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屋子深處一個黯淡的、客氣有禮的影子。
孩子們踮著腳尖、壓不住笑意地噓聲跑過,沒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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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是台南縣海口人,在鹽水再過去一帶,憑媒說之言,娶了鄰村的保正人家的女兒,之後搬到嘉義討生活,原本在碾米廠工作,後來開始在市場賣雞、鴨,就這樣一直到他86歲過世,整個家族都還有許多人是靠雞鴨維生。
我記憶中,小時候暑假坐長長的火車到屏東外公家,正午時分,外公就到頂樓的天台曬雞毛,南台灣的烈艷驕陽,整個頂樓滿滿都是灰白、灰黑交雜的雞毛,滿頭白髮的外公,有一張線條分明的好看的臉。
外公長得俊帥,外婆個性和順,從不與人爭吵,但生得不夠漂亮,這似乎成了外公一生外遇不斷的藉口,他在碾米廠下了工,就順道洗了澡、穿得一身爽俐,出去玩,從來不缺女人。媽媽還記得她十幾歲時,外公正與一名老娼打得火熱,那老娼還說這女兒生得如此美麗,要不要也送出去賺,貼補家用。外婆自是怒極,此事當然沒了下文,可晚年的母親提及此事,仍不免沾沾自喜美色天然。
外公風流事蹟似乎一直未釀成醜聞,那年代,他玩得起也放得下,賺錢還是全悉回家養妻小,似乎還算是鄰里口中的一個好人。外公在家中極有威嚴,他的性情急燥,每天一大清晨就要起床殺雞宰鴨,若二個舅舅還賴床沒醒,他提起一桶涼水就直接澆上二名年少舅舅的頭頂,毫不手軟。當然,這時候乖巧伶俐的媽媽早已隨伺在側了。
那時代的婦人,雖不在正式經濟部門工作,平日也是忙於營生,外婆除了養豬,似乎對貨幣的週轉流通挺有一套。也許是因為外婆來自上階層的保正之家,對平常鄉下人所不知的律法、規距,稍有些自信與圓熟,她標會、存錢、借貸獲利。阿公賺的錢全數歸她調配,而她性情穩定、古意、敦厚,這些特質也獲得鄰里很大的信任,於是這個貌不驚人、個子矮小的婦人,十數年小心經營的、不算高利貸但確乎是靠利息賺錢的地下經濟規格,也愈來愈龐大,最後是被連續倒了三次會,起碼賠掉可以買上幾十甲土地的積蓄,讓原本可能成為有錢人的我的母系家族,就此只好賣屋求生,甚而輾轉離鄉另謀出路。
我出生之前,外公外婆及大小舅舅一大家子就落魄地舉家搬到屏東,似乎還有連帶著一長串的母系眾多親友們,集體遷移求生,且依序落腳在屏東火車站幅射出去的鄰近地域。我小學時的暑假,多半在屏東渡過,大街小巷都會遇到捏臉給糖的親戚,那些表來乾去的長親屬稱謂,於我,一直是個費解難記的謎團。
搬遷屏東幾年後,外婆腳底生了癌,醫生說要鋸掉,她不肯,拖了一年多就過世了。那是我生命中參加的第一場喪禮,前引禮車上懸掛的外婆遺照有一張拘謹的臉,像是怕麻煩人似的不好意思,而識與不識的大人們在烈日下走長長的路,我們小孩子倒是坐在卡車上,像出遊,野外風景美好。
棺木入土前有個撒銅錢的儀式,表哥們都搶了好幾把塞鼓了褲袋,我不知怎的也被好意地分到了幾角,心中洋溢著類似過年領紅包的興奮,至今記得伸手口袋緊捏著被太陽曬過的銅板的觸覺。
外婆死時我才五歲。記憶中,暑假坐長長的火車到「外婆家」探親,所謂外婆,就是蚊帳垂掛的大床上一個總是在臥病的灰暗的人形。而當所有人都忙著喪禮、進進出出、氣氛緊張的時刻,我和表妹在總算空出來的木板大床上,尖叫著、大笑著、瘋了似的跳舞玩鬧,彷彿被放大了好幾倍的快樂,要用高度的跳躍、掩不住的尖叫大笑才能充份表達。
在那個陰暗的、最裡間的病床上,我們享用著被集體的沈重所默許的脫軌放肆,事後多年大人們提及此事仍一臉含笑。我生命中最初的死亡意象因此與童子的狂歡緊密連結,奇妙的張力。(2004/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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