中激躍上岸,瞬間穿越夢醒邊界,流溢出的情緒浸染床頭、枕邊。[@more@]

有時候,真是個好笑的夢啊。習慣趴睡的小樹半夜裡翻轉過正面來,枕頭就倒抱在胸前,當她自夢的邊緣喀喀喀地發著笑聲,這樣好笑,你見她順勢把枕頭蒙上面,忍不住,又笑,像躲在洞穴中忍俊不住,一定是,好滑稽好古怪的鏡頭,我都要用力忍住叫醒她一探究竟的欲望。

有時候,她會說著聽不懂的話,很生氣的那種,很不遮掩的壞脾氣小孩。誰叫她這樣生氣啊?什麼事啊?

醒來後,問她作了什麼夢,她說:「我沒有作夢啊。」

怎麼會?怎麼會?分明是忘記了。我於是分享我的夢,跳躍的鏡頭,不連貫的情節,最最不能忘的是心情。

然後,她想起一個可怕的夢,使用「可怕」的形容詞時她的雙肩微微一聳,想來是真正可怕。

「我在一個房間裡,地滑滑的,我一直跑一直跑不出去,很可怕。」她重覆了可怕的表情,真正是受到驚嚇。

「好可憐,我也會做這種夢。」我抱住她。

「後來有一個男的大人,拿竹子要來打我。」

「你認識他嗎?他多大啊?」我忍不住打岔。

「不認識。」她很快地接口,毫不思索 :「他29歲。」

「啊?」無厘頭小孩。我不追究這個答案的源起,換個問法:「他是比媽媽老還是小的人?」

「媽媽你幾歲?」她很有邏輯地追問。

「好吧,」我放棄:「後來呢?」

「他拿著竹子,我看了嚇一跳,就有一個門可以趕快跑出去了。」她驚魂甫定,努力追憶:「我一直跑,跑到工傷協會…」

「是很多斷手斷腳的叔叔阿姨的工傷協會嗎?」我很是詫異:「你還記得嗎?」

「對啊。」她理所當然的說:「他們都在啊。」

工傷協會是小樹二、三歲時常出沒的地方,那些傷殘的、不完整的身體,竟成為她潛意識中可以好好保護她的所在?真令我料想不到。

「我躲在工傷協會,跟大家說:〞請說小樹不在這裡。〞,工傷協會的人就跟那個拿竹子的人說:〞小樹不在。〞他就走了。」她做出鬆了一口氣的模樣:「我就醒了。」

「這是很久以前的夢嗎?」

「嗯,我一直想,就一直記住了。」她指指腦袋。

「好可怕。那你醒來的時候,爸爸媽媽也都在嗎?」

「在。」

「有抱你嗎?」

「有。」

「那就不要怕了。」

「好。」

小樹七個月後就極怕生,除了孩童,大人們不論熟不熟,她一概不認帳,一直到三歲以後才稍稍肯與人親近。可工傷協會的法會、遊行、抗議、聯誼,她被我拎著來來去去,至今相片上還認得出截去右上肢的王清平、手掌電擊扭曲的楊國楨,面目嚴重灼傷的顧欽傲,且曾經被他們粗糙的、歪扭不齊全的手逗弄得哈哈大笑。

一定是什麼安全的氣氛讓她記住了,讓她在急難時逃入安憩,我真心感謝工傷協會吃過很大的苦的朋友們,他們的慷慨提供了小樹夢中庇護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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