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12日 星期二

召喚
















200607期末表演







七月幼稚園期末表演


小樹很認真地扭屁股



一直是這樣,小樹帶領著我認識住家週遭的陌生地、陌生人。


我們都這樣早出晚歸,以工作為核心輻射出去的各式關係,是這十幾年來的生命重心。而位於樹林的家,就真只是安歇的地方,沒力氣再多探頭出去東張西望。


跟隨著小樹,我開始一步步識得巷子裡所有的孩子,他們經常到一樓的門外招呼:「小樹在嗎?」、「小樹要出來玩嗎?」…..過去,小樹幾乎是一呼並應,跟著有兄弟姐妹的玩伴一路賴到人家裡,直到長輩(多半是阿公阿婆阿姨等)客氣請她回家吃飯,還可憐兮兮地在門口張望不去。


但這半年,不知為何她就不愛搭理孩子們了,也不是受了委屈或結了怨,猜想是週一至週五的幼稚園課程,已經太多小孩了,她開始有遠近親疏的朋友之分了。但她有時這樣冷淡,幾乎讓我對來找人的孩子抱歉,覺得她的熱情與寡情都這樣無厘頭,真叫人無所適從。


在此同時,反而還和她保持「有來有往」的熟稔,竟是二位中年男子。一位是巷口賣冰的叔叔,另一位是對門的黑手阿伯,她從不錯過在街上、門口與他們擦身而過的機會,熱情叫喚:「叔叔!」(國語發音)、「阿伯!」(閩南語發音),且統就這二人,其他奶奶阿婆阿姨….等等大人們,全不在她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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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與他們的情份不知從何而起,但我總也跟著要點頭示意、微笑善待,像是間接也熟稔、真交了朋友一樣。


巷口賣冰的那個年輕的單親爸爸,平日多半穿著白色的汗衫,腳上套著雨鞋,在溼淋淋的黑塑地面上勞動。大熱天只見他冰庫裡拖出大塊冒白煙的大冰塊,拿著鋸子就地切塊、分裝到大塑膠袋裡。因為小樹,我才知道他家裡也有三個孩子,二個小女生乖巧、懂事,最小的男孩約莫比小樹大二歲吧?一回中秋節我和小樹上街閒晃回來,就聽他家的爺爺拿著燒烤好的肉串要小男孩拿給小樹,旁人的哄笑聲中,我約略聽出那男孩早向家人宣誓了長大要娶小樹,而小樹渾然不覺地見了肉串就主動欺身去牽人家的手。


小樹四歲那年的夏天,也正是我無業晃盪時候,二個小姐姐放暑假經常下午就來按門鈴,接小樹去她們家玩,且好有禮貌地在對講機說好:「阿姨,我們四點送小樹回來!」


而多半,四點時會是小男孩來按鈴:「阿姨,小樹可以玩到四點半嗎?」


再半小時,還是小男生:「阿姨,小樹說她不想回家。可以再玩一下嗎?」


有時,我過意不去,邀他們上來玩,小姐姐總是說:「我爸爸說不可以隨便去人家家裡。」


啊?這,這不就襯得我們小樹天天逛去玩,可是太隨便了嗎?


我煮了點飯,弄了些海苔片、小黃瓜、肉鬆,要孩子們包了吃,再切幾片不同口味的起司及倒了一杯杯透明玻璃的紅酒,異國風情逗弄得孩子們樂不可支。我要他們打個電話跟爺爺奶奶說在小樹家吃飯了,隔日小姐姐還特地來表示了家中大人的道謝。


一直到小樹開始上學,假日的玩伴也換了巷子裡同齡的鳳儀、佩君,我偶偶在路上看見姐姐弟弟,不免驚訝於他們長得這麼快,可小樹與他們是真的生分了,沒什麼共通話題,唯我依依不捨。


奇怪的是,小樹倒是至今仍一見那個爸爸就大喊:「叔叔!」


這個每天和小樹早晚照面的叔叔,也許是因著幾次我晚回家去接她,叔叔都好意地幫她先洗了澡吧?反而成為存留最久的友誼。因著小樹,我也才意識到賣冰叔叔的職業,原來除了守在家門口切冰塊,還不時騎著摩托車在小鎮上來來去去送冰塊,我有時騎車載小樹去這裡、那裡,不期然就會聽見小樹洪亮的聲音:「叔叔~」真心誠意的開心,如遇親人。


這樣,我就進進出出都要向他打招呼了。而且注意到,他們家養了一條新的狗,黑白相間,活潑年幼,有點神經質似地蹦蹦跳跳,像也會咬人似地讓小樹裹足不前。


「阿伯」是對門的莊先生。


這點,可有些叫我想不清緣由了。莊太太長我幾歲,是巷子裡最友善、熱心的鄰居,她家中二個孩子都生得高大、體面、好學生模樣,但青少年了,和小樹玩不到一道,平時沒什麼碰面機會,更何況莊先生實在是樸實少言的人,真不知小樹何時交了這個大朋友。


莊先生在自家客廳放了二個油壓大機器,鎮日單獨在家中自營作業,高油污的黑手工作,我曾經穿越他們家長長的、滿地油污的前廳,才進得了後半段的居家範圍。他們家住在一樓,狹且長的地形,二邊鄰著隔壁樓,採光極差,又只前後才能通風,既是家庭工廠,就很神奇地對半切開,前半段是黑色調工業區,只一道門脫了鞋,就立即轉入燈光明亮的尋常人家,先是小客廳,再進去是連串的姐姐、哥哥、父母房間,到終端的廚房、衛浴。一家四口,各有獨立空間,姐姐在屋裡戴著耳機聽流行音樂,媽媽在最尾端的小飯廳兼廚房,正撿著豆莢準備晚餐,相較於前廳的厚重油污,家裡很神奇地不只是地表潔淨,連空氣都換了一層,分明我走進去時幾乎要秉住鼻息。


一回下雨天,我正要帶著小樹出門搭車,正巧莊先生發動車子,就順路送了我與小樹一程,他好客氣地直說:「反正我也無聊,今天沒工作,開車也只是隨便走走。」


那也是我唯一一次和莊先生聊天,半小時車程,約莫知道他國中畢業就從事沖床工作,一路做到存了錢買了機器,放在家裡就成了自雇自營的作業工人,這頭路是自己的,不敢多聘人也不敢多租廠房,就是全家家當放在一起,靠著自己的技術與生產工具,做多少算多少。作工不必看老板臉色,但也要好小心才能穩定客源,景不景氣其實他們感受最強。


「有時候電視上看到你。」他說。


「哎唷,都是說工人的事啦,我也不會別的。」


他說起自己前二天傷了指頭,我還教他要怎麼申請勞保職災給付。這種時候,才慶幸自己還有點用。


但小樹和他的友誼是如何建立起來的呢?至今費解。追問小樹,她說阿伯有時會拿餅乾請她吃,但我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且誰教她說「阿伯」呢?怎麼不會混淆呢?


「哎喲,叔叔就是叔叔!阿伯就是阿伯啦!」她大聲說。


而我對於孩子們喜歡的大人,總不自覺就要相信必是好人,小孩子都敏感,知道有沒有被真心善待。


小樹就這樣召喚了各種人,其實早在我眼前。然後我微笑點頭,回應她的召喚,也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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