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17日 星期一

20100517流星輪(之一)


她背著手、瀟灑地飛旋而過時,所有的小朋友都忘我地盯著她的背影。

她的腳跟輕鬆地觸地滑行,左右腳交錯時前時後,有時故意有一腳懸空又墜落,她的腳尖微微蹺起,俏皮地稍稍向外側斜傾,像是在跳可愛的點點舞步。

而每一步小小的變化與交錯,都讓她的雙腳兩側閃亮七彩的光芒,更加明耀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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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眩神迷的大人們,包括我,都默默地用眼角的餘光追隨她錯身而過的身形,不自覺地伸長了頭只為看到遠去的一點光亮。

所有的人,我敢說,所有的人,都在心底安靜地脫口而出:啊!!!


啊!七彩的、閃亮的、流星風火輪!

小樹知道她是注目的焦點,她炫技地一停一靠,一抬腿轉個圈又溜回來,假裝沒看到所有明的、暗的、忘我的或羡慕地追隨她的目光。

大白天的街頭,沒什麼稀奇。只要入夜了、進入光照不強的車站或大樓內,小樹一刻不離身的風火輪就立時成為注目焦點。

第一次炫耀之行,是面媽邀我們與面面同去市政府看兒童劇,等待進場前的昏黃燈光、光滑地面、擁擠人潮,正是上場表演的好時機。小樹假作無事地來去滑行,接收所有孩童們不掩飾的羡與嫉,直至我們入座了,都還有一位媽媽來問我何處買得這寶物?要價如何?我好熱心地仔細回覆,小樹也順勢脫了鞋,讓這位媽媽細看這穿脫方便的法寶,還強調:「要第四代最新型的哦。」母女倆登時都成了推銷員。

週末,我們穿梭在週末西門町的青春人群中,小樹左閃躲、右超越地來去滑行,青少年們耍酷地沒太大驚小怪,但緩步而行的我,還是聽見身後二名穿著垮褲的少年的對話:

「嘿,你看!」

「唉,早知道我就帶我的直排輪來了。」

「直排輪這麼重多麻煩,走路的時候怎麼辦?」

「不會,這種路我也能溜...」

「算了吧!你看她,溜一溜還能走路,而且好炫哦。」

是啊,好炫哦。我像是個隱身收集民意的探子,假作無事回頭掃描這兩名還長著青春痘的男孩的模樣,確定他們完全不是對手。然後,等我的小流星返身飛回時,我很快把這段對話轉播給她聽。

小樹凝神傾聽,謙遜地笑了,一放手又飛遠了。

2010年3月26日 星期五

20100326老(之二)


我們一起看「星塵傳奇」。

男孩越過牆遇到女奴,她牽著他的手進了屋,再來是旁白說男孩回村後,九個月後收到一個禮物………心思敏捷的大人們大抵這時都會脫口而出:「嬰兒!」什麼事情在一晌貪歡後還綿綿不絕斷不了?什麼禮物(不管你喜不喜歡)的孕育要九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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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小樹對我的鐵口直斷十分驚奇,她掃了我一眼:「你怎麼知道?」

我謙虛地微笑不語。孩子,你也曾在我肚子裡住了九個月啊。

再來,邪惡老女巫要去追捕好心星星了,她危顫顫打開一個寶盒,裡面隱隱有流光溢出,一旁的老姐妹們貪婪瞪視寶盒,用多皺的手稍作扶捧、愛惜不盡地說:「小心用,剩下的不多了。」

我又很快下了定論:「青春!老巫婆會變美女!」

下一個鏡頭,寶盒一閃如煙如霧,霧散盡了那迴身一轉,哇~賓果!真是個金髮尤物。

小樹太不可思議了,她盯住我:「你是不是看過了?」

我娓娓解釋,我是大人了,知道世間人們追求的無非是權力、金錢、青春。唯時光不可逆不可挽回,才更要在魔界故事裡,超級擴大這個永恆的渴望。我一下子就猜到了,這證明我活得夠老了。

這電影的語彙與幻想都很直白,沒有太出人意料之處,我這個無聊的觀影人,一而再、再而三在這個那個片段提早預言,諸如船長是個男同志、藍鳥是公主、星星的武器是閃亮……等等,也一再被無聊地印證了我所言不虛。

小樹終於有點不開懷了,她斬釘截鐵地說:「你一定是看過了!」

我不語。是啊,這些都是老梗,線索太明顯了,重覆很多故事的發展,一點新意也沒有。我知道,因為我看多了,活得夠老了。於是,我對自己索然無味起來。

無聊的、無聊的人生啊......映照著螢幕上傳說的美好結局裡,新國王登基的熱鬧盛典,永世太平。



後記:
「星塵」原著與電影有多處不同,男主角手傷了、女主角腳跛了,掌權前浪跡天涯去了,世界沒那麼完美,但也沒那麼糟。

我唸出故事最末段裡,極有方向感的國王死了,不死的星星女王一個人攀上宮殿尖頂,悲傷地凝視著夜空,星子們緩緩舞蹈....小樹默然不語。真實的、有缺憾的人生,從來無需猜測、也無從預言,就是一步步來了。

2010年3月13日 星期六

20100313老


迎面而來,是一個老朽的世代。我知道他們,熟悉他們那種既強作瀟灑又不免孤寂的氣味,滄海桑田。[@more@]

舊曆年後,和姑媽、叔叔一起參加同鄉會。在西門町的喜相逢八樓,一出電梯就是好幾個不同的同鄉會餐聚,白髮蒼蒼的老人,部份陪同扶持的中年子女,以及更稀少的蹦跳幼齡孩童,還有部份不甚耐煩但隱藏得尚好的年輕人,猜測也是第三代了。

同桌敬酒,年齡多半是八字起跳,這個說:「我是13年次的。」那個說:「欸,我是16年的,但你看看,我看起來都比你還老。」還有個伯伯說:「我本來也是16年出生、屬兔的,當年來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地被改成屬牛的,這麼多年都一直屬牛屬下來了,其實我是屬兔的啊。」我爸爸也屬免,民國十六年生的,若他還在,我環視了一圈白髮多皺的臉孔,哦,也是這個樣子了。我記得父親六十幾歲了都還一頭黑髮呢。永遠停格的六十四歲。

有個穿粉紅色襯杉的老先生,看來應是年輕時就很佻達的那款,像是會到不遠處紅包場聽歌的人。他貼心地向我及更年幼的姪女解釋:「你現在看見的,都是比較年輕的了,」我直視一個個老朽的身體,想像數十年前發起同鄉會的,可能是當中三四十歲的長官們,那時,這些「年輕的」小弟們恐怕才二十出頭吧?那些發起的、重要的兄長們都沒能出席。「死的死了,九十幾歲的在家裡出不了門。就只有我們這些了。」粉襯衫說,舉杯又敬了一輪。

他們互相敬酒,菜上得很慢,一道都見底了才又來另一道,豬蹄膀煮得很爛,老人們每樣菜只吃一輪,也不敢多吃,說血壓高,說糖尿病,但還是有人高梁一杯杯乾。明年也不知還能不能再見。

席開四桌,第二代第三代佔了四分之一,但彼此之間沒什麼交流,主要都是陪同老人家來的。老人們一年見一次面,看來也不是很熟識的,偶有熱絡交握手的,那真是舊識,話不多說,就是敬酒。

回程時,八十六歲的姑媽直嘀咕:「好多人都不認得了,變太多了,認不出來了。」我很是驚奇:「多久沒見面了?」也不過二三年,老了,樣子都走掉了,認不出來了。

一直以為,只有小孩子會二三年一大變,每次都要重新記憶,新印象一層層疊上,一直長到二十歲,大抵上容貌才會定型。之後,除非是大胖大瘦,隨年歲增加鬆垮與紋路,大致的輪廓顏面是跑不掉的。像我就是小時候到長大,容顏的「一致性」很高的人,意思不是沒變老,而是臉型五官都很從一而終,小學同學三十年後都能在大街上一眼認出我來,不像有的人,幼時樣貌只從輪廓中隱約可見,女大十八變了、歲月歷練啊智慧自信、會打扮了啊等等,都有了驚人的改裝、變幻,辨識之前之後面容差異的想像空間,頗有樂趣。或強或弱的差異與變化,但大體上,成年後的外貌變化都有跡可尋。

不料,進入老年,真正的老年(逐漸年長了,才知道所謂「半百」、「七旬」等,原來都還不算真老啊。),還會經歷一次如幼時的嚴重變化。這回,是鬆了、垮了、皺紋擠著堆著,身體擁腫了走路慢了、簽名時字會抖動、笑時淚水會不自主打溼眼角、說話時口沫會堆積唇邊,才二三年,容貌就走樣、崩毀至無以辨識。

我拿出2004年我與玉珍赴廣豐時,與懿閨小姑姑同去給爺爺奶奶上香的相片,梅仙姑媽與邦基叔叔看了都大吃一驚:「這是懿閨嗎?怎麼老這麼多?都認不出來了,都走樣了。」也不過才十年前,姑媽返鄉還見過多次懿閨,且一再對我們提及,家鄉裡就是懿閨還是最貼心、不貪心、真關心,原來那時她所見的懿閨竟與我們所見的相距甚多嗎?我只記得,我與小乖一見到小姑姑,皆淚流不能止,她說著什麼廣豐話啊,我一句都沒能懂,二代人恍如隔世,對泣無以言語。

邦基叔叔每見到我,都忍不住、好幾次說:「你和你小姑姑年輕時真是一個模樣啊。」此次他來台灣,見了我又說。

但現在,叔叔看著小姑姑過世前半年的相片,很深很深地皺起了眉頭:「懿閨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啦?都認不出來了。」

從我的眼光來看,2004年我與玉珍所見到的懿閨姑姑,就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啊,還能走山路、還能有力氣說話,我覺得是身心狀況都算不錯的老人了,完全不察覺她最後數年快速老去、容貌與年輕時完全走樣。難怪當時我興沖沖問年輕的表哥,小姑姑和我長得可像時,他尷尬笑而不語。只有老人們,見過懿閨年輕模樣的老人們,才說我與她像,但原來那個與我眉目相仿的懿閨,早就不存在了,只在老人們的記憶中,依稀略過青春的殘影,在我身上重疊著。

這疊影,是凍結的青春,與現實不得、也不忍相映照。

2010年3月7日 星期日

20100307許願


學期末,我才見到小樹在學期初的第一篇作文被要求修改的第三段。

原本想當上帝,讓世界沒有戰爭的心願,經老師簡評「怪怪的」,要她作修正。小樹直接在原作文簿以橡皮擦修改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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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是女巫,我會做出一種魔法藥水給有困難的人,讓他許一個願望,實現夢想。我會騎著掃把在天空飛翔,把不愉快的事情通通都忘記。

我看了哈哈大笑,這比起上帝真是好太多了。這回,老師的評語是:「沒有錯別字,不錯喔!」

這個年紀,許願時先想到別人,終究不是容易的事。

有時候,她也耍酷、裝模作樣。例如,說出這種故意嚇人的話:「我真希望我沒有被生出來。」

「為什麼?」

「覺得有些事我很不喜歡,好累呦。」

你可別想太多,小樹的「這些事」不外乎作功課、看書、被限制出去玩等等,當然是大事,但murmur多半為了耍賴、討價還價。

「也有很喜歡的事啊。」我不直接進入她的抱怨,奸詐地轉移話題,避開討價還價的空間。

「還是不要生出來比較好。」這實心眼小孩,旁敲側擊不成,只能重覆舊技倆,不功自破。從小就是這樣,談判永遠節節敗退,只會爛纏。

「那就不能去游泳了。」我把話題遠遠拉開,要她付出連帶代價。

「………….游泳是喜歡的事啦。」她悶悶不樂。大概想不透為什麼變成她被討價還價。

「你好厲害欸,」我不忍心逼她,趕緊讚美她生命美好:「你是班上比較會游、很會遊的同學。」

「還是在比較不會游的那組好,他們常常在休息,我們都要一直練一直練。」

小樹胸無大志,愛跑愛玩愛游泳,但不要練習不要厲害也不要參加比賽,她對那些為了比賽而練得超級厲害的同學,衷心讚美而毫無妒意。

正因為不是那麼在意自己優不優秀,也沒能習慣成為一個領先者,小樹才能自在地為別人許願吧?這是生命中很美好的質地啊。

2009年12月20日 星期日

20091220家人速寫


二張被摺得爛爛的作文紙,是課堂測驗卷,題為「我的家人」。

小樹劈頭就說「我的家裡有很多人」。猜想是三層樓共用一個出口,但各有門戶,空間上難以區隔或統編,且居住者有定期、不定期、來來去去,歸期難定,也實在難以算計,只能籠統帶過。

進入人物細描,她偷懶只寫了爸爸媽媽,下筆簡單:

爸爸喜歡做木工,我們家的椅子都是爸爸做的,爸爸生氣時像獅子一樣大吼大叫,有一次我沒寫功課,就被爸爸打。

我的媽媽很可愛,每天都對我笑咪咪的,媽媽就像我的姐姐,有空的時候都會帶我出去玩。」


時常陪小樹寫功課的二阿姨說:「小樹,你要怎麼寫我呢?」

小樹安靜地直視溫柔的二阿姨一秒鐘,坦白說:「不知道,我不太了解你。」

2009年12月12日 星期六

20091212上癮


有關小樹,她才九歲,但我有時抱到小嬰兒,竟立即生起「好懷念」的心情….

懷念那個再也不回頭的小樹,無以逆溯的時光之流。

她嗑奶嘴至三歲多,簡直是上了癮。用以安定害羞怕生的個性,也用以逃避不斷被大人要求開口說話的請求。

三歲起,我與大樹不時為如何戒斷小樹的奶嘴癮而爭執,莫衷一是。大人們政策反覆不定,這小樹於是在「強迫戒除壞習慣」與「不忍心就任她自由發展」的二極中,來去擺盪,緊握著她心愛的奶嘴,神情戒懼地防著我們風雨欲來的突襲。讀心理學的大樹認為正是我們不時「作勢」或「暗示」要斷絕奶嘴,反而更激發了她的需求與欲望,因為害怕失去而勾起強烈匱乏的不安,他冷靜地不作處理。但我不放心,婆婆也不放心,兩個女人都擔心奶嘴吸久了壞了唇型,很膚淺但很實際的問題,不放心,不能拖。

我四處請敬前輩,塗辣椒水等狠心手段也聽了不少,忍不住躍躍欲試。小樹怕辣,我在奶嘴上塗了點辣醬,她很警覺地聞到異味,注視奶嘴二秒鐘,不慌不忙自己搬了小凳子到洗手檯把奶嘴洗乾淨了,才渣巴渣巴放入口中咀嚼、吸吮、熱烈歡迎唇舌間的清香皂味。

夏林清說了一個小塔如何在三歲時,有一日突然自動把奶嘴拿去準準丟入垃圾桶再也不眷戀的故事,以此類推地表示:「等她想清楚了,就會自己戒。」但這一幕天啟般的「洗面革新」勵志畫面,如何都不像小樹會做的事。她有射手座式的一响貪歡性格,不太可能為了一個「長大了」的決心,而壯士斷腕。

最終,有一日大人們毅然決然形成共識,決意狠狠拔出奶嘴,丟了它!我們找了很多更正當的理由,髒啊、掉了又買又沾這染那的,對小孩牙齒發展不好啊,她學說話得晚,又天天含個奶嘴,只怕以後發音含含糊糊糾正不來…..。我搶下奶嘴,毀屍滅跡不留餘痕。

小樹很有決心地哭了一個下午,抽抽噎噎沒個停歇,整整三、四個小時,直至累極趴在客廳地板上屈著身子睡著了。半夢半醒,又哭,唇齒間前所未有的空虛,再哭。心愛的奶嘴。

我們終究沒能那麼絕決狠心,與她耐心協商,不叫天無絕人之路:「小樹,以後,奶嘴只能睡覺時吃,好嗎?」

這是跌到谷底了,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含淚答允了。心愛的。啊心愛的你回來吧,怎樣都好。

此後,小樹只要一犯癮了,就來裝模作樣打呵欠,說要嘴嘴好睡覺了,拿到手一刻也不等地立即塞入嘴,那種心滿意足、意亂情迷的樣子,任誰也會不忍心拆穿她的詭計。

她有時吸吮了太久根本沒入睡,我一旦要警告她,她立時把頭埋進我的肩懷裡,一來是宣誓入睡之姿,二來是抵擋我強行抽走。

那個酗奶嘴的孩子啊,只留下一張張死不肯缷下奶嘴的睡著醒著的相片,防衛著,怕你要搶走她的依靠。

至今,小樹的嘴型仍很漂亮,也沒有再犯之虞。唯一留下的些許線索,勉強要說是歷史遺跡,就是她會啃手指甲。時常我要幫她修剪時,十指早就自動低禿一片,咬痕累累,不知是否唇舌間不滿足的替代?

2009年11月17日 星期二

20091117寫一本書


洗澡時分,情緒亢奮的小樹,突然就誇下海口:「我要寫一本書。」

「啊?」我吞下笑意,這小孩最懶得寫字,行事旋風掃過,熱火一燒就完。寫書啊,她顯然是沒意識到自己宣誓了個苦差事。但我故作平靜,追問:「要寫什麼呢?」

「寫二年八班的同學。」她擦著沐浴乳信口開河:「可惜我沒有他們的相片。」

「那怎麼辦?」

「呃,我可以用畫的啊。」她想完說完就宛如大功告成,急著要慶功了:「米米,你要幫我印書哦。」

「你要畫幾頁?」我謹慎地拉她回到具體工作。

「嗯,二十頁。」

「什麼時間出版?」

「明年好了。」

「那你從現在開始,每天就要每天畫一頁哦。」我規劃了一個自己也不相信的大餅。

「好啦。」她一揮手,不太願意進入實質工作的想像,很快又再度躍進成果的規畫:「你真的會印嗎?」

「好啊,」我飛快在腦袋裡轉了轉,請大樹scan編排,彩色影印也不礙事,這個承諾不難實現。於是問她:「你要印幾本呢?二十本好嗎?」

「嗯….」小樹洗完臉,淌著水的額頭轉向我:「你的書印了幾本?」

「大概,六千本吧。」

「那,」她用毛巾草草抹乾了臉:「我印二百本就好了。」

「二百本?」我很不以為然:「你要送給誰啊?」

「同學啊,阿公、阿婆、小乖阿姨、素梅阿姨、阿舅、甜甜馬妹娃娃小君姐姐….」

「還有面面、糖糖、皮皮、喵寶?」我幫忙她想像發行網。

「哎唷,一家人只要一本就好了。」她倒是知道節省能源。但眾親人誰不是一家人?

「朋友們呢?」

「朋友就送六本好了。」

「那六本?」

「邱佩萱、黃佩君、彭成婕、黃妍翎…」

「柯南?」

「不要!」負心漢柯南太久不見,已然出局了。

「小嬋?」

「好啊!小嬋好可愛哦。」

「瑋瑋?」

「好啦。」分明她與瑋瑋沒什麼交集,但只要是弟妹級的人物,都屬她罩得住的、可以拉攏的對象。柯南與班上男生,沒一個入圍。

當然還有,TIWA的工作群,還有.....她的人際網絡已到極限。

「那二十本就夠了啊。」我以發行人的精算與她商量。

「二百本!」她嚴肅地說:「還有圖書館啊。」


隔天,她立即畫了書的封面,命名:我的生活。圖文/小樹。

再隔天,再隔天,再隔天,第一頁作品一直沒有出現。

2009年10月23日 星期五

20091023主人


小一、小二的同學,和小樹大多是「週間朋友」,假日互不連絡,也不知彼此的電話、地址,唯有吳祥億為了兒女私情來我們家巷口晃盪,其他人只出現在小樹的口中陳述,與家常生活完全無涉。

小樹的假日,多伴是鄰居玩伴,或隨著媽媽或奶奶的行走動線,隨之拓展而來的的親朋好友,極偶然的,我們到公園裡巧遇她的同班同學,小樹便激動萬分,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朋友無意間跨越幽昗界線。

上小三,身心都長大了些,脫離大人的活動更頻繁了些。小樹週日再也不肯和我同去TIWA,或我開會時想拎著她也被嚴正拒絕,她會一一盤問出席者,若沒有引起她的興趣的,就寧可留在家中,到巷口閒晃。

閒晃,巷子裡老老少少小樹都能熟稔打招呼,並向一頭霧水的我輕聲解釋:「這個阿公每天都騎腳踏車出去。那個阿姨很凶,會罵人.....」,新生的小貓也肯讓她撫摸餵食。

但如今,這個巷口閒晃的小孩開始有了正式的約會。

週一就說好了,週六幾個同學在學校碰面,她們共同規劃了下午至傍晚的集體行程,包含校園、公園、及幾名同學家。

「為什麼不來我們家呢?」

「阿嬤會罵。」小樹扁著嘴,老大不情願。

「阿嬤怕你們弄髒了,她每天要打掃,很辛苦。」我扳住她不想聽而故意撇過的頭:「小樹,如果你們都在你的房間玩,而且會收拾乾淨,就邀朋友來吧。」

「好啊!」她興高彩烈,很明顯只捉住最後一句話。

既然要當主人,小樹便細心籌畫行程,囑附我要煮綠豆仁西谷米的好吃點心,以招待客人。

下午同學來了,我端上綠豆西谷米,小樹很熱心挑了三只碗、匙,扮演一個稱職的主人。

我把零食水果都奉上,一時無事,拿出相機;「幫你們一起拍照好不好?」

小客人很配合也很熟練地站起來擺pose,小樹略一思考:「不要!不拍照,我們要玩別的。」

她準備好幾套衣服(部分是我的舊長裙、朋友送的大小方巾),拿出來說:「好,我們來搶答,猜猜看,這二件衣服我比較喜歡那一件?」

這是什麼問題?我孤疑地瞄了她們一眼,但小客人們都很配合地作出搶答的熱鬧氣氛,並在小樹公布答案時,作出輸或贏該有的激烈反應。真入戲啊,我嘆為觀止。

接著,小樹拿出一只皮箱,裡面是大大小小的皮包、盒子,每一個她都請大家猜裡面裝了什麼,裡面不外是些小球、小熊、小貼紙,但這個遊戲進行了很久,賓客儘歡。最後,小樹翻出鞋櫃裡的鞋子(當然又是我的居多),慷慨地邀請大家換衣換鞋玩變裝遊戲。 小女生們進了她的房間,玩電腦、換衣服、笑鬧尖叫。

我躲回書房,直到聽見阿嬤氣沖沖的斥罵:「在這裡做什麼?出去出去,舞得這麼亂!」

我搶救不及,孩子們草草結束拜訪,穿鞋表示要去公園玩了。小樹忿忿然。

公園無非就是追與跑,轉換各種名目發洩一身精力,初秋的陽光正炙,公園裡沒有風,渾身臭汗的小朋友們玩完所有早已熟悉的遊樂設施後,小樹臨時增加一個行程:到公園旁滿屏的客家小炒店「坐一下,吹吹冷氣。」

滿屏是十數年前東菱電子廠長期抗爭的朋友,她在小店後養雞、種菜,還時常領著小樹在大水桶裡撈早上釣到的魚。她們去拜訪滿屏時,正值下午青黃不接時分,客家小炒店人客不多,豪爽熱情的滿屏待之、伺之如上賓,給了小朋友們冰飲料喝,讓她們在冷氣房裡痛快坐到滿意才走。

小朋友們事後讚不絕口:「幸好有小樹,否則熱死了。」小樹說:「幸好有滿屏,冷氣好涼哦。」

大家互相滿意。

2009年10月11日 星期日

20091011告狀


小學的時候,總有那種乾乾淨淨的乖巧小女生,愛告狀。特別是告男生的狀。

快上課時擠到老師前面,帶點撒嬌的,撇著嘴說那個某某某下班時拉了誰的辮子,或調皮的誰誰誰一腳就跨過草坪圍欄…….我遠遠看著那些本來和我牽手玩耍的女朋友,轉身靠近權力核心,像領賞似地鳴著嘴笑,但可預見一上課又有那個倒霉的男生要罰站了,心裡真覺得難受而發窘。再長大一點,我知道那難受裡有著類似「真沒有江湖道義啊!」的震驚。

報馬仔的作用,與其說是伸張外部正義,不如更是宣示自身緊守規距。看似甜美討巧,實則包藏禍心。

偏偏小樹愛告狀。

她自小遇惡霸欺凌,就哭哭啼啼向大人告狀。且真要看見大人代她執行正義,例如阿舅用力斥責或作勢打了皮皮,或柯媽牽著她的手對柯南說:「哎喲你就分一點給小樹玩嘛。」,總之是有人代為出頭了,這小樹才肯甘心。

而這每每令我神經緊張:這麼個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的小孩啊。

小樹很小的時候,我多次耳提面命:「他這麼壞,你就打回去啊,我才不要幫你罵他,我不敢。」

她淚流滿面、肝腸寸斷:「我也不敢…..」

看似弱勢,其實不儘然。有時洗完澡,我就聽到小樹一到客廳立即對阿舅一一指認皮皮的劣跡,儘管她與他才剛洗過歡樂笑鬧的澡盆水戰。阿嬤也說,小樹一旦被皮皮鬧了、打了,就捉著大人喊冤,指證歷歷,假哭的復仇女神,非眼見皮皮受到處罰不肯收手。

此習性多年不改,唯技術上略作修正,例如,比較會捉準犯罪時間:「你看!他還在吃(不該吃的東西)!」,又或者是,言詞清晰精準些:「阿姨你剛才說不可以碰(不該碰的東西),結果他就…..」,包裝得比較像是不為私利,只為公義。

小樹上學後,我每每想及那些告狀的女學生,毛骨聳然,小心翼翼教導:「不可以愛告狀。這樣很討厭。」

「我沒有告狀啊。」

「那吳祥翊欺負你,你會怎麼樣?」

「很生氣啊。」

「然後呢?你會揍他嗎?」

這嬌滴滴的小天使露出可愛的笑容:「不會,我會跟老師說。」

「這不就是告狀了嗎?要老師幫你處罰他,」我一扁嘴:「啍!小人!」

「我只是告訴老師,又沒有要老師處罰他。」

詭辯。

至今她這「報馬仔」生涯,在我的道德勸說下,似乎稍有改善。但她也很快發揮了以毒攻毒的凌厲招式,招招見血。

住一樓的阿嬤每見到我或奶奶,基於「外孫是人家的」的傳統劃分,阿嬤總是很盡責地一一秉報小樹的惡行,好叫我們領回管教。

「恁小樹...」阿嬤總是這麼說:「早上在一樓吃餅乾…」

「阿嬤!」小樹怒氣沖沖地控訴:「你都一直告狀!愛告狀!」

「什麼狀?」阿嬤笑咪咪地追問。

「馬~罵,」小樹轉向我:「你看啦,阿嬤好愛告狀!」

意思是:你怎麼不去規勸她?光是鎮壓我?

有時她氣極,指著阿嬤大聲說:「我不喜歡阿嬤!她都一直告狀。」

阿嬤沒聽懂,笑瞇瞇地繼續實況轉播小樹的劣行惡狀,也不是數落,就是好笑好氣。但小樹不笑。她悲憤交集,你看,愛告狀的人真討厭!

隔日早餐,奶奶細數小樹近日賴床的事跡,小樹老大不情願:「吼!你也愛告狀,這樣很討厭!」

看來,大人間不以為意的親子訊息溝通,真得要避開小孩兒才行。小樹已經長大到能理解(及誤解)、會反彈(及反抗)、有自尊心的年紀了,不再是小貓小狗般的幼獸,不能再當著她的面、無視其存在地數落調笑了。


「我喜歡某某某。」小樹說。
「為什麼?」
「她脾氣很好,待人很好,」向來不擅形容的小樹,很篤定地說:「而且,她不會告狀。」
「你在學校會告狀嗎?」
「才不會!」
昨非今是,記憶也是可以剪裁重組的。

2009年10月2日 星期五

外婆

外婆是屋子深處一個黯淡的、客氣有禮的影子。

孩子們踮著腳尖、壓不住笑意地噓聲跑過,沒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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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是台南縣海口人,在鹽水再過去一帶,憑媒說之言,娶了鄰村的保正人家的女兒,之後搬到嘉義討生活,原本在碾米廠工作,後來開始在市場賣雞、鴨,就這樣一直到他86歲過世,整個家族都還有許多人是靠雞鴨維生。

我記憶中,小時候暑假坐長長的火車到屏東外公家,正午時分,外公就到頂樓的天台曬雞毛,南台灣的烈艷驕陽,整個頂樓滿滿都是灰白、灰黑交雜的雞毛,滿頭白髮的外公,有一張線條分明的好看的臉。

外公長得俊帥,外婆個性和順,從不與人爭吵,但生得不夠漂亮,這似乎成了外公一生外遇不斷的藉口,他在碾米廠下了工,就順道洗了澡、穿得一身爽俐,出去玩,從來不缺女人。媽媽還記得她十幾歲時,外公正與一名老娼打得火熱,那老娼還說這女兒生得如此美麗,要不要也送出去賺,貼補家用。外婆自是怒極,此事當然沒了下文,可晚年的母親提及此事,仍不免沾沾自喜美色天然。

外公風流事蹟似乎一直未釀成醜聞,那年代,他玩得起也放得下,賺錢還是全悉回家養妻小,似乎還算是鄰里口中的一個好人。外公在家中極有威嚴,他的性情急燥,每天一大清晨就要起床殺雞宰鴨,若二個舅舅還賴床沒醒,他提起一桶涼水就直接澆上二名年少舅舅的頭頂,毫不手軟。當然,這時候乖巧伶俐的媽媽早已隨伺在側了。

那時代的婦人,雖不在正式經濟部門工作,平日也是忙於營生,外婆除了養豬,似乎對貨幣的週轉流通挺有一套。也許是因為外婆來自上階層的保正之家,對平常鄉下人所不知的律法、規距,稍有些自信與圓熟,她標會、存錢、借貸獲利。阿公賺的錢全數歸她調配,而她性情穩定、古意、敦厚,這些特質也獲得鄰里很大的信任,於是這個貌不驚人、個子矮小的婦人,十數年小心經營的、不算高利貸但確乎是靠利息賺錢的地下經濟規格,也愈來愈龐大,最後是被連續倒了三次會,起碼賠掉可以買上幾十甲土地的積蓄,讓原本可能成為有錢人的我的母系家族,就此只好賣屋求生,甚而輾轉離鄉另謀出路。

我出生之前,外公外婆及大小舅舅一大家子就落魄地舉家搬到屏東,似乎還有連帶著一長串的母系眾多親友們,集體遷移求生,且依序落腳在屏東火車站幅射出去的鄰近地域。我小學時的暑假,多半在屏東渡過,大街小巷都會遇到捏臉給糖的親戚,那些表來乾去的長親屬稱謂,於我,一直是個費解難記的謎團。

搬遷屏東幾年後,外婆腳底生了癌,醫生說要鋸掉,她不肯,拖了一年多就過世了。那是我生命中參加的第一場喪禮,前引禮車上懸掛的外婆遺照有一張拘謹的臉,像是怕麻煩人似的不好意思,而識與不識的大人們在烈日下走長長的路,我們小孩子倒是坐在卡車上,像出遊,野外風景美好。

棺木入土前有個撒銅錢的儀式,表哥們都搶了好幾把塞鼓了褲袋,我不知怎的也被好意地分到了幾角,心中洋溢著類似過年領紅包的興奮,至今記得伸手口袋緊捏著被太陽曬過的銅板的觸覺。

外婆死時我才五歲。記憶中,暑假坐長長的火車到「外婆家」探親,所謂外婆,就是蚊帳垂掛的大床上一個總是在臥病的灰暗的人形。而當所有人都忙著喪禮、進進出出、氣氛緊張的時刻,我和表妹在總算空出來的木板大床上,尖叫著、大笑著、瘋了似的跳舞玩鬧,彷彿被放大了好幾倍的快樂,要用高度的跳躍、掩不住的尖叫大笑才能充份表達。

在那個陰暗的、最裡間的病床上,我們享用著被集體的沈重所默許的脫軌放肆,事後多年大人們提及此事仍一臉含笑。我生命中最初的死亡意象因此與童子的狂歡緊密連結,奇妙的張力。(2004/07/02)

2009年9月23日 星期三

大家


小三了,有作文課。

向來不耐煩寫超過三句話的小樹,安安靜靜在課堂上寫了生平第一篇作文,字跡清晰好看,標點符號很沒把握地一直就教旁人。老師當眾朗讀、讚美她,但要求修改文章的第三段,「因為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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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目:假如我是.......

假如我是畫家,我願意聽大家的想法,畫出大家最喜歡的圖畫,我要到世界各地畫美麗的風景,讓大家都知道世界是很美麗的。

假如我是船,我願意帶大家去不同的地方,讓大家看美麗的風景,帶大家去釣魚,讓大家吃大餐,讓大家覺得很幸福。

假如我是上帝,我會叫大家做好事,讓世界沒有戰爭讓世界很和平,大家都會覺得世界沒有戰爭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讓大家很快樂的過生活。



我看完文章,親吻她。想起她自小回應「最愛誰」的提問,總也毫不遲疑:「大家。」

這是她的真心話。

2009年9月21日 星期一

200907016退讓


在家裡,媽媽總是大聲、理直氣壯、以她為核心地說話。也不過才不久前,我惹她生氣了,她就是可以扳著臉,多日不理人,分明是樓上樓下轉個角就迎面照見了,我那七十四歲的老母親偏可以洗碗擦地如儀,眼光不曾正視我一眼。

一次又一次的母女爭執,多半是我心軟,很快去示弱討好…..其實也是因著察覺她老了,沒有籌碼,一切舉止不過是虛張作勢;她對我們,又有什麼權力可以行使呢?就算賭氣還是要煮飯,但煮了飯我們也不一定想吃。她賭氣,若我不回應,不就全盤皆輸、步步落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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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回應。我心裡嘆口氣,笑著摟住她:「失禮啦,嘜生氣啦,是我不對啦~」逗她笑。

一次又一次。

上個月我又一度與她緊張,心裡還想著一定又要我去討饒,但適巧有他事擔擱,沒來得及行動,時近中午,竟是媽媽假作沒事來喚我去吃飯。

她的態度不卑不亢,眼睛沒敢盯著我瞧,但又忍不住留心著我的反應,她的表情很自然,正因為太自然才知道她沒忘記。沒忘記但要假作沒事,意思是:算了!我不和你計較。算了!你的態度不好但我沒要堅持什麼了。

我的驕傲霸道的母親,竟然先棄守了!這簡直好似低頭。

我心中很是震驚。以我對媽媽的了解,她不是忘事的人,一口氣堵著,她是嚥不下來的。她這人,我們總笑她是「欺善怕惡」,對外人她習於和顏悅色、討人喜歡,但對家人,她可是被爸爸寵得驕矜自持,不容一點擠壓委屈,除了弟弟鎮得住她,我們這些忍不住要代替爸爸寵她的女兒們,多半只有討好她的份,沒什麼地位爭執。

但現在,我們才剛爭吵了不到二小時,她竟是自動來和解、假作沒事了。這是,她有意識的退讓。何以要退讓呢?那個氣焰囂張的媽媽,如何峰迴路轉知道要退讓呢?

我觀察著,發現她近日來皆是如此。她不再輕易被激怒,對我提出各式要求時也客氣了許多。怎麼了呢?我竟有點心酸。不擅談心、不擅交換想法與反省的媽媽,是經歷了什麼呢?她終於發現自己的氣勢建構在完全不堪一擊的虛妄之上了嗎?她發現了嗎?她焦慮不安嗎?她終於發現她日日得以依靠、互動的,也只不過是我這個尚共同居住的小女兒了嗎?她若得罪我,連個問歌詞、探看閒聊的人都沒有了,她總算面對這個事實了嗎?

我的活力十足、但終究已然老邁的媽媽,是如何瞥見歲月之殘酷、世事之冷暖、權力之消長的呢?我們這些女兒們寵著她,原來也只是因著不忍心揭露這個隨著衰老而洶洶來襲的現實。

2009年9月18日 星期五

擲筊之三


擲筊是與亡者溝通,邀請亡者參與生者俗世的決定。

我偏愛其簡易便利、可親性高、無次數限制、無親疏區隔,有來有往跨越陰陽幽冥,很是生鮮活潑,只有時怕吵了爸爸,不敢一次玩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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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初父親的牌位遷回家中一樓,我領著小樹雙手合十向外公拜拜致意,也鼓勵她擲筊祝禱。

她興致勃勃,一拜一擲就是壽杯,好手氣。

「你向阿公說什麼?」

「我希望,」她誠心誠意絕無輕率:「世界和平。」

「呃……」

難怪是壽杯,這祁願如何說不?

我耐心教導,正反筊杯各有指涉,上翻是笑,下叩是哭,一上一下則是應許合意,若要二造訊息互通,生者不妨以詢問之姿出現,好方便亡者以有限的正反杯交錯表意。心要誠,意念要集中,阿公喜歡你,一定會認真回應你的。

這高度個別化、神秘化的超時空交心親近,感覺很是莊嚴無解,小樹很快就入神上手了。只見她合十拜禱如唱完生日快樂歌後高聚焦的壽星,神態矜持,喃喃默念,週邊似有微光,我好奇追問她與他的私語,小樹只是一笑:「秘密。」生者唯斂手尊重。

亡者何忍拒絕?

果然又是壽杯。

今天清晨,尚未滿七時,我們難得早起不免精神抖擻,趁小樹出門上學前,拈了香,吆喝她來向父親擲筊。

她穿著藍色吊帶裙、白短襪,清新爽俐地一拜一揚手……哎啊,哭杯!

「你向阿公說什麼啊?」

「我問他,」她平靜地斜睨了我一眼,像是棄嫌我不太懂事似的:「阿公你睡醒了嗎?」

2009年9月14日 星期一

20090914分數


小樹有個很棒的特質是,她不嫉妒。

她偶會爭寵,氣阿嬤只罵她不罵皮皮,不時來告狀。但她對同儕的優越,展現一種誠心誠意的祝福與讚美,有一種不修自來的大度與悅納。

巷子裡同年齡的萱儀來自單親家庭,阿公阿嬤幫忙養大,她態度沈穩懂事,進退應對明顯是被教導過了的有禮貌,且出門玩耍一定帶著弟弟,她每天下課後還要上完安親班補習二小時才回家,平日玩樂的時間有嚴格限制,媽媽管得嚴,一心要她出人頭地。她個子瘦小,但也很爭氣,經常考一百分,期中考,她有一科拿了九十九分,當場哭了出來。

「萱儀好厲害,上學期每科都考一百分欸。」小樹說。

「九十九分也很好啦,怎麼就哭了呢?會出錯很自然啊。」

「她媽媽會罵。」

哦。我理解那個年輕的單親媽媽,奮力支撐家庭,一心要孩子向上、翻身的心情。萱儀也沒讓媽媽失望,她樣樣功課都維持頂尖,連美勞作品都特地買了華麗花飾裝扮,很爭氣地代表班上到校外參展。這樣的孩子,玩耍時間自然就變少了,上小學後就很少看見萱儀,她多半在補習,但也一直保持很好的禮貌與教養。

上週一接小樹下課,問學校今天可有新鮮事,她想了想,說老師罵張玄課調皮、不乖,拿小樹作範例,這樣說著:「老師不要求你們功課要有多好,但做人要有品德。像小樹,成績也不好,但她很有氣質,也很友愛同學,這樣就好了。」

有氣質、友愛同學,小樹振振有辭、理所當然。我倒是目瞪口呆,原來小樹是成績差的那一個等級啊,雖然我早習慣見她作業本上的漏字、數錯,但真正面對她的「壞成績」還真令自小輕易以考試搏得讚美的我,不可思議。真的,課業有這麼難嗎?

期中考小樹得了九十二分、八十六分,我尋思著:「那你覺得你考得怎樣?」

「哎喲!有人考六十幾、七十幾欸。」很明顯的,她對自己的要求不高,但自我滿意度很高。

重溫國小課本,特別是部首的部份,真是難,一些用字也很難,小樹寫字漏東一橫多西一豎的,完全就是輕忽,不會的部份跳過去就算了,也沒發現同一份考卷裡,明擺著就有上部份的答案。

「你想不想考一百分?」

「還好啦。」她無甚大志地笑了,像是這個問題很無聊。

小樹的反應確實使我們自覺很無聊。但也忍不住想治治這個射手座小孩的粗心大意,我於是說出自己都沒料到的利誘:「如果考一百分,我們去吃牛排好不好?」

「啊~」小樹眼睛一亮,但隨又放棄:「不要一百分啦,九十分就好了,好不好?」

「不行,就是要你認真,考完要再檢查一遍。」我彆扭起來,忽然覺得不能再放任由她。

大樹向來主張「作錯就後果自負」的教育原則,不催不逼不強迫,但此時此刻,小樹耍賴不服的姿態,似乎勾動了為人父母的什麼緊張氣氛,我竟然,竟然親耳聽他說出:「說好了哦,考不到一百分,少一分打一下。」

我與大樹面面相覷,天哪,我們也變成這樣的父母了!

後來,小樹果然沒考到滿分,錯的都不算難,但就是錯。大樹也真打了,貫徹他的諾言,維持他的威信。但挫折感當下立即迴身鞭笞,我們背過小樹暗自發窘、不可置信:「怎麼辦?我一定不敢告訴別人,我們說出這種話來了,會被笑。」

總算嘗到苦頭了,成為自己意料之外的壞父母(儘管我已經找了個「讓你學習不粗心」的藉口)。那個真心欣賞並平和討論小樹49分考卷的媽媽,已在千山萬水之外,管教何其難,要耗費更大更大的力氣與時間,創造條件與對話,而我們都忙碌,竟只能使用了最懶惰的辦法。

唉啊。小樹的無所謂會逼使我們成為追著分數檢查的父母嗎?我們真敢誠心悅納她的潦草粗心嗎?

2009年9月12日 星期六

20060825(四)陪伴


我的假休在別人都上班的週一,所有可以有計劃性去逛的博物館、圖書館等都正值公休,小樹放暑假到中壢去,大樹趕著去辛苦作工,TIWA該打的仗暫告一段落。週一的我,過午起床,吃飯睡足沒人要你或不要你做什麼。這種假,最適合癱著,什麼正經事都不做。連閒晃都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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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正午,媽媽做完家事、看完連續劇(多半是前一晚已看過,下午又重播的,或者是舊戲重播),上樓來問我歌詞中的一個或多個生字,這是我與她最頻繁的互動,有時睡前、有時我剛下工回到家,她準備好歌本,一句句唱給我聽,確認那個字的發音,免得在外面與朋友唱時,唱錯了她又愛面子不敢問,多半就硬生生推回去說不會唱,回家再私下練習。多半,歌是閩南語的,有的字我會唸北京發音,但翻成閩南語就差遠了,她一再逼問,彷彿我這個讀書人怎麼沒把本份做好,連個尋常字眼也唸不準。有時候,她不厭其詳把錄音帶找出來,要我陪著從第一段一路聽到磕絆到她的那個生字石塊,要我辨識這個字眼的正確發音。

是的,那個被再三逼問且不容許我不懂的教學時刻,都是由媽媽一手主導控制的,她有她的節奏,全然不管你正在、或即將做什麼,她看似笑意盈盈謙遜發問,實則牢牢掌握互動程序,我經常要很有意識的壓下我的不舒服、不耐煩,且提醒自己別太快洩露我的壞脾氣。這是個,不過是個,態度鴨霸、但其實籌碼全無的老人,這裡沒什麼權威、壓迫,你的反抗或拒絕只會深深傷了她的心。媽媽七十幾歲了,每天清早就起床洗衣、拖地、自己找朋友娛樂、維持身體健康與化好妝仍十分亮眼美麗的模樣。這已是作為子女的我,最大的福份了。

我們如若對孩子的學習有驚喜、有耐心,難道不該等量、相稱地給予這個老人嗎?她也只有我了,只有我這個女兒能纏著、問著這樣的枝微小事,如若我都拒絕,她這樣心高氣傲,又能怎麼樣呢?

下午她喜滋滋上三樓來練歌,也拉著我一起唱,我隨意點了幾首歌,靜下心來看她、聽她。媽媽是做什麼事都顧著面子,每首歌都有她唱不好的緣由,她叼叼絮絮解釋著、笑著:「這條歌我今天早上才聽人家唱的,不熟...」唱了一半她又在間奏時繼續說明:「這個字我就覺得是歡迎的迎嘛,可是阿傾說是捧,我就感到奇怪,又不好意思問....」每首歌都有點背景,她也不管我的反應,笑咪咪地硬是要說,彷彿我是一個外人,她的禮數都要顧到。

自小我便知道媽媽不唱歌,她嫌自己的聲音粗啞、不悅耳,總說我們這些女兒都生了副「幼嗓」,細而高的聲音唱歌都好聽,而她是不行的,光是長得美、身材好,所以後來學了國標舞,一板一眼很認真順著拍子舞動,裝扮好了來展現她的風華。媽媽倒也不是風情萬種的人,她的美帶點稚氣與純真,要人家讚美了便開心立現,可不會主動勾動人的情緒或掌握全場氣氛,她比較類似花瓶,但真心為裝飾了現場而受到注目而高興,也不會嫉妒那更顯眼亮麗的人,反而是真心羡慕、深受吸引。

我想她在少女時期,也是很受歡迎的吧?她喜歡受注目,但不會搶人風頭,反而因著謙遜而能真心親近那更出色的人,這樣的「有一點比較、又不是太計較」的性格,是她在友朋中受人喜愛的重要特質吧。她不太在這上頭論輸贏,只要自己出場美麗就行,似乎不太重視誰比她好或壞。

可對自家人,她就不免嚴厲,那個嚴厲,與其說是什麼價值標準,倒不如說是她一貫的面子問題:出場要漂亮!我們六個女兒沒一個有她伶俐、美貌,說是會讀書也沒一個攀上高位、響亮的工作,這著實損傷了媽媽的面子,她總要一再重覆對人說:「伊小漢時,真巧真聰明,功課都考第一名的,那裡知道今天最沒出脫....」我一在場,她逢人就說,像是她解釋自己歌唱得不好一樣,也不管人聽不聽,就是要說,彷彿這樣就能扳回一點面子,我的暗淡現在至少曾有一個光輝的過去支撐著。

於是我總要忍受那怕我尷尬而笑著言不由衷的安慰:「不會啦,不會啦,伊現在也不錯啊....」。或者有人就真是好古意地認真建言了:「現在公務人員特考可以試試看啊,都有機會的啊...」

幸而我也是沒輸贏心的。這話過了就算,也只能當場笑意盈盈地扮演這個沒出息的角色,不慍不火,進退得宜。

我們母女作了四十年,事實上是聚少離多。十四歲父母離婚後,我們都跟了爸爸,媽媽的角色缺席許久,直到父親過世多年,母親北上,我搬回樹林與她同住,這七年才又接續共同居住的母女情誼。我很珍惜這樣的時光,不花太大力氣地、在日常生活中,零碎地陪伴她。

下意識裡,我忍不住把這樣的陪伴當作是對父親的一併償還。與父親共同生活的時候,我太年輕,全世界只看著自己,不懂得也不想要更靠近大人,父親又是這樣的自抑、自苦、沈默的人,他早晚都在學校兼了教職與行政職,我要上課要交朋友要寫詩,二個人好長一段時間竟是平行線般地輪流居住在一個大房子裡,後來我北上讀書,自視瀟灑,無一信無一電話,唯寒暑假才回家,連父親帶學生畢業旅行到台北前寫信告知我當天居住的旅館電話,我都不曾去探他。他的信永遠是「清明是否回家?如忙,不必勉強。」我從來沒勉強過,我在忙學生運動,忙談戀愛。

對父親的虧欠,似乎在陪伴母親裡,得到一點點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