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18日 星期日

大人與小孩



20030412討厭的美國,小樹第好幾次在反戰的街頭
小樹又發燒了,整個人病奄奄的,沒有一絲神采。


週日到tiwa,她安靜地睡覺、走動,並開始煩噪。生病的人,特別容易耍脾氣,大人也一樣,何況是稚子,她不知道這樣的難受是什麼,身體耐不住,就往心情上火。


她堅持要玩「燙頭髮的遊戲」,可我急著要打發她到另一台電腦前,免得礙了我作功課。茫茫遊戲海中,我愈急愈找不到。她生氣了。


「你找呀,你找呀。就燙頭髮的遊戲嘛。」


「我找不到呀。」我無辜又無奈地在數百個好玩遊戲中,隨機取樣,一個個開啟遊戲首頁讓她確認。


「就不是這一個嘛,不是,你怎麼不會找。」她一再否定我的選項,口氣愈來愈差。


「我不知道在那裡呀。」


[@more@]


「你是大人,你怎麼會不知道?」


「我就不知道呀。」


「你是大人欸,」她義正嚴辭指責我:「大人就要知道呀。」


「那你為什麼不知道?」


「我是小孩子,你是大人,大人要記得呀。」


「可是我,我也沒有那麼大….我有時候也是小孩子呀。」我耍賴了。


「你怎麼可以當小孩子?」她簡直是氣急敗壞:「大人就是大人,大人就要知道!」


她是發燒的、生病的、鬧脾氣的小孩,我只能屈膝卑恭、唯命是從,不可以答辯。嘆口氣回到我的電腦,唉,又作不成功課了。但我的電腦裡「我的最愛」中存了好幾個她喜歡的網站,這應該是最不會出錯了。我耐心地請她指導我點選,把電腦讓給她。


「啊,這個就是!」她說,很快地又有新問題了:「沒有聲音!」


她熟練地打開喇叭,無效。她開了又關,一樣沈寂。她都快哭了。


「聲音壞掉了!我不會修。」我很乾脆。


她知道不會修電腦向來是我的能力缺陷之一,這部份在她的記憶中我從來不曾幫上忙過。這很好,這項技能不是「大人」都懂的,是「爸爸」專屬。我這個大人因此逃過一劫。


喪氣的小樹,賭氣在辦公桌旁生悶氣,我拿起相機要照下她發呆的神氣,她有氣無力地看了我一眼,把頭埋進臂彎,不給拍,不配合,消極抵抗,不到二分鍾竟至睡著了。我快快抱她到沙潑上休息。


等到一覺醒來,她稍稍回復了點神氣,仍是不開口,保持她作為一個身體不舒服的、害羞的孩子的特權。但她在紙上大大寫下「張樹、張小樹、小樹」的字樣,並打了勾,註記100作為滿分的標誌,且在四週圍畫上花兒朵朵開。然後拿著遞到靜如眼前,引來「哇,你會寫名字了欸!」的誇張讚美,再邁步到客廳,一聲不響地遞紙過去給Ellen,我偷眼看見Ellen她們正在交談,沒注意到小樹,小樹不氣餒地再繞到另一頭,再送一次紙,仍是不聲不響。


我悄聲告訴靜如:「糟了!Ellen她們看不懂中文,不知道這麼小會寫這麼難的字是很值得讚美的。」


「糟了!」靜如說。


但我們是多慮了,我們的外勞朋友們何其友善、聰明、善體人意。Elsa、Emma、Alice….等人都好配合地、此起彼落地大聲讚美了:「哦,好棒哦!」、「樹,你好厲害哦!」、「very good!」…小小孩志得意滿,悄悄回來向我驗收成果。


我也覺得,生病了還寫了這樣好看的、圖畫似的、難寫的中文字,五歲半的小樹真是好厲害哦。

2006年6月13日 星期二

小樹故事之六


















620樂生遊行



這個故事,由小樹開始。


樹:有一個小女孩住在森林裡,很快樂。


媽:她有很棒的草原、大樹、陽光、水果、小動物,可是她沒有朋友啊。


樹:所以她決定去找朋友。


媽:她掮了一個小背包,採了二個新鮮的蘋果放進去,要去找朋友了。


樹:她走啊走,遇到了一隻小鳥,小鳥飛過來跟她玩。


媽:她對小鳥說:「我要去找朋友了,以後遇到什麼事,你要幫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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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小鳥說:「當然啊,我們有很多小鳥都會來。」


媽:小女孩就說:「我只要喊:小鳥兒,小鳥兒,你就要來幫我哦。」


樹:小女孩就繼續走,她遇到了小樹和小紅豆,走!你們和我一起回森林,和我住在一起。


媽:他們三個人走啊走,糟了!下雨了。怎麼辦呢?


樹:小女孩就喊:小鳥兒小鳥兒,小鳥就拿了很多把傘給她們。


媽:他們走啊走,咦,前面有老虎啊。


樹:老虎在喝水,總共有五隻老虎。


媽:小鳥兒小鳥兒,趕快來幫我殺掉老虎啊。


樹:小鳥兒已經被狗狗用帶子繞在脖子上吊在樹上了。


媽:什麼?小鳥兒死了嗎?


樹:不是,我有看新聞,狗狗把小鳥吊起來,還沒死,救命啊。


媽:小女孩趕快去救小鳥。這樣,小鳥可以來殺老虎了嗎?


樹:可以。他拿了一把刀,就殺死一隻老虎了。


媽:其他四隻老虎呢?


樹:他們都嚇走了。


媽:好啦,現在小女孩和小樹、小紅豆都走到家門口了…..啊,糟糕!小女孩忘了帶籲匙!


樹:小鳥兒說,咦,籲匙剛好綁在我身上,他就飛去開門了。


媽:太好了,小女孩和小樹、小紅豆就快樂的生活在森林裡,他們吃蘋果、吃很多水果和稻米、吃老虎肉、還想吃小鳥….


樹:欸!(重重的打斷,像是我很不禮貌似的。)她們吃鴿子、吃小鹿肉、吃香蕉....


媽:不能吃小鳥嗎?


樹:小鳥是好朋友,不可以吃!


媽:哦,這樣就很快樂了嗎?


樹:對呀,他們就很快樂的住在森林裡了,有好朋友一起。

豬頭還有誰?












200604聖多福外








中山北路的菲律賓商店前。



弊案連連,罷免總統,藍綠對抗…….煩!


奶奶說:「小樹今天一直說國民黨是豬頭!不知道那裡學來的,要小心啊,人家一定以為我們是挺扁的。」


我說:「小樹,過來!民進黨也是豬頭,知道嗎?」


小樹:「好啦。你又沒有告訴我。」


………………………


源起是610聲援樂生的遊行,我們母女倆義不容辭,頂著大太陽就去了。


遊行隊伍中途到國民黨黨部前抗議,小樹很入戲、很上道地發問了:「國民黨為什麼沒有人出來?」


「因為,他們是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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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於是很因材施教地把樂生的阿公阿婆要被趕出家園的故事,以孩子們聽得懂的方式說了一遍。但她顯然興趣不大。


等隊伍走到總統府前,小樹還沒回過神來,又問:「國民黨為什麼是笨蛋?」


蘆荻社大的瑩琪恰好在旁聽見了,立刻很熱心地很爽快地回應小樹:「因為,國民黨是豬頭!」


「啊,豬頭!」小樹滿意地咯咯發笑。


新字眼,新口號,她於是連續二天都在幼稚園裡散播「國民黨是豬頭」的訊息,如狂熱教徒。


「小樹,你向誰說了?」


「張恆惠、林馨文、李建毅、鄭凱宏....」她洋洋灑灑說了一大串。顯然信徒不少。


「不要再說了好嗎?」在第一家庭頻頻扯出弊案的時刻,罵藍營好似在護扁,我覺得若被貼上這個標籤未免虧大了。


她翻個白眼,頗不以為然。


我想這樣的政治教育未免太緊張了,更何況她說的分明是實話。


「那好吧,你要說,國民黨和民進黨都是豬頭哦。」鄉愿的、沒種的、也是老實且現實的媽媽說。

2006年6月10日 星期六

太陽樹




20050207




難得,真正是近日來難得一天不必進城工作。


雷雨轟隆,過午才停。空氣有清淨意,我們整理了一袋子不要的玩具、衣服,要拿去舊衣回收箱。樓下的孩子們追逐、打鬧,佩君穿著晶亮的高跟鞋來拉小樹:「你來玩呀。」小樹高聲說:「我要和媽媽去丟東西。」爽快地和巷口的孩子們道別。


「等一下,我們回來,你去和大家玩。」我好意提醒,其實心裡盤算著,回來後可以奪回我的電腦,好安心作功課。


「不要,我要和你在一起。」貼心的小樹。唉,煩惱的媽媽。


我們一路閒晃回家,東市買筆記本、西市買麵包、北門看綠樹、南側聞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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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叫我太陽樹。」她蹦蹦跳跳說。


「為什麼?」


「鄭凱宏啊,每次都跑過來亂叫:太陽樹、小免樹、大象樹…一直叫一直叫。」


「你怎麼說?」


「我就不理他呀。」她搖晃著頭,忍不住一絲驕矜,一點得意。


「他想和你玩啦。我想他喜歡你吧?」


「是啊。」理所當然。


「那朱衍恆呢?」我老是不小心說成朱學恆而經常被她糾正,這名字因此特別熟。


「他不和我說話。」


「為什麼?」


「他害羞啊。」


「他喜歡你嗎?」


「喜歡啊。」


「你怎麼知道?」


「他和我打勾勾,他和我玩,可是他不說話,他害羞。」


「他很帥嗎?」


「很帥。」


「比鄭凱宏帥嗎?」唉,又來了,真抱歉這實在是無聊的媽媽,老想追問比較級與最高級。


「一樣帥。」這小孩若不是面面俱到,就是真正無差別心。老襯得我問話太庸俗。


「還有誰喜歡你?」


「李建毅呀,潘艾呀。」


「張福真還是不和你好哦?」


「對呀。」


「她可能是害羞吧?」


「她不想和我好。我問她,她說不要。」


「那她和誰好?」


「她跑去大班和她姐姐玩。」


「都不和草莓班的小朋友玩嗎?」


「對。她只和她姐姐好。」


「這樣好可憐,你要主動去和她說話、和她好呀。」


「我有呀。」


然後我們回到家,她開始專心玩剛買回來的紙娃娃,自言自語、自說自話,這樣很好,我知道她可以玩很久,一人扮數角。這情境我如此熟悉,至今我仍記得那些仲夏午后,一個人在前院寫功課、或無聊閒坐時,尚是小小孩的我,就可以順口自編自導了很複雜的武俠的、奇情的、恩怨情仇的故事,這個那個對話源源不絕、想都不必想就流淌而出。一點也不寂寞的,那個胡思亂想的小孩。


我就在這難得不被干擾的時刻,記錄著小樹,與我自己。

2006年6月9日 星期五

小樹故事之五







連續好幾天早出晚歸,早上爬不起來幫小樹綁辮子,半夜回家從門縫中看見她與奶奶熟睡的身形。


一早,她出門上課前,跑來房間賴到我懷裡,我模糊醒來抱著她:「小樹,我好想你啊…」她一溜煙又跑了。後來奶奶轉述,小樹進房門前先說了:「我好久沒看見媽媽了,我要去看她。」


平常,爸爸都睡到中午才起床,有時小樹彆扭不起床、死抱著枕頭頑抗刷牙洗臉,我與奶奶軟硬兼施都行不通時,就只好搬出大樹恫嚇她:「再不起來,我要去叫爸爸囉,去叫爸爸起床囉…」大樹是鐵腕政策,所有小孩都怕他,知道他言行一致、說到做到、心狠手辣,不像我們的「我要打你囉,我生氣囉,你出去好了….」等嚴厲措辭都藏著一個柔弱無能的捨不得,而孩子們很快就會洞察這些虛張聲勢,耍賴到底,諒你拿她沒辦法。


一早被吵醒的爸爸,更是沒好氣:「做什麼?還不起床?吵什麼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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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風轉舵的小樹,淚眼汪汪就爬起來了。


晚上我們的睡前故事是這樣的:


媽:有隻小鳥喜歡唱歌,每天早上都啾啾啾….啾啾啾(我學著鳥叫聲,這邊唱,那邊唱,在小樹身上啄個不停。她亮著眼睛又笑又躲。),唱得很大聲。她的名字是小喜。


樹:爸爸媽媽就說:吵死了,不要再唱了。爸爸媽媽都睡得很晚,早上還在睡。


媽:什麼?可是小喜愛唱歌呀,她就小小聲的唱:啾啾啾…啾啾啾…(我放小聲量,在她耳邊呼氣,她又笑起來。)


樹:小妹妹就說:啊,小喜,你到房子後面來唱吧。


媽:這樣就不會吵到爸爸媽媽了嗎?


樹:爸爸媽媽在房子裡,怕吵的是小喜的鳥爸爸、鳥媽媽啦。


媽:他們也是鳥,睡這麼晚哦?


樹:對呀,他們很晚回來。小喜到房子的後面來唱歌吧,這裡有很大的草地,還有牛。你要小心,否則牛會噴出牛奶來,噴得到處都是。


媽:小喜就啾啾啾唱得很高興,牛就把牛奶噴得到處都是。


樹:我們就把牛牽去喝水,喝水了就不會噴牛奶了。小喜就啾啾啾、啾啾啾(她也學著用手指在嘴唇前啄著、啄著…)一直唱歌了。


媽:小妹妹呢?


樹:也在草地上,和小喜一起玩呀。

2006年6月2日 星期五

發燒的一天




200605中山北路

半夜,小樹渾身滾燙。


猜想是前一晚和發燒的皮皮玩,互相感染了。我執意想著網路上教的德國孩子退燒的法子,去弄了溫水、毛巾,包在她的二隻大腿上,記不得該包多久,總之是意思意思停留了總有五分鍾以上,又記得似乎不能蓋大被子,忙忙弄弄,似乎溫度下降了些──這也不準,原本包在被子裡悶出一身燥熱,溫度計一量都到39.5,我這麼又擦頭、臉、身子的,來來去去,體溫降也是應該,但不管怎麼說,38.2度,讓人放心些。大樹原本堅持要去掛急診,被我這麼一攪和,也累得倒頭大睡,還不安穩地時不時探看我在弄些什麼。我把所有步驟都做完了,抱著小樹到隔壁一道睡,心想再幾個鍾頭天也亮了,我們也就「自然好了」,不用藥。心中不無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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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點,體溫又上昇了,渾身發燙,又是39.5!媽媽去向弟弟要了一包皮皮的退燒藥,藥一吃,人很快就有精神了─太快了些,似乎是原本就要好轉了,只是藥剛好也入口,兩者到底有無關連,也實在費疑猜。


好了,快十點了。皮皮也上學了。我估量著到底要不要兩母子都請假,看小樹精神奕奕,決定耗到大樹十一點起床,要他分別送我與小樹去上班、上學。


小樹於是吃早餐、看電視、打電腦,十分正常,且太正常地決定不上學了。


「我要和你去上班。」


「那你要做什麼?tiwa沒有小朋友。」


「我畫畫啊。」


「你不可以吵哦,我要工作。」


「我不吵,我畫畫、寫字。」


ok,就帶著吧。我原本只有一份公文非到辦公室蓋章完成,其他工作都是可以在家完成的。下午二時的一個會議,當然就草草請了假,「小孩發燒」的正當性無人敢置二辭。


十二點到了tiwa,她開始昏睡,近一時,又來了,渾身發燙。煮了水餃也不吃,人倒是乖順,紅著臉說:「我要去醫院。」


發燒到頭痛的地步,就大聲嚎哭,淚水不斷線地直直落到衣襟上。好可憐。再來,就安靜地、柔順地趴在沙發上,等我結束手邊的工作,奄奄一息看著阿香從卡通轉台到趙建銘台開弊案。不說話,不鬧脾氣。快二點,我又匆匆接了菲律賓籍瑪麗亞的電話,她是懷孕的逃跑外勞,下個月要生了,我這一個禮拜來四處幫她打聽、張羅臨時住宿,打了好幾通電話都不成,可她現在人已經上來台北了,我只好快速連絡好了,要帶著她直接到聖多福談談看。


阿香看不過去:「你就順便走了別回來了吧,快帶小樹去看病。」


結果我與瑪利亞在聖多福耗了近一個鍾頭,原先說沒問題的新事菲籍社工員看來並不友善,我又連絡了希望與新竹,都不成,最後,菲籍社工員說只住二天沒問題,就等神父來。等待期間,她們不斷以菲語交談,這也是我原先的想法,使用母語總是比較令人安心,但我看瑪麗亞神色漸漸凝重了,不發一語,我問她:「還好嗎?」手按上她的手,她的眼眶就紅了,我想想不對勁,社工員口口聲聲:「去自首呀,警方會負責任的,這樣比較好。」可我知道瑪麗亞就是為了要留在台灣與才來一年的老公相守,生了孩子再回鄉,才會在一個月前逃跑的。最後是所有庇護中心都一板一眼,不收置非法外勞,唉,可惜瑪麗亞不是越南人,否則阮神父才不在乎合不合法呢。


小樹坐在椅子上,無止無盡的等待,我偶而問她:「要看醫生哦?」她就快快點頭:「嗯。」可來來去去交辦、連絡,她安靜地坐著,最後竟是垂著頭要昏睡過去了。實在不能再拖了,我拉著瑪麗亞起來,說要先帶她去看看tiwa,再三向社工員確認:「只住二天,你們不會通知警方哦?」


下了樓,瑪麗亞就流淚了,社工員已連絡好神父,要安置她二天,但不斷地責怪瑪麗亞逃跑是不對的、不應該的,懷了孩子就該回鄉待產,這很麻煩,會連累人。我想想,告訴她:「去住我家吧,如果你覺得留下來不自在,就去我家,才二天沒關係。我不煮飯、也沒空理你,但你很自由,我家附近也方便,週六你老公再來接你。」


「可以嗎?你先生會有意見嗎?」瑪麗亞總算笑了。


「沒關係,但我要先帶小孩去看病,大概要二個鍾頭,你等神父來,再作決定。若你想留下來,也可以,若不想留,就說你朋友打電話說你可以去住朋友家,找個藉口離開,我們約在火車站見面,我帶你回家。」


再帶她繞回tiwa交待阿香,又繞回聖多福。小樹來來去去臉色都刷白了,還是安靜不哭鬧,叫人心疼。


等到在馬偕醫院排隊掛號、牛步候診、拿藥、諮詢,終於喝下退燒藥,都已經四點多了。她很好,不哭不鬧,而且我發現她一個特質,媽媽雖是掉三落四,小樹倒很機警,會關心東西在不在、會不會掉?平日懶惰收拾、整理的孩子,卻會在媽媽瀟灑不在乎把東西四處擺放時,寧可自己花力氣把東西拿回來。


有趣的是,我身上的東西愈來愈多,小樹嫌累了就不揹袋子,嫌重了就不拿水壺,等我為了整理順序而暫把一堆拉雜東西四處擺放時,她又是謹慎提醒、似乎頂不放心我的那個。


掛號時,她說:「媽媽你的手機呢?」


我知道,我把手機放在櫃台,手裡忙著把她的玩具全收入她的袋子。


候診時,我在護士開門時匆匆拉了她去詢問初診排號,並很快地看見門邊空出二張座位而高興就坐,她遲疑地指向稍遠些的原先座位:「我們的袋子在那邊啊?」


「對啦,你幫我拿來好嗎?」我不打算動的樣子,也不太在乎地回應她的關切。


她一聲不響起身,我強忍著不多張望,心裡知道我的黑書包重得不得了呀,不知道她會不會放棄、或出聲向我求救....


而她賣力地把二個袋子、一個水壺全扛回來了。真令人刮目相看呀,生病的、沒吃中餐的、走了一下午還沒看到醫生的小樹,真了不起!


醫生說她的喉嚨發炎,高燒是發炎引起的,問知她經常睡前咳個不停,又從她喉嚨採了些檢體要化驗。唉,想到這一趟下來的漫長等待,及遙窕路程,我心裡重重嘆口氣。領得的藥更是壯觀,消炎的、止咳的、退燒的...零零總總共有五大包,小樹的體溫,就我看來,已從高峰期下褪許多,至少,額頭臉頰都恢復常溫了些,不料一量起來,竟是40度。醫生開了塞劑,說是藥效快,可我謹記著姐姐才叮囑少用塞劑,跑去用藥諮詢,說是沒差別,但我與小樹商量,還是喝了藥水,終究是至今尚未開啟使用塞劑的記錄,但願未來也沒什麼機會使用。


至於抗生素,顯然是全得吃光,偏偏那是唯一不含甜份、不假作粉紅調色包裝的,包囊式的藥粉就是我小時最害怕的吞食物,小樹頭搖得厲害,我也皺眉頭:不會吧...記憶中我喝掉一大杯水還吞不下一顆膠囊,外皮都軟化了,眼見著苦苦的藥粉就要流出來...那樣的恐懼與不情願,到了長大還是討厭吞藥。小樹也是不願意的,藥師要我們拆了膠囊當藥粉服用,可小樹已經不願意了,摀著嘴哭,蒙著臉哭,千哄百騙也迴不了心意,最後還是沒使用消炎藥。唉。


幸好明天放假又不必開會(多麼難得!),我們就一路坐公車、轉火車、再走路回家。辛苦的、疲憊的、還發著燒的小樹,完全沒有偷懶要人抱,完全沒有耍賴不聽話,就這樣千山萬水回了家。



夜裡十時,又來了,這高燒的週期約五、六個鍾頭,猜想是隨著退燒藥起伏。



照醫生的說法,發燒是喉嚨發炎引起的,小樹沒吃消炎藥,可想見高燒就不會停。她再度燒得頭痛大哭,我們洗了澡,可她執意不吃藥,連甜藥水都不吃了。



這個年紀的孩子不吃藥,最頭痛。再小些,還可以強力灌食,她現在夠大了,要偷渡逼她吃藥,她十面警戒,完全不給我拿著藥水侵進她,若硬灌了下去,鐵定是吐出來,後果更慘。



可她燒得厲害,我把四種藥全倒成一小杯,隨時準備突圍。不果。我只好打電話求救大樹早點回家。大樹對她,甚有威嚴,是她唯一會收斂、服從的對象。



十一點,我看她稍有清醒,再突圍一次,她仍是堅不鬆口,連水都不喝了。十一點三十分,大樹回來了。我趕緊請大王出馬。



「小樹,來吃藥好不好?」大樹口氣舒緩、意甚慈愛。



「嗯。」她乖順地點頭,偎著爸爸的胸口。平常,他們可沒這麼好的交情。



「走,我們去客廳。」



我快速備好藥水。



「你看,是紅色的,很甜哦。」爸爸說。而同樣的話,二個鍾頭前我也說過,彼時她怒目相向。



現在,我眼睜睜看著她毫無異議、眉頭不皺一下地喝光了,且很識相地繼續把加泡了開水的部份又一口氣喝完。



「好了,一下子就好了,去尿尿。」慈愛的爸爸說。



小樹十分懂事地自己穿鞋、上廁所,然後回床上繼續睡。



「啊,」我說:「可是真的,剛才...」我像是急於圓謊的孩子。



「別說了,」大樹大手一揮:「藥吃完了就好了。」



然後他催促我,一定要把最後這段歷程寫進發燒記裡。


2006年6月1日 星期四

夢與真實




20060128台南鹽寮,大阿姨老家


我就是那種,「沒關係啦,就休息一天不上課嘛!」的媽媽,所以小樹經常請假。端午節前奶奶爺爺帶她回中壢,今天說好要回家的,我一早去警大開會,開了車,結束時就直接回家了。這才發現她與奶奶還沒回來。勢必是公公又出門了,我決定自己去接她,明天周五,奶奶就不必來了,好好在家中休息吧。


回程的路上,我們聊天。她在中壢玩了二天,甘心回學校了。


她說話,還是顛三倒四,隨意拼貼。心情也是,我老是估量著她是太粗線條,還是太敏感?對小朋友與她的關係,她看起來是這樣討喜,我看得見的孩子們都喜歡她,她總是屈意求歡,有了糖果、玩具,巴不得都捧去討好所有孩子。她有時和孩子們吵架、賭氣,總是很快就放棄自尊,只要能重新在一起就好。


可是,在學校裡,一堆同齡孩子呢?她是什麼樣子?她會吆喝嗎?她不太是主導局勢的孩子,但她會為了鞏固進入集體,轉而加入欺侮、嘲笑被排擠的孩子嗎?她不太會挑釁、起衝突,但她看見別人跌倒會上前安慰嗎?會在好朋友被打時,站出來嗆聲嗎?我是多麼好奇在學校的她啊,特別是,經常,她會不小心洩露一些在學校的人際衝突,而我一點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行動、不行動、處理、不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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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福真不和我好,也叫大家都不和我好。」


「真的嗎?都沒人和你好嗎?」


「嗯。」


我大吃一驚。靠!這個小美女(她是小樹唯一心悅誠服「最美麗」的女同學,但聽說已經不穿紗紗裙和亮片服,改穿長褲了,唯有頭髮仍是這樣那樣綁得十分稱頭漂亮)是個大姐頭嗎?


「大家都喜歡張福真嗎?」


「嗯。」


「可是,陳俊毅還和你玩吧?」


「對啦。」她笑了。


「朱學恆呢?」


「也和我好啊。」


「還有誰?」


「鄭凱宏啊,廖子文啊。」


「你看,他們都不聽張福真的話嘛。大家都還是和你好呀。」


「嗯,他們喜歡我。」


「潘艾呢?她和張福真好嗎?」


「潘艾和我好,她和我一起睡覺。」


「你以前不是和張福真睡嗎?」


「老師就把我們的被子分開了,就沒有一起睡了。張福真就不和我好了,她還叫大家不跟我好,可是大家還是跟我好,沒有人要和張福真好。」


「什麼?大家都不和張福真好?為什麼?」


「我做夢啦。」


「你夢見的?」


「對。」


「那其實大家有和你玩嗎?」


「我請假去醫院,鄭凱宏說:我好想你。」


「哇,好甜蜜哦。」


「我作夢啦。」


「這是作夢的嗎?」


「對呀。」


「你都記得這些夢哦?」


「嗯。」


「可是你請假後,又回學校,鄭凱宏看見你,有很想你嗎?」


「有啊,他跑來跟我說的。」


「和作夢一樣哦?」


她一會兒說大家不和她玩了,一會兒說大家都和她好,又是作夢又是開心,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還是,這些都真實存在,有好有壞,夢境也是。她出入自在,我又何必追究到底?


(期末展時,我才總算一一看見小樹的同學們。張福真原來是張芙甄──哈哈,這個年代的父母那個不是取漂亮舒情名字的?我對名字的「對號入座」恰好反應我生長的年代。而且我也發現,會追著小樹團團轉的還另有其人呢。)


「哇,好甜蜜哦。」


「我作夢啦。」


「這是作夢的嗎?」


「對呀。」


「你都記得這些夢哦?」


「嗯。」


「可是你請假後,又回學校,鄭凱宏看見你,有很想你嗎?」


「有啊,他跑來跟我說的。」


「和作夢一樣哦?」


她一會兒說大家不和她玩了,一會兒說大家都和她好,又是作夢又是開心,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還是,這些都真實存在,有好有壞,夢境也是。她出入自在,我又何必追究到底?


(相片是期末展的演出,我才總算一一看見小樹的同學們。張福真原來是張芙甄──哈哈,這個年代的父母那個不是取漂亮舒情名字的?我對名字的「對號入座」恰好反應我生長的年代。而且我也發現,會追著小樹團團轉的還另有其人呢。)

2006年5月21日 星期日

小樹故事之四







20060520東埔




從東埔回台北的夜間車上,睡眠不足的司機爸爸,要吃強力薄荷膠,還要不斷敲打自己的頭以保持清醒。媽媽邀請小樹一起玩「接龍說故事」的遊戲,幫爸爸提神。


「你一口,我一口,說故事哦!」小樹說。


這是我們自「輪流說」的字彙練習、到「我記得...」的事件描述進階、乃致於「一起說故事」的高級班。我多半順著小樹的故事,重大轉折幾乎都是她啟動的,算是媽媽陪小樹說完一個故事。


她更小的時候,我還可以「媽媽說完一個故事,換你說了。」換取她編故事的能耐,但她現在長大了、精明了些、也同時知道如何偷懶,不大願意花力氣自編一個故事。孩子們真正要的,向來是陪伴、互動。所以我們得共同完成一個故事。不能編派她差事,或純粹想要孩子練習、表演。那是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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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爸爸才要小樹把礦泉水放好,小樹說:「不要。」


「為什麼不要?」


「我不想。」


「不想什麼?礦泉水趕快放好!」


「那你呢?」


「我什麼?」


「你想放好嗎?」


..........生氣的爸爸。這個基礎上,媽媽就開始今天的故事了,我們的故事開始了。


媽:有一隻小熊住在森林裡,他想出去玩。熊媽媽看見小熊的房間一團亂,就叫小熊要收乾淨,但小熊很懶惰,不肯收。


樹:媽媽很生氣,小熊就和爸爸出去了,出去遇到一隻獅子,獅子要吃小熊。


媽:小熊和熊爸爸嚇死了,就一直跑,但獅子也一直追:我要吃你了!


樹:小熊趕快跑到樹上,獅子吃不到。這時,小熊的弟弟妹妹就拿了針刺到獅子的屁股,獅子就立刻變得很小。


媽:獅子變得像小玩具一樣,小熊和爸爸就把獅子拿在手上玩來玩去:嘿嘿,你來吃我啊!


樹:小熊就把獅子帶回家,和他作好朋友,


媽:熊媽媽看見小熊回來,就叫他:你的房間還亂七八糟,要趕快收一收


樹:小熊就叫獅子幫他整理房間


媽:獅子也要小熊一起整理,我們是好朋友啊


樹:對!小熊和獅子就把房子整理乾淨啦,媽媽很高興。小熊就把獅子屁股的針拔掉,獅子又變回本來的樣子了。


媽:熊媽媽看見了嚇一跳:哇,你是獅子欸,你會吃人嗎?


樹:獅子說:不會,我們是好朋友,再見了。小熊說:你還要來玩哦。

2006年5月15日 星期一

握手言和

想去幫小樹作作身體檢查,搞清楚她隔段時間就弄肚子疼的問題,藉機就讓小樹請了一天假。

下午,我和小樹騎車到仁愛醫院。門診人數實在頗少,小兒科的醫師看來和氣親切,幫我們安排照了張腹部X光片,確定肚子裡沒有怪東西,偶有的肚子痛看來若不是漲氣就是偶有腸胃臑動不良。

看完病也該是幼稚園下課了,我們一起去接皮皮,時間尚早,我再提議去佳育(以前的幼稚園)看看沈惠潔。

才四點,孩子們都在,小樹一出現,大老師、小朋友都紛紛開口喚她:「小樹!」而她淨是笑,身體扭來扭去在班級門口,不走也不主動跨進去。沈惠潔是個明顯成熟聰明許多的女生,她知道小樹惦著她,她很是刻意地和別人大笑、互動,留意著小樹的反應。哎喲,可憐小樹根本不是個對手,她也想喬張作致,但行動笨拙得多。有不少人特意繞過來喊她:「小樹!」她笑著,不進不退,也留意沈慧潔,又不主動過去打招呼,但又被圈限住了離不開那個範圍...

呵呵,我都看了替她心焦呀。

園長說:「看不出來小樹這樣重感情。以前她也不會特別在乎小朋友呀。」

「她害羞。」我說。

我總是這麼說。小樹愛死小朋友了,她的挫折都來自誰誰誰不和她玩了,她的傷心都因為誰誰誰沒和她好,可她又這樣經常不知如何主動親近,我分明看見那個膚色黝黑的小女生想拉她的手,那個短髮俏皮的女生一直來摸她的頭:「你好可愛呀。」以及那個眉眼聰明的小男生在她週圍跳來跳去不斷要引她注意,可她就是柠著,不知如何是好,除了笑。

我只好趁著沈惠潔身旁的女生有家長接走了,快拉小樹進去坐定,呵,這總算有個安身立命的所在了,可以自在玩耍了,可以是這個那個,和沈惠潔也共用一張桌子了。

「小樹,要回這個學校讀書嗎?」

「要呀。」

但我不想。佳育的空氣不流通,光線也暗,且我想她也不是真要回這個學校。她來了結她中輟的恩怨情愁,與沈惠潔握手言和。與說不分明的情傷,從容釋放。

2006年5月4日 星期四

共同長出的力量─TIWA與菲籍社群在中山區的具體實踐

自主/自立/自在的週日之家

週日一早,還不到八點,我匆匆趕到辦公室,門前早已群聚著剛作完彌撒的菲律賓勞工等在門口:「哈囉!我們等了半個小時啦。」

她們手上提著大包小包剛採買的菜色、果醬、鞋子、海運行李後換來的玩具小贈品、甚至是出了雇主家門才能換上的緊身性感衣飾,興致高昂地邊用菲律賓語繼續彼此間的話題,邊轉換英語及國語讚美我綁了髮辮像小女生,還不忘牽手、擁抱、順勢接過我永遠塞滿資料的揹包,好讓我空出手來掏籲匙開門。

門一開,有人先開了電視、風扇,有人立即鑽進洗手間換衣服,有人開電腦收信,有人到廚房洗菜作飯,還有人拿了本英文小說來還並流覽著要再借二片菲語CD回去....亂哄哄中,瑪莉沙探身進來:「我上個禮拜跟你提起那個不發加班費的工廠,來了五個工人,你要先和他們談嗎?」

我請他們搬了椅子坐進來,三位個菲律賓籍,二位越南籍,工人與工人之間甚至沒有共同的語言可以溝通,但我在本子上畫上阿拉伯數字確認加班時數時,他們都完全了解問題所在,比手劃腳說著:「好累,沒睡覺。」、「不加班,老板會生氣。」三種語言同時進行,像打仗。同時間,還不斷有人來敲門:

「素香來了嗎?她要我影印的合約書、薪資單、還有護照,我都帶來了。」

「下個月的聖瑪紐節的遊行,我們要表演,下午要在客廳練舞,會很吵哦。」

「下週我們想幫喬琪辦個惜別會,三點開始好不好?菜啊蛋糕啊飲料啊我們都會準備。」

「這是給靜如的報名表,我的朋友想參考攝影工作坊,但她每個月只休一天假不知行不行?」

........................

總是同時有很多人進出、說話、移動,總是高分貝的興奮聲調自在說著母語,總有人斜躺沙潑上在吵雜聲中睡著了也不以為意,總有一群來諮詢的女工只要一人紅了眼眶就接連引發大家了哭成一團......這是週日的「台灣國際勞工協會」,英文名稱是Taiwan International Workers’ Association,各種國籍的外勞都簡稱我們為TIWA。踢哇!像球場上穿越重重障礙的奮力一搏,憑藉著集體團隊的力量,對進球得分的渴望。他們不時在不同的外勞社群中幫我們打廣告:「這個,你去找TIWA幫忙。」、「我給你電話,去TIWA談談看。」、「我帶你去參加TIWA的遊行,爭取家務工納入法令保障。」....受理各式各樣的勞資爭議個案,同時也因個案而集結成對外勞政策的暴露與挑戰,於是成為我們最主要、也最耗費心力的工作。

一到了周日,我們的外勞總是早早出了門,離開那個門禁嚴的工廠宿舍,或是病了也不好意思躺著休息的幫傭家庭,來到一個可以自在行動、自主討論、自立組織的友善場所。TIWA的辦公室不到三十坪,但人來人往發揮了極大的邊際效應,外勞的假日之家:休息的、放鬆的、閒聊的、求援的、諮詢的、討論的、教育的、籌備遊行與活動、相互安慰、共同狂歡,都在同一個屋簷下進行。


來「中山拜拜」的菲律賓社群

「Zhong-Shan拜拜!」、「Zhong-Shan拜拜!」……週日一大早,就有人手持英文或菲文的標牌,在台北火車站北門的公車站牌大聲召喚,吸引一整列排隊候車的菲律賓人。「拜拜」就是上教堂望彌撒,信奉天主教的菲律賓人都這樣向台灣人解釋他們的宗教行為,簡單易懂;Zhong-Shan則特指「中山北路三段」,從晴光市場到聖多福教堂一帶的區域。

自1992年外籍勞工正式立法引進台灣以來,台北市中山區晴光市場至聖多福教堂一帶,已逐漸發展成為台灣的「菲律賓區」。每到週日,以中山北路為主軸,從農安街到德惠街一帶,舉目望去,全是菲律賓面孔,她與他都穿著最體面的衣服,不同於平常在工廠或雇主家中的隨便低調,這是一週一次、甚至一月一次的外出時光,女孩子多半都上了點妝,有的塗了亮粉、打了眼影、穿了無袖緊身亮色上衣的,約莫就是約了朋友、午飯後要轉去跳舞、唱歌的了。

一開始,是由於聖多福提供了菲律賓語的彌撒,吸引了大量菲籍勞工與配偶向此地集中,於是中山區的這個地段,每逢假日,所有的商品都改頭換面,成排的地攤上是衣服皮包手錶鞋子,馬路旁是常設的菲律賓進口百貨商店、匯兌金融、國際貨運、手機專賣店,巷子裡是菲律賓簡餐店、自助餐飲、美容院、卡拉ok,流動的則有修指甲、租書、與電話卡小攤…..,熱鬧非凡。遇到聖十字節、五月花節、耶誕節等,還有彩妝遊行,鼓隊、舞者、花車、與小花童,熱鬧非凡。同時間,假日聚集的人潮導致各種商機應運而生,也更鞏固了這一帶成為最具菲律賓風味與消費的地區。每週一次固定聚集,某種程度也改變了中山北路三段一帶的消費、商業、及文化氛圍。

中山區約莫是台北最早開始發展異國情調的地段吧?從日據時帶的幾條通幾條通、到六0年代美國大兵的渡假酒吧、乃至於過往晴光市場所象徵的西洋舶來品、常有外國人出沒的雙城街酒吧……。中山區會因此成為台灣最能接受異邦文化的地區嗎?社區的異文化歷史,會如實反應在社區居民的記憶與社區想像中嗎?之前的「老外」與現在的「外勞」,都只是異文化嗎?

我們都知道,「老外」指的是西方的、白領的、很可能也有中產指涉的外國人。而週日大量出現的,東南亞籍的、藍領的,是「外勞」。同樣是外國人,同樣在修辭上不小心就會被共同包入「多元文化」裡,「老外」和「外勞」的社會意義就是不同,甚且更明確的,背後的政策與被規範的制度都不一樣。「老外」是可以輕易透過美語教學在台灣無限停留的,是象徵「國際化」的偉大城市的要件,是城市居民結結巴巴與他們說了話還對自己的英文程度覺得害羞而抱歉;而「外勞」是限業限量限國別地一批批引進,不得自由轉換雇主,一次最高只能居留三年,是路經工業區、或公共工程的鐵圍牆、或城市裡倒垃圾時分才會被集體看見,是城市居民即便看見了也沒想過他們除了勞動之外的生活與性與休閒如何解決。

位於中山區的TIWA,以外籍勞工及配偶為主要組織對象,因此成為週日菲律賓移工群聚煮飯、開會、可容身、可休息、可聯誼的處所。而打從TIWA一搬入中山北路三段,同橦大樓已有住戶多次表達要我們搬家的意見。

「平常,他們在門外到處都是,我沒意見,但現在,居然進了我家的大門,我們覺得很沒有安全感!」大樓內有的住戶這樣說。在台灣,移工所受到的疑慮與偏見,一如人們面對垃圾場、特殊疾病患者,只想要遠遠隔離。

作為被歧視的邊緣社群,面對私人產權,我們沒有抗爭要權益的籌碼,唯有花更多的力氣組織、行動,向主流的優勢社群表達「敦親睦鄰」。TIWA組織菲籍移工,自製異國點心向大樓住戶表達善意、辦社區二手衣物交換活動、邀請居民來參加有外勞文化表演的耶誕晚會、提供免費的語言交換學習、主動參加本地的傳統龍舟賽及多元嘉年華表演……我們居住在同一個社區的二個世界,邊緣的只能努力求得主流的應允,存活下來。

「社區營造」在台灣已喊了十年,我們看見,同一個社區內,不同社群的發展,在優先序上不免會出現主流、附屬、非主流、邊緣、甚且因沒有集結條件而可以被視而不見的。如何梳理出不同社群的差異,面對資源的不對等與社會偏見,並形成對話與討論,恐怕才是我們最需要面對的。在縱的台灣歷史上,先來後到的移民潮如何在此落地生根?在橫向的亞洲國家經驗對照上,不同的文化、風土、政經背景如何有真正對話的開始?我們期待的多元文化,不該是強凌弱、大欺小、我同化你、你歸化我的歷程,而是真正看見差異、互助成長,面對結構上的優弱勢、調整資源所有與分配的權力,共同走過衝突、對抗、接納、吸收、學習、欣賞、影響、改變與被改變的歷程。


鬥陣無國界,踢哇!

我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都不關機。因為你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可能會有一名外勞在半夜被強押至機場,就要被遣返了,而被苛扣的薪資、未退的稅金、非法的仲介費、以及未領到的職災給付……都會成為無從追究的懸案,返鄉負債,死路一條。

「怎麼辦?我才來三個月,薪水都還沒領到,欠仲介的十五萬也沒還,我不能回去!」

「我的手還沒好,紗布都還沒拆,老板就要趕我走。少了三根手指,回去一定找不到工作的。怎麼辦?」

...這麼多的怎麼辦,都只能搶在登機前有機會把人攔下來,進入庇護中心安置,有稍多的時間處理勞資爭議。這些錢的金額泰半不大,但可能要耗費她們二年的不休假工作,才得以累積下來的一點存款,承擔著千里外的孩子的學費、蓋了三分之一的鄉下房子、父親的住院費用、還有全家的生計。

在台灣島內,移動的故事,我們一點也不陌生:從南部農村移動到北部都會討生活的少女,從原住民部落移動到捷運工地的青年,當資本向最大利潤處流動,勞動力也只能卑微地遷移。貧窮的故事,我們也同樣不陌生。專職投入勞工運動十六年,我看見從鷹架上掉落而半身癱瘓的營造工人,沒有勞保也打不起求償官司;我看見中年失業且退休金全盤泡湯的廠工,幾度走在全家燒炭自殺的邊緣;我看見罹患職業性癌症的女工,化療的痛苦也比不上不被國家認定職災的憤怒;我看見來自礦工家庭的女人,從公娼作到私娼,飽受警察追趕與社會歧視之苦....這些,都是台灣的勞動階層的共同經驗。而飄洋過海到台灣作工、找出路的男與女,雖然膚色、種族不同,卻有著類似的身世與際遇。

TIWA在台灣工人運動的基礎上,組織外籍勞工,建立本地工人與外籍勞工跨越國界、種族的階級鬥陣。過去幾年來,我們先後協助成立了外勞自主團體:KaSaPi(菲律賓勞工團結組織)、TIMWA(在台印尼移工協會),以文化的、抗爭的、教育的多重面貌,共同摸索移工集體發聲的可能,又要集結抗爭以挑戰體制,又要小心接觸以避免遭強制遣返,更要在有限的條件裡,創造共同討論與學習的機會。

而這個組織的過程,面臨了外勞最高六年的居留限制、不得自由轉換雇主、高額的仲介債務約束、以及不得自組工會….等大開人權倒車的外勞政策,經常使我們在結構性的政策困境中舉步為艱,且戰且走。但足球場上,進球得分的機率從來就不高,勞動階層只能想辦法在一次次的行動實踐中,共同長出力量,踢哇!(本文部份刊登於200605誠品好讀

2006年4月26日 星期三

誰最美麗



20060128裝模作樣的小孩


小樹向來自認為十分美麗,或者說,她的眼中不太有長得醜的,男的女的都好看,但論起「比較級」,她多半很有自信,當仁不讓。


「鳳儀和小樹,誰比較漂亮?」


「小樹!」十分乾脆。


唯有對親愛的媽媽,她在比較的競逐上稍有遲疑,最愛的是媽媽,媽媽比任何人都好,但誰最美麗呢?她總想榮耀分沾,把第一名的頭銜與我分享,硬要她作出選擇,她吞吞吐吐,最後也只能大義滅親。


「媽媽和小樹,誰最漂亮?」


「...小樹!」她可憐我被除名了,但不得不,聲音仍是堅決的、不容質疑。


這樣一個最漂亮的小樹,卻居然有口口聲聲稱讚另一個女生「全班最美麗,比我還美麗」的時候,且誠心誠意,真令人驚奇。


[@more@]


她上學二個月了,草梅班有好幾個名字是我重覆聽到的。張學恆、李俊毅、潘艾、..等等等。


「誰最漂亮?」我想著一定是她。


「張福真。」


「為什麼?」


「她的頭髮,每天都綁這樣、那樣,」她的手很努力地在頭上比劃著:「好美麗呀。」


「那小樹呢?」


「我不美麗,我的頭髮都亂亂的。」


所以問題出在小樹的媽媽比較不會綁頭髮。


但我想,張福真定然是很漂亮的孩子了。小樹有一天很開心的說:「今天張福真和我好,我們一起睡覺。」


「她以前不和你好嗎?」


「嗯,她只和潘艾說話。」


又一個線索,若不是個高傲的孩子,就可能是害羞。


當過專櫃服飾店員、對服裝頗負品味的奶奶說:「哎喲,那一定是穿得很俗氣啦。」


我說:「不會吧,小樹只說她會穿紗紗的衣服。」


「紗紗的,粉紅色裙子,還說她頭上有個粉紅色皇冠,腳上還穿高跟鞋。」奶奶笑著搖頭:「那一定聳死了。」


「對呀,」小樹熱心地插話:「高跟鞋哦,好漂亮哦。」


我想像著那樣一個每天都細心裝扮小女生的媽媽,耐心地綁了三、四條辮子,符合小女生期待地讓她穿上在同儕間引以為傲的服飾,啊,張福真及她的媽媽,真令我心嚮往之。

2006年4月14日 星期五

新娘子












20060318王子面和小樹



胖小子是王子面



很快的,小樹已經長成一個「兒童」的模樣了。


週日出門,她多半選擇和我道別,冷靜地說:「我不和你出去了,我要和鳳儀城城玩。」孩子們假日都在巷口來來去去、百無聊賴地打混。


她明確分辨各式關係,孩子們是「朋友」,爸媽爺奶姨舅等是「家人」,除此之外,我那些與她熟稔極了的同事及友人,她默不作聲地翻臉不認人,再如何討好她,不算朋友。我想她心裡的os是:「他們是,媽媽你的朋友。不是我的。」她和他與她交好,只是衝著我的面子,且多半是在沒有其他同齡玩伴的情況下,不得不聊備一格地打發時間。


她的品味仍是十分普羅、跟隨流行。


白紗裙、粉紅色、hellow kitty、亮晶晶的日式卡通風味,照單全收,絲毫不見個性。(據說小女孩都有這個階段,這樣的說法使我安心不少──但也作好心理準備,她要是一直是這個樣子,就也隨她去了罷。)



[@more@]


幾次參加婚禮,她最期待且崇拜的莫不是粉雕玉璩的新娘子,且極目、並盡可能身體力行地追隨。上次叔慧婚禮,小樹膽敢一路順著結婚進行曲的音樂,白紗裙到那裡,她就三步後地跟隨到那裡,乃致於我在叔慧婚禮的相片裡,好幾度見到小樹孤單佇立在親友圍繞的分界線上,神出鬼沒。


上週大阿姨來,我們到豪華稍減的台南擔仔麵去。正逢喜晏,我與她混在人群中一起迎接新人入座,之後,小樹很堅定地向我請託:「你帶我去看新姨子。」


「我不敢。」


「拜託!」


「我不認識她,我不敢。」


「拜託~」她硬扯住我的手,不讓我退回隔間的餐桌。


「你自己去。」


「我是小孩子,我不敢。」


嗯,有道理。


「可是我只帶你去,我就要先走了哦,你自己行動。我不管」


「好。」


我牽著她的手繞過這一桌那一桌,假作找東西似地繞到主桌附近,終於千山萬水來到新娘子背後,我放掉她的手:「你自己來,我走了。」


假作若無其事地提步離去,不讓人識破我與她的關連,眼角餘光留意著她徑自站上新娘的背後半步之遙,鼓足很大勇氣似地大聲說:「新娘子!」


而那對新人正不知對著同桌的那位長輩回話,竟沒有人聽見小樹。


我匆匆走到十公尺外了,心裡暗自焦急:「分明很大聲了呀,就在你們背後,怎麼沒有人注意?」胡亂想著小樹你何不伸手去拉她的婚紗....


「新娘子!」小樹的音量充沛且情感、情緒滿溢。一對新人困惑地,轉頭過去....


我沒膽再滯留現場(當然也是擔心被小樹大聲叫喚來解圍。我沒種,不敢。),迅速退到喜宴外的我們的用餐室裡。


五分鍾後小樹就歸隊了。她興奮地賴上我的懷裡,坐上膝頭,邀功般地說:「我一直說新娘子,一直說一直說哦。」


「我看見了。你好勇敢。」


「對呀,我就一直叫新娘子。」


「新娘子有跟你說話嗎?」


「有啊。」


「她說什麼?」


「她說,」她努力回憶新娘子的口氣,分毫不差地說出口:「她說,我沒有見過這個小孩。」

2006年1月5日 星期四

微塵

(2006年一月印刻文學誌)

須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於意云何,是微塵眾,寧為多不,須菩提言,甚多,世尊,何以故,若是微塵眾實有者,佛即不說是微塵眾,所以者何,佛說微塵眾,即非微塵眾,是名微塵眾……… ──金剛經

聰民走了。
[@more@]

竟然是從新聞上知道這個消息。靖傑打電話來,我正忙著和五十餘名菲籍勞工召開自救會,他說:「聰民後來改名字了嗎?」

「對!他改了好幾個啦。」我笑著說。

「吳蒼揚是他嗎?」

「對。」

「啊,那就是了。昨天在貢寮的火災,他和姪子都死了。」

「哦,火災,」我還在核算外勞薪資單上的不當扣款,腦子裡一時沒轉過來:「他家是在貢寮沒錯啊。他怎麼了嗎?」

「死了。」靖傑的聲音一瞬間蒼老了十倍:「你去看今天的報紙。」

怎麼會?這個社會天天都有人過世,怎麼會是他?怎麼又會上了媒體?這個消息聽來更不真實了。

不是他。我一路快步走回國際勞協,心跳得喘不過氣來。不是。我年前才打電話到貢寮,他媽媽說他人在深圳,給了我一個長串的大陸區的行動電話號碼,反覆結巴說了幾次,後來我撥去的電話一直沒人接,猜想是老媽媽看錯數字了,也不好意思再去麻煩人家。心裡想,過年時節他總會回家吧?到時再連絡好了.....就這樣擱著,竟也快過一年了。他回家了嗎?一定不知道我在找他!怎麼可以不知道就走了?不是他。

週日,國際勞協恰是最熱鬧的時候,好不容易休假的外勞們來來去去,大聲說著家鄉話、大聲笑著、放鬆、作菜、看租來的影片,電話響個不停,全是來求救的受虐個案。所有的聲響彷如倒退成為遠方的激浪,我聽了,聽不入耳;看了,看不入目,而我仍是微笑的,不是他。上網查了電子報,社會版,沒有。地方版,沒有。結果是在焦點新聞找到大篇幅的報導,一臉聰明相的小五學生吳誌軒成為「救叔小英雄」,他在失火時逃出大門,但為了救他親如生父的、殘障的叔叔而跑回二樓,兩人一起在門前因吸入過多濃煙,倒在門口,沒被火灼燒,但也沒來得及逃出。吳蒼揚得年 36歲,吳誌軒 11歲。家人哀痛欲絕。

聰民是那個殘障的、行動不便的人。我覺得好奇怪啊,他向來行動索利,接上義肢不需一分鐘,即便是單腳跳躍也很俐落快捷,一定是沒料到火勢這樣大吧?報上說,半夜時分,是他先發現濃煙的,出聲喚了隔壁的媽媽下樓去看看,可他自己怎麼這麼大意,沒及時套上義肢?

我撥了電話給工傷協會。心跳得這樣急,我必須按著胸才說得出話,聲音這樣遠,像一句咒語又像一則啟示,我聽見我終究是說出口:「聰民死了。」

機會
聰民是我來到工傷協會的第一個朋友。

十年前,我製作的第一張工殤海報,就是拿他的半身裸露黑白相片,加上大標「如果當初沒有發生那件事 」文案裡簡單說著他的故事,一萬一千伏特的高壓電擊,奪去了鐵窗工人的左腳、雙手灼傷扭曲, 18 歲那年,他的生命從此轉向了。

我笑說是聰民長得俊美,有賣點。二個人說好各自寫文案再決定用誰的,我寫好了給他看,他大笑:「就這樣吧。你寫就好。」

時間緊急,我先將海報送印,一面仍迫著他要交稿。幾天後,他交出了好幾大頁的稿子,說:「現在才寫到小時候摸魚打架的事。」我如同看連續劇般,每隔一段時間就斷續接到新稿子,從學校、親子、愛情、職場、受傷 …… 高潮迭起。二十六歲的年輕生命。

聰民的心思敏銳、細膩、自尊心超高。截肢復健後,他拼命工作,想證明沒腳缺手也可以站得起來。後來在職場上出現不合理的管理控制,感情上又出現問題,他請了長假後就備受打壓,一怒辭去工作,開始買醉,生命往下掉。

我知道他心裡不痛快,不滿、自傷、用自己的方式墮落著。父母、哥哥們都疼惜他,不忍苛責、不便要求,他反而逃得更遠。可我認識他以來,他一直是最好的救火隊,只要協會有事要忙,他二話不說跟著熬夜工作。

我們一起討論、講習、寫布條、上街頭。全民健保甫實施二個月,我們到健保局抗議諸多不利於勞工的設計,面對顢頇的官員,聰民俐落拆下義肢往會議桌上一擺:「一個工人斷了腿要花多少錢你知道嗎?我們的訴求你到底查過資料了沒有?」媒體的鎂光燈照過來,他面不改色:「像我這樣的工傷殘障者,每年有六千多個!」

這樣一起打拼一年後,聰民帶我到山上他常去的小廟,不經意說:「差不多了,該找工作、重新作人了。」

隔兩天,我正好聽一位工會幹部提及新光紡織廠要徵一位倉庫管理員,他可以引荐。倉管員的工作並不吃重,但時間頗長,能記錄出入貨就行了。我記住這件事,假作不在意地探試聰民的意願,他嘻皮笑臉,左腳的義肢蹺上右腳的膝蓋上,說:「我什麼都能做。」

我於是打電話去詢問工作內容及勞動條件,最後提及:「聰民有殘障手冊。幾根手指扭曲變形,但字寫得漂亮,電腦也能用。左腳裝了義肢,但其實走得很穩,也能提重物 ……

「哎呀,這不行啦。」熟識的工會幹部立刻說。

「你見見他就知道了,真的行走做事都沒問題的 …… 」我發急了。

「不行不行。問題不在我。」他在電話那頭提高聲量:「一個殘障者!我們老板連面試都不會安排。」

那是我進入工人運動多年以來,第一次幫人求職,不果。彼時失業潮尚未襲捲台灣,我熟悉的工會幹部都是冒著被解僱的危機,衝鋒陷陣。而我來到工傷協會,觸目所及,非病即殘,走投無路,聰民還不是最嚴重的一個。


夜裡,與協會顧問夏林清討論勞教講習的細節,我提起白天這通電話。

「反正新光紡織惡名昭彰,再找其他機會也就是了。」我說:「居然連面試也不行!」

然後,毫無預警的,我的眼淚掉了下來。我邊笑邊抹去湧流不止的淚水:「啊,怎麼會這樣?我並沒有很難過呀 …..

說完,我就哭起來了。

連面試的機會都沒有。終於,我直接碰觸聰民的挫折,痛!我們一起走了很長的路,我總算踢到他在這個社會上一再經驗的痛苦。我只是偶然踢到腳踝,隱隱作痛,跛足的他卻經常跌得鼻青臉腫,連攀爬過去的機會都沒有。

在工傷協會,傷的、殘的、痛的、苦的人聚集在一起,心酸與磨難都多,組織工作者內在極柔軟的部份不時跟著起伏震盪,但同時也在集體對抗中磨練得強壯有力。處理個別的職災勞資爭議,組織者與工傷者可以扶持前進,找法令、找資源、調解、檢舉、甚至抗爭,共同梳理出結構的不義。我們交換經驗,儘可能在有限的條件下,作出最有利可行的決定與談判。憤怒、行動都在累積力量。

唯獨「求職」不同。找工作的過程,我們幾乎沒有協同的空間,完全是把個別的人丟到就業市場裡,任由挑撿。運動的能量與條件這樣有限,我的淚,因為知道現實的殘酷、集體的無能為力而無法停止。

很多年以後,工傷協會開始嘗試協助工傷者求職的工作,痛苦與無力仍令人舉步維艱。但我們記住最初的眼淚,因為理解,所以靠近。


上香

抵達殯儀館時,氣象報告正警告著輕度颱風要撲台。

天氣忽晴忽雨,風倒是撲面激昂,飽含水意。從南榮殯儀館延著山徑往上,先入目的是火葬場旁的小靈堂,裡面暫時安置著尚未公祭、火化的靈位,約莫六坪大的長方型空間,沿著牆排列了二、三十個靈位,相片、鮮花、水果、牌位、香爐,上緣的牆壁經長年的煙燻而嚴重泛著黃油,倒是牆的中下側因著時常放置靈位,仍是刷白的。有幾個牌位才剛拆下,想來是新近出殯,供桌及靈位都拆了,新的逝者尚未接替上來,留白的空位,色差份外顯眼,像是等著下一位的香火。

聰民和姪子誌軒併鄰擺放著,兩個人都有濃眉大眼,好看分明的稜角,我心裡忍不住浮起報上的說法:「家屬打算把叔姪兩人葬在一起,盼他們來世作父子。」似乎這樣,兩個人就有了伴,活著的人也得到一點安慰。

聰民的家人正與師父一起在小靈堂旁誦經,臨時搭建的帆布蓋被疾風吹得獵獵作響,陽光有時照得一片通亮,有時又速忽暗沈了下來,伴隨著斜飄進來的驟雨,陰晴不定。遠眺對面的山頭,一整片丘陵地都植滿了新舊墳塚,安靜的擁擠。工傷協會及工委會的朋友一行八、九人,陸續加入誦經的行列,一名師姐熟練地分發經文,主祭法師是聰民的堂哥,我們就一路從心經、阿彌陀佛經、到金剛經連續唸誦下來。聰民好走。

風這麼大,招魂幡斜倚著供桌,幾尾流蘇翻動不休,左三魂,右七魄 ……

聰民在大火中不知有沒有來得及拿他的左腳義肢?他義肢向來套得瀟灑,不會遮遮掩掩,膝關節以下留了一大段小腿,使力點還不算困難,走起路來平穩得很。我一回跟著他上南港的廟,一路都是山徑、樓梯、甚至要攀爬上一個簡陋的自製覽車,我的耐力算是不錯了,都覺得氣喘如牛,可他就可以來去自如。當然我也知道,長期磨擦下來,義肢接連處經常會淤血、破皮,但這些事,聰民自然是不會說的。

夜半時分突如其來的火災。事後人們研判,是一樓的電扇連續開了太久,電線不堪負荷,起火了。而火一起,晚睡的聰民(也許還沒睡?)就先開口了:「有燒焦味?」同住二樓的母親,逕自起身下樓看,不料是門開了正好把風吹了進去,原本悶燒的火焰立時得到助燃,火勢遂一發不可收拾。母親忙著叫大家逃生,二樓的聰民應是走到門口了,可煙燻得凶,就這樣倒在門口出不去了。誌軒跟著外婆逃出門外,見不到叔叔又返回二樓找他,猜想是要揹著聰民下樓的,可火勢太大,二個人擠在門口窒息了。就此沒再醒來。

招魂幡不歇息地翻飛,「一位正德,返回家中,領沾功德,迎向西方」....正德,正是如此。聰民走後,陸續聽見一些朋友說:「他曾經不眠不休幫我打字、完成論文。」、「一回車禍,是他全程陪我去談判。」、「我家頂樓加蓋是他幫忙找工人、監工。」、「蘆荻社大初成立,他幫忙找教室、借用具」....這是聰民慣常與人相處的方式,他不麻煩人,他慣常以協助者的角色出現。不出現的時候,多半是過得不好了,獨自躲起來。

這三、四年來再也沒有看見他,可想而知他的境況不是太好。若是順利,他早出現了。我只遺憾,我沒更盡力去找他,總是這樣忙,以為有用不完的未來。去年向他媽媽要到的電話,撥不通怎麼不再繼續追呢?我以為他人在深圳,就暫時放棄了再尋。天涯海角,那有這麼遠呢?他若知道我一直掛念著他,也許會少一點寂寥。也許,還可以如過往般,半夜拎酒來找我,淨說不著邊際的話,要人「呼呼惜惜」一下。這是我所熟知的,聰民的苦悶與快意。

懸案

聰民職災受傷時,正值高三上的冬天。來自宜蘭的他,對台北都會的職校生涯厭煩至極:「無聊得要死,又沒學到什麼。台北的學生個個都很屌。」

整個夏天,他留在台北打工,沖床、鐵工,紥實地流汗打拼,睡老板家頂樓加蓋的小房間,打赤膊學技術,覺得生命耐操耐煩得多。就這樣決定休學作工去。

1987 12 24 清晨,台北的街頭早已為耶誕節慶掛好成串的晶亮燈飾,聰民與一同休學的幼時伙伴攀爬在三層樓高的舊建築外,安裝鐵窗。未斷電的作業,引發一萬一千伏特高壓電擊,身邊的同學當場死亡,聰民則住了半年的醫院,雙手嚴重灼傷、扭曲變形,左腳截肢。

隔年秋天,聰民雙手裹著石膏,被老師硬拖回去唸完最後一學期的課,取得高職文憑。對職校與職場的斷裂,他有極深的感觸,生死攸關。我與他一起到學校講習,商校的小女生井然有序地在視聽室看我們帶去的幻燈片,聚精會神地隨著影像的牽動而發出:「啊,好可怕~」的回應。

演說時,聰民穿著短褲把義肢裸露出來,一頭亂髮近看了會發現後腦勺部份因植皮留下約五公分平方的頭皮長不出頭髮。他說話有一種故作不在乎的瀟灑,眼神則極專注,漂亮的深輪廓,比較起不久前的職校經驗,或嘲或諷都讓學生會心一笑,回憶起工傷後身心的掙扎,或笑或嘆都令人動容。

他談經驗,我輔以相關勞動法令。學生們反應熱烈,老師說:「真是太精彩了。暑假大家要實習,一定有很多問題,現在可以直接發問。」

美髮班建教合作的女孩率先舉起手:「吳大哥,」下巴揚起來指向我:「你們是一對嗎?」

我們相視大笑。

受傷後,班上有個女同學一直來看他。默默在人群中,天天來。母親開口了:「這麼好的女生,敢緊娶娶起來好了。」

他躺在病床上,要女同學別再來了。多年後提起這事,他嘆氣搖頭:「我剛上台北讀高中時,爸爸媽媽都叮嚀不准交什麼女朋友,怕我亂來。等我殘廢了,也不過才十幾歲啊,他們反而一天到晚關心我娶老婆的人生大事。」

聰民媽媽私下倒是對我說:「聰民若有交查某囝仔,愛勸他卡緊娶。以後卡有人照顧他一世人啊。」

後來,女同學終究只是女同學,但聰民惦記多年,歷歷在目,感念她當時的情深義重。年少的溫暖。

真正談戀愛是畢業以後了。這一段,聰民始終說不分明,偶而酒醉後向我抱怨:「是我不好。我這麼爛命一條,實在不能再拖累她了。」

工作與情感都曾經美好,充滿希望。後來,一如我在協會遇見的許許多多各式社會挫折至難以承擔的人,聰民在辭了工作、生命往下掉的階段,愛情也承擔不了。多次罵她,醉倒在路邊不回家,逼她走,失意的人對自己不滿,對身邊人耍賴。活得不好,不願好,都努力過了還是挫折連連,那麼,放手讓自己往下掉,看能掉到那裡,身邊親愛的人都要揮走,盡情往下掉。

我認識聰民的時候,他還是天天喝酒,但他清醒的時候,跑工傷協會、跑山上的小廟。協會抗爭缺人手,他上;廟裡要人跑腿搬東西,他也去。我一回與他上山,師父看了我半响,意味深長:「聰民很需要照顧哦~」

他一旁大笑:「哎喲師父,不是她啦。是她我也不敢。」

我們無話不談,但好長一段時間,離去的女友是個不能碰的話題。一回,他匆匆來電:「我帶一個人去協會,介紹你認識。」

她跟在聰民身後走進來,手上還牽著一個年約二歲的小男孩。年輕的媽媽,載眼鏡,清秀削瘦,出乎意料的冷靜樣貌,不多話。她簡單自述,說是好幾年沒北上,來「順道」看看老朋友。他靜默。我想他們需要一個自在的空間,協會像是聰民的家,他帶她來,我自覺如親人般陪同,繼續忙手上的工作,端水給小男生喝,不多問。

之後,聰民一口咬定那是他的孩子。

「所以,你要把孩子要回來?」

「不行。」他搔搔頭:「沒資格。」

他一逕擔心著女友不幸福,擔心嫁的人沒善待她。但那女孩真是平靜,見了面,沒哭訴、沒抱怨,進退有禮,兩個人間算是了清前債,各過各的生命。

聰民後來也不再提這件事。我問過幾回,他只是苦笑:「她現在過得好就好了。上回和老公吵架離家出走,我本來想,她若要離婚跟我,我就振作、養她母子。可是她還是回去了。」小孩呢?女孩說不是聰民的。懸案。

聰民生命中的懸案也不止一椿。

「我自己都活不好,那有力氣管這麼多?」他說。

出殯

夏天,又是枉死。聰明的家人一週內就及早為叔姪兩安排了出殯。

2005年八月 15,盛暑。陽光亮到刺目難耐。偌大的公祭場,竟是坐了上百人。工傷協會、工委會、蘆荻社大 ….. 他參與工運的那幾年間,接觸過的團體,多年來與聰民失去連繫,最終的一程還是來了十幾個人送他;再過去,花白頭髮的貢寮鄉親佔了大多數,鄉里代表會、誌軒的小學教職員會、吳氏宗親會 …..想來是遠程自貢寮包了遊覽車來的。

滿場的白花,莊嚴肅穆。鄭三姐好意提醒我,把不滿五歲的小樹帶到公祭場外,孩子小,還是別沾染上不乾淨的東西才好。可我想聰民會善待小樹的,他一向與孩子友好。小樹自在地東張西望,瞪視著像是懸空掛在一叢叢香水百合間的兩張亡者遺照,明顯地對小哥哥誌軒感興趣得多。

「媽媽,哥哥怎麼也會死呢?」

小樹最近的一次喪禮記憶,是姑爺爺在台南的公祭,姑爺爺都八十九歲了,喜喪禮,全場使用粉色調。我們一路送到墓地,她全程參與了家祭、公祭、入殮、下葬、過火的儀式,和一名抬棺工人的小女兒在墓碑與墓碑間玩得不亦樂乎,開懷的笑聲在山谷中迴盪而無人阻止。喪禮對小樹來說,對象是老人,氣氛是輕鬆。

我看著誌軒一臉的倔強、機靈,心中忍不住嘆氣:「哥哥要去救叔叔,火一直燒,他就暈倒了。」

「那叔叔呢?」

「叔叔腳斷了,不方便,走一走也暈倒了。火很大。」

「火很可怕嗎?」小樹皺起眉頭。

現在,我們兩個人都安靜地看著聰民的遺像。他一貫不桀的自然捲亂髮,深且俊美的輪廓,微帶著笑意的雙唇顉住了抽煙、檳榔過多的一口黃漬牙。經過相館柔焦的處理,聰民的臉呈現前所未有的溫柔與寬心,似乎所有的掙扎與困頓都過去了,向來銳利的眼神也放鬆了。

「被火燒到了,很痛。」我說。

十八年前,一萬一千伏特的高壓電,順著安裝一半的鐵窗,像火一樣在聰民的身體內狠狠燒過一次。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與烙印不去的生命灼痕奮戰,有時激昂,有時陷落,沒有一時安歇。這樣痛!

儀式仍往前走,鮮花、送酒、上香,聰民的只弟們一排代表家屬答禮,都是勞動的人,幽黑的膚色,長繭的拳頭,幾個兄弟個頭都不算高,也都和聰民有同樣的深輪廓。公祭近半,聰民的媽媽再也撐不住,乾啞的聲音嚎啕哭喊:「阿民啊~」一子一孫的亡故,上了年紀的媽媽幾乎昏死過去,女眷們忙著上前撐扶著她一路到場外。隨著這個突來的騷動,誌軒的媽媽終也崩潰地哭喊出聲。

祭場上的冷氣開得飽足,我回頭看著屋外刺目的夏日陽光,更覺得一寸寸冷起來,牽了小樹退到人來人去的大門口,曬太陽,呼吸。

火葬前,我們繞到靈位後側向聰民道別。

兩個人的遺體倒都完整無缺,一大一小的棺木裡,是上過妝的、閉上眼的叔姪兩人,頭髮、皮膚都完好,沒被火燒到。也許是煙燻過久的緣故,他與誌軒的膚色明顯偏黑,他的下唇甚且有幾分乾裂脫落,但神色倒是安詳,兩個人作伴,也讓人不知為何放心了些,那誌軒這樣機警、聰明,應該也是和叔叔一樣講義氣、重感情的孩子吧?他們叔姪情感好,誌軒出世時,聰民剛結束戀情沒多久,有時模擬著照顧誌軒就像照顧那個他自認為己出的「無緣的孩子」,泡奶換尿布什麼的,聰民都拿手得很。這一路,兩個人要互相照顧啊。

公祭現場,除了「英年早逝」的尋常輓聯,還有來自工人運動的祭辭。工傷協會的輓聯是大大的「工殤」二字,工人死亡如國之殤,聰民曾經以肉身的殘缺作為武器,一再挑戰現有生產邏輯的罔顧人命;而差事劇場的輓聯是「在勞工抗爭的火焰中重生」,幾年前靖傑才以聰民的故事導了一齣職災工人的舞台劇「暗潮」。我總記得聰民多次半夜和靖傑熱烈的討論,至今,我的抽屜裡還存放著彼時聰民草擬的腳本,一對國小同窗好友的對照故事,二十年後,一個是大老板,一個是職災工人,階級控訴的對白生猛直接,簡直像抗爭文宣。

參與工人運動的那幾年,應該是聰民生命中最輝煌的時日吧?他學電腦打字、以單指按鍵積極創作,寫下長篇細緻的生命故事;他的演講誠懇動人,對學生老師細述工讀、中輟的年輕工人的勞動處境;他在街頭面無懼色,和官員據理力爭以個體的挫傷直指結構性問題。我在聰民的生命最低潮、但也很可能是最高潮的時候遇見他。那幾年,他辭了工作、別了愛情,可也空出一大段時間將自身與社會的關連作了一次澈底的清查。他觀察、也參與工運組織者與工人的協同作戰,他知道我們期待他一起投身運動,他看得懂這個資本主義的運作邏輯,工人階級完全沒有出路
…….

但他還是不甘心、不認輸、不服氣,他還想賭大的,想把燒掉的都賭回來。終至全局都輸。


翻身

「他就是想翻身,翻不過去。」聰民的弟弟聰祥說。

聰民家五兄弟,他排行老四,聰祥還小他六歲。十幾年來,在台北工作、生活的他與聰祥,共同經驗三哥把內湖的房子扺押、無預警地被法院拍賣而匆促搬家的狼狽,以及日後聰民投入法拍屋買賣的行業,大量貸款買屋最後又付不出利息再度被法拍、搬家的歷程。最後這幾年,聰民在大陸、台灣二地跑,而聰祥與他在蘆洲共居的房子,一直保留了他的房間。

聰民一家世居貢寮海邊,全家人都靠出賣勞力討生活,原本父親堅持不賣「祖公產」的土地,在聰民受傷後賣出了大半,換取彼時尚無全民健保的高昂醫藥費。因著目睹父母流淚賣祖產的愧疚,聰民傷好後就不再向家裡伸手要錢,凡事自己想辦法。失業期間,他經常雙眼紅腫,有時是宿醉,有時是熬夜打麻將。「沒辦法,缺錢了,要靠打麻將來賺買酒錢。」他說,泰半是真的,他的大輸與大贏。

他決心振作工作時,曾進入桃園一家電路印刷工廠工作,有意識地上一個工人組織的位置,也有意識地記錄勞動歷程。可沒幾個月後,吳家三哥負債逃亡,父親也診查出罹患癌症,可預見多筆不值錢的土地將累積成驚人的遺產稅。我不確定是工人運動裡看不到出路的衝突與掙扎,還是現實的家庭問題逼他怯步自保,總之,聰民辭了工作、上山閉關整整二個月,半夜裡寫信給我,說是下定決心回貢寮處理家務,用他的方式清還對家人的虧欠。

就在那幾年,聰民的生活離我們漸行漸遠。他先是投入法拍屋的買賣,彼時正值九0年代末,景氣一路快速下滑,他既捲入金錢遊戲,就不免豪賭,買了屋還要再買,貸了款還要再貸,負債幾百萬,利息再滾本金,扺押、貸款、愈補愈大洞,有的房子後來只好放棄,讓法院拍賣,認賠退場。但聰民不退,他轉而投資土地、停車場、金融,一再失利,台灣找不到發展,他又轉去大陸,深圳、北京、上海轉來轉去三年多,地上地下的投資都是借來借去的錢。一直到聰民過世,還積著數不清的卡債、銀行貸款尚未還清。

「他很會講道理,但做不到,講有什麼用?」聰祥說:「他的想法我怎麼也想不通,有穴沒筍,有什麼用?可以做的人家早就去做了,還輪得到你嗎?」

結束法拍屋的事業,二兄弟還是留了一間自家用,按期由聰祥繳貸款。聰民的房間還維持著原貌,偌大的辦公桌、椅,隨便捲放在地上的睡袋,簡單的衣櫃,牆角放了一台老舊的電腦,還有個書架,散放著財經、投資、節稅專書,以及一堆無以為繼的資料夾。桌上凌亂無章,我順手推開桌曆、信封、雜物,意外發現一疊信件,全是前女友寫的,前後間隔近十年,不變的無奈與深情,永遠在結尾時祝福才華洋溢的聰民「要成功」。唉,聰民正是為了成功而搏命啊。

桌上還有未吃完的藥袋、診察書。最後幾年,應該是各式併發症都累積了不少,聰祥說他每次回台灣,就要去看病拿一大堆慢性病處方簽,腎啊心臟啊都是毛病。那個被肉身拖累的聰民,硬撐著。

聰祥做水電、包工程,每天辛苦的重體力勞動,「賺錢換燒酒啦」他說。他的措辭與語氣,和聰民十分類近,但眼神平實許多,神采也不若聰民意氣風發。聰祥極謙和,也很認份,他笑說自己不讀書、不談心、不會使用電腦,猜不透聰民怎麼這樣多心事。聰民的文稿、信件、電腦檔案,他說是「讀了就睡」,老邁的母親不識字,又沒有子嗣來傳,最後全交給我整理。

聰民喜歡改名字,思賢、蒼揚 …. 都反映他彼時的狀態,以及,自創命運的想望。我說他好強,想成功以扳回一點命運的欠缺。聰祥說,不會吧,聰民從來對殘障不自卑,裝了義肢照樣穿著短褲四處走動,扭曲的手指也從來不隱藏,二年前才又截掉左手的無名指,那支過度燒灼的手指,原本就不可彎曲而毫無作用,後來甚至阻礙了大姆指,乾脆再開個刀,截掉。這很像聰民,他自有對待自己的身體的方式,坦然的態度也影響別人的眼光,他不自憐自艾,他一切自己搞定。

「他就是太想翻身。」聰祥下了定論。

聰民的翻身,從來不是名與利,他要的更多,他要活得是個英雄好漢。事業的成功,不過是證明他有能力回饋、協助他人的一種英雄想像,倒未必是真為了賺錢。但我看著他一疊疊帳單,知道他到後來完全是為了填補財務漏洞而愈陷愈深。他頂怕拖累家人,最終還是拖累了。愈拖累,愈一去不回頭。

記錄
聰民死後,我們幾個和他曾經共同走過生命重要階段的組織工作者,討論如何處理他留在工運裡的印記與文字。連絡、討論的過程中,我一直以為我就要哭了,可是沒有。除了剛得知死訊的那夜流了淚,之後,我重覆閱讀他給我的信,翻看過去在集體行動中的相片,竟是樂不可支。

對逝者的不捨及痛苦,多半是因著「沒有來得及做什麼」的虧欠與遺憾。整理聰民遺物的過程中,我漸漸自在、舒坦多了。我找到過去的相片,在貢寮海邊為工傷者辦的野宴、在秋鬥遊行的最前線、爭吵拉扯愛恨情仇,還有最精彩過癮的記憶:他拿下義肢重重放在健保局會議室的桌上,侃侃而談,一旁的鎂光燈打在他的側臉上,我永遠記得他的理直氣壯,就是個英雄好漢。我看著他決定進入這個資本大賭場前,從山上捎給我的信:

我的生命到底會走到那裡去?我無法知道的,但希望,五年後,我可以靜下來,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是1997 年九月,離現在正好整整八年,聰民終究沒能如他所願地靜下來、隨心所欲。他若還活著,也許還有更多的糾纏與掙扎,滾不完的債務。聰祥說:「我寧可他只做一件生意,賠了就賠了,也不會這樣那樣、沒完沒了。」而當年引領他進入工傷協會的工運組織者常建國則說:「他活得太苦了,就算是早死早解脫吧!」

聰民從來不吝於使用個別生命歷程,作為公眾的素材。我在記錄聰民的過程中,不斷想起許多工傷朋友,有的還在辛苦攀爬、有的在集體中安身立命、有的在工運中或深或淺地共同打拼、有的履經挫折而低落不振,這些、那些遭逢工傷而被主流社會拋到背後,微塵般浮浮沈沈的生命。我們以行動、組織、書寫來留下不被記憶的工人歷史,共同期待,隨心所欲的一天終將到來。

2005年10月11日 星期二

卡洛琳終於逃走了。

半夜三點,她從野雞車上打電話給我。

「我跑出來了。」她說,壓低聲音,像是要哭了。

「你身上有錢嗎?」我一直沒睡,心上惦記著她原訂早上九時返回馬尼拉的班機,惦記著她的淚眼汪汪和尚未還清的負債。

「我有三千元。行李都在旅行社,居留證、護照都在仲介那裡。」她說得急促,聲量還是壓抑著,想來是怕被旁座的人聽到,微微顫抖,緊張。

「朋友連絡好了?」

「嗯,你別擔心。」

「害怕嗎?」

「很怕。」

但我現在聽出來了,她的緊張裡藏著忍不住的興奮。噗通噗通,我彷彿聽到她的心跳聲,震耳欲聾;也可能是我的,在半夜,想像她在夜間飛馳的高速公路上,自由與危險,前途未卜。

停頓了二秒,她果真笑出來了,像總算鬆了一口氣。她說:「哦,我的天!你能夠相信嗎?我真的逃走了。」


錢沒還完,怎麼回家?

初入冬,逾百名菲律賓籍的女工把「台灣國際勞工協會」塞得滿滿的,熱氣騰騰。她們多半年輕、活潑、問個不停,不時笑成一團,像在辦喜事;可話題一轉到近二個月沒領到薪水,有人流下眼淚,又哭成一團,路途險惡的他鄉異國。她們的文書能力強、行動快,前天才請她們整理所有外勞的來台日期、簽證到期日、護照號碼、平均薪資,今天就已經造冊、簽名妥當了。

「昨天早上到公司刷卡完,就要我們回宿舍等調班,每天都不敢出門,調來調去很累,可是又不算加班費,連薪水也不知道有沒有…..」麥洛半夾雜著菲語、英語說。

「仲介要我們自動解約回家,不然就留職停薪,可是,我借了八萬元付仲介費,才來一年多,錢沒還完,怎麼回去?」個性豪爽的艾倫滿臉沮喪。

飛盟電子廠成立17年了,位於三重工業區的挑高辦公大樓,從事電腦主機板及介面卡加工、製造、及買賣,生產線全面自動化,廠房潔淨明亮,員工都穿著藍色的制服。一直以來,飛盟是台灣倍受稅賦優惠保護的高科技電子產業,不但被天下雜誌評選為「2000年台灣最快速成長企業第19名」,且接連拓展至大陸深圳、寧波、上海、北京設廠並註冊。可就資金匯流大陸的同時,台灣飛盟也快速萎縮、負債、資產被掏空,終至2004年十月起再也發不出薪水。

「工廠只是一時週轉不來。讓員工先辦留職停薪、回去休息,明年過完年要大家再回來,到時就是生產旺季了。」人事經理說話不急不徐,對於國際勞協的工作人員逕入工廠、宿舍,與本勞、外勞集結在早停工的廠房頂樓召開沒完沒了的討論,有明顯的不悅。

「本勞沒薪水,還有家裡勉強撐一陣子,外勞沒收入就沒飯吃了。」

「我們也很有誠意,上週開始一天發一百元給外勞吃飯呀。」人事經理在空調、隔音俱佳的辦公室,優雅地理了理深色西裝。

卡洛琳小聲說:「我們菲律賓人每天一定要吃乾飯。一百元根本不夠買三餐,宿舍又不能烹煮,我們幾乎都天天餓肚子!」

深入再追查,飛盟的廠房早已二次抵押,對外還有不少貨款未付,根本就只餘一個空殼子,繼續上市吸收游資,不肯宣布破產以迴避銀行討債。幾百個本地及外籍工人,還規規矩矩地打卡上工,被拖欠了整整三個月的薪資。


要行動,才會有改變

外勞宿舍平日門禁森嚴,早晚班後點名遲歸的人,罰款二千元,並處以下工後留守工廠無償打掃一個月,若打掃評量不及格,再罰二千元。她們一個月的薪資扣掉仲介費、稅金、勞健保費,大抵只有一萬出頭,食宿另計。麥洛攤開一大疊薪資單,作業裝錯接頭、辦理健檢、打卡遲到、電費超支分攤……零零總總的扣款項目。

舊工廠改裝的女工宿舍,盡頭是洗衣間及成排的衛浴,有人在晾衣服,有人包著頭巾剛洗好澡。走廊的二側約有十餘個房間,門一概拿掉,女工們改以鮮艷的花布、垂飾、門簾替代,一眼望去,倒也讓水泥屋顯得溫暖明亮。幾個等待海運回菲律賓的大紙箱堆在走廊上,火紅的膠帶看來喜氣洋洋,還有人正忙著往半開的紙箱塞東西,毛絨絨的玩具、大包的土產零食、尚包著塑袋的成打丅卹、亮晶晶的飾品……都是返鄉時必備的各式禮品。

走進房間,約六至十二個雙層鐵架床位不等,僅容半身高的床鋪裡間,幾乎都精心佈置過了,牆上的海報、相片標示著每個人不同的喜好及過往關係,床頭是鏡子飾品與日記本,床位前則各自懸掛著花樣色彩殊異的大毛巾或布簾,一垂放下來,才有了僅堪平躺、輾轉的個人隱私空間。
「公司再發不出薪水,我們也待不下去了。」楊說,她的眼神落漠:「我沒得選擇,只有先簽了留職停薪同意書,但我擔心一回去根本就沒機會再來。家裡真的很需要錢……」

一旁的萍亞,輕輕握住楊的手:「我們要爭爭看。如果台灣的法律這樣規定,我們就該拿回我們應有的。」

楊與萍亞是到飛盟才認識的。萍亞有個十歲的孩子在家鄉由母親照顧,單親媽媽的她遠渡來台工作,遇見楊,二個人穩定地發展一年多的親密情誼,共同規劃未來,也共同面對回菲律賓後可預見的阻力與壓力。外勞宿舍裡,姐妹們遠離家鄉的世俗牽絆,反而罕見地建立起十分友善而開放的環境,讓七八對同性小情侶在女生宿舍裡,自在愛戀、偕行。

「啊,她們是,不男不女啦。」當然也有人搖頭不解,可笑著私下說,沒形成逼人就範的普遍紀律。飛盟的女工宿舍,於是洋溢著友善的、不壓迫的、任她與她的性向自然流動、自由發展的集體氛圍。在抗爭時期,女同志們更多半出線主動扛起組織、帶動的幹部位置。楊與萍亞就扮演這樣的角色。

「反正,楊留下來,我留;她走,我也走。」萍亞聳聳肩,天經地義。

相較之下,才剛來台灣五個月的卡洛琳就顯得緊張多了,她今年三十六歲,未婚,蓄積了很大的勇氣才借貸來台,不料幾乎還沒領到薪水就進入抗爭。

有時候,卡洛琳會愁眉不展:「真的抗爭有用嗎?我很害怕,到現在還不敢告訴父母…..」

有時候,她充滿勇氣:「上次談判後,仲介就把每個月強迫儲蓄三千元的帳戶先還給我們了。要行動,才會有改變。大家在一起的經驗,真是太棒了。」

整個冬天,大家的心情都起伏不定。每一次行動,女工們都要一大早塞爆了四、五輛公車才陸續從三重來到勞委會前,拿著前一夜寫好的中英文標牌、布條,自編了行動劇與口號,她們在勞動現場被壓抑的創造力、想像力與各式才華,卻在抗爭場上如此耀眼。

2004年歲末時分,本地勞工與外籍勞工的集體行動,總算逼使勞委會同意飛盟適用「大量解雇勞工保護法」,限制雇主出境。資方也終於承認停工事實,宣佈破產、歇業,本勞外勞得以申請勞保局發放工資壂償基金,補足三個月的欠薪,並向中信局的退休準備金請領資遣費。

爭了三個月,不過是恢復她們依法應有的權益。


她們是112個外勞配額

趕在舊曆年前,飛盟外勞終於要轉換雇主了。

三重就業服務站特地借了市公所的大禮堂來進行轉換作業,電子媒體也聞風而來。會場上,仲介幾十人坐一邊,112名飛盟外勞坐一邊。我們設想中,買方賣方互看資料、互相挑選、互相比較的面試過程,完全沒有發生!或者說,資訊只默默地提供給買方,幾十個仲介手上一疊女工的基本資料,姓名、年資、年紀等,一應俱全。外勞則什麼都沒有,沒有翻譯,沒有說明,沒有任何可參考的書面或口語素材,像市場上的豬肉,待價而沽。

「好緊張哦!」卡洛琳特地上了口紅,頭髮梳得齊整:「如果沒有人要我,怎麼辦?」

幾對小情侶都坐在一起,用力握著手,彷彿要讓買方一時眼花,把兩位一體帶了回去。我繞到官員背後細讀中文公告的廠商記錄,哇!出乎意料,登記申請承接的廠商從南到北,竟高達一百七十家!但每個工廠預計可承接的名額卻只有一名、二名、至多六名。唉,拆得這麼散,大家可真得各奔西東了。

「我想待在北部,可以嗎?」

「我不挑地點,只要我們在一起就好,可以嗎?」

「還是在電子廠嗎?我的肺不好,不可以是紡織廠….」

………沒有人能夠回答。可以問嗎?可以要求嗎?可以同意或不同意嗎?

「麻煩你請一名外勞代表上台來。」就服站謝專員客氣地說。

「做什麼?」

「代替大家來抽籤。」她和善地、示好地表示:「今天外勞很多,我們讓外勞來決定那些廠商可以得標。」

「啊?」

外勞來抽籤?中籤的廠商可以讓外勞優先挑選嗎?結果當然不是。

抽籤,真的只是抽籤。在台灣,許多廠商的資產額及產業別未能符合引進外勞的資格,勞委會的新政策卻不設限地開放這些小廠商得以「承接中途轉換雇主的外勞」,承接一名外勞就擁有一個配額,一個廉價勞動力的使用權。於是,飛盟宣佈關廠解約後,112名外勞配額就憑空掉到這個買方大排長龍的市場上。

排隊等抽籤的工廠名稱全被寫在籤條上,放在空罐子裡,由外勞代表一張張抽起。抽到哪家廠商,仲介就唸出已圈選好的外勞代號,例如:「24號、25號」,我緊鄰著仲介區坐,看見所有仲介都快速地把名單上的24與25號畫掉,沒有想像中「幹!怎麼我看中的人被先選走了!」的遣憾與惋惜,基本上,圈選的人甚至也沒有多看外勞區的眾多臉孔一眼(啊,卡洛琳的口紅根本派不上用場!),而是直接順著還沒被選上的號碼依所需名額依次往下勾(唉呀,我們本來還怕幾個契約快到期的會沒人選呢!)………總算明白了,這個承接的遊戲規則裡,買家只關心「還剩多少名額」,一個仲介手上可能有數家至數十家委託廠商的籤條,他們經驗老道地耐心等待,不四處張望,面無表情。

同時間,隔著一條走道的外勞區。所有的人聚精會神,緊張、擔心、興奮、互相打氣。每一個號碼被喊出口,都引起同等激烈的騷動,選到我了!幾乎所有人都沒有例外地大喊出聲,四週的人也立即不知是喜是憂地響起迴音。等回過神來,個別的人開始有尖叫外的反應了:「啊!我們有四個人!」跳起來擁抱大叫、熱情奔放。也有人故作輕鬆:「一個人也行,希望遇到不關廠的老板。」一一握住所有伸過來安慰的手。還有小情侶的眼淚應聲而落,被拆散的兩人哭紅了眼。
號碼被勾選了,但是,究竟要去那裡啊?什麼樣的工廠啊?沒有人知道。她們偷眼打量著喊出自己號碼的人,那時還不知道全是仲介,有人悄聲說:「還好,這個老板看起來不太凶。」無效地找點足以判斷、評估的蛛絲馬跡,好聊以自我安慰還算進入一個正常的「就業面試」的想像狀態。

她們是112個配額,籤抽完了,轉換作業立即宣佈結束。個別仲介火速清點外勞人數、核對護照,催促上車:「快點,行李都整理好了吧?一到宿舍,就趕快把行李搬下來,我們開車回彰化,還有四個小時!」、「走了走了,到高雄都天黑了!」、「光土城就有四家工廠,一家家送,還要跟老板說明一下,時間來不及了。我幫你們叫好便當,就在車上吃一吃好了。」

…………一個個陌生的地名,通向未卜的前程。

「好期待新工作哦!我從來沒去過台北以外的地方欸。」卡洛琳的行李不少,但她的情緒高亢。她們一伙十人全上了同一個仲介的小巴士,工廠都在台中、彰化一帶,她和維琪同一個廠,有人作伴,信心大增。

「工作穩定了,一定回台北看你們。」卡洛琳搖下車窗,很用力的揮手。

我鬆了口氣:「太好了,工作全有著落。我們本來很擔心幾個超過三十歲的、居留證快到期的,會沒人要呢!」

身旁一名沒抽到名額的仲介,輕輕地搖了搖頭。「依我的經驗,這些外勞大概有百分之三十,一個月內就會自動解約回家了。」他老道地說。

這個警訊,很快就應驗了。


不能做,就要遣返

送走最後一批人,我們精疲力盡的坐上回國際勞協的車子,半路上,手機就響了。

「這個地方,我們根本不能工作!」是穩重的楊,她的聲音裡全是驚惶:「我們在林口,電焊、鍋鑪、打鐵,沒有一個女工!怎麼辦?」

之後二天,國際勞協所有工作人員的手機就再也沒有斷線過。

「仲介說,我不做就要把我遣返!」

「根本沒有女生宿舍,他們要我住在男生宿舍裡,連洗澡都一起!」

「我的行李都還沒放下,老板就說不要女工,為什麼聘我們來?再把我們解僱遣送?」

「仲介已經訂好機票了,今天半夜就要來接我去機場!」

移民身份,最大的威脅就是處在「隨時可以被遣返」的壓力下,只要人一離境,一切明文規定的權利都無從追討。語言的劣勢、資源的欠缺、政策的自相矛盾,在在使得她們動彈不得。

楊被送到林口的鍋鑪廠、卡洛琳到了鹿港的五金廠、還有人在水泥拌鑄廠、鋼鐵廠、鐵沙廠、大型傢俱廠。112名女工離開自動化的電子廠,約有三十幾人無預警掉入重機械小型工廠。無法進入粗重工作的女工,次日凌晨就被仲介強押至機場遣返,好空出沒有外勞的「外勞配額」以讓雇主重新申請男性外勞。

2003年九月通公布的「外國人轉換雇主或工作程序準則」,第九條中明訂轉換雇主時,應以「公開協調會議」方式,辦理外勞轉出;同法第十條中規定,轉換「應依外國人原從事行業之同一工作類別」。但事實上,外勞雖然人到了現場,卻完全在封閉的資訊下,沒有選擇與拒絕的權利,更別說是協調了。而同工作類別,也幾乎是所有申請廠商照單全收,從麵包廠、碾米廠、到鐵工廠都有。在這個「搶人頭」的買方市場,不管性別、國籍、適用與否,只要搶到手了,不好用立即遣返,雇主就多了一個重新申請的外勞配額,仲介也多了一個與海外仲介公司抽成引進的賺錢機會,而不分青紅皂白被搶走又送走的外籍勞工只有一身負債地回到母國。

一週內,從南到北,果然幾近百分之三十的飛盟外勞,陸續回到三重原宿舍等待協商。有的人,護照、行李都還扣在仲介手上;有的人,機警地以手機拍下勞動現場的相片。沒料到,才為薪資抗爭完,竟又要再為工作權抗爭,而這次對象是不當的外勞政策。女工們指證歷歷、憤怒落淚的外勞影像上了報,勞委會不得不公開承認轉換過程有暇疪,不得不同意一一調查個案,再協調「二度轉換」的可能。

國際勞協耗費所有力氣一一與雇主溝通、遊說,總算讓數十名女工在政策夾縫中破天荒取得二度轉換雇主的機會,經歷了台灣首度稍有文明、有翻譯、有說明、依法行政的外勞轉換作業。楊與萍亞總算如願以償,相約一起轉換到彰化的零件廠,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互相扶持,等半年後約滿返家。

卡洛琳的老板原本很客氣:「我們也是第一次承接外勞。本來想聘個男工,不知道怎麼會排隊等到一個女的。既然勞委會說可以再轉換,當然沒問題!她們外勞也是很可憐啦。」

偏偏勞委會的政策一攤開:「外勞配額轉出,雇主重新排隊」,老板立即改口,信誓旦旦向官員承諾會安排適任工作給卡洛琳,如何也不肯放她走。

「辛辛苦苦輪了好久才抽到外勞配額,讓她走,我們的損失誰來照顧?你們為什麼要幫助外國人呢?我們都是台灣人……」很多老板這樣說。

關鍵在配額。勞委會設了一套勞資互相牽制的政策,為配額只能你死我活,逼得承接雇主與外勞的利益衝突,逼得勞資無法共處,逼得沒條件的人只能鬆手、再無退路,粉身碎骨。

卡洛琳的眼淚直流:「真的,女職員都是坐辦公室的,在現場工作的,只有男工。我不是懶惰的人,在菲律賓,我也在工廠工作,也很辛苦,但這個工作我真的沒辦法做,我和維琪試了幾天,腳都腫起來了。真的,我想賺錢,不是不能做我不會堅持的…..」

雇主不放人,被迫又要回到原廠「安排適任工作」的外勞們,包括維琪,都立刻作了決定:「不必再試了!再做下去只會逼我們自己解約回家。夠了!我再也不想待在台灣。」

唯獨卡洛琳不肯。她睡不著,眉頭深深陷落二道刻痕:「我連從馬尼拉機場到家裡的車錢都沒有。至少要等到飛盟的積欠工資發下來,我不能現在離開!」

這些離鄉背井外出打工的女人,都有一身的勇氣與能耐,得以應付最難堪的對待,與最窘困的處境,可她們的移民身份這樣脆弱、不堪一擊,除了認賭服輸,就只能奮力忍耐。留與走都是豪賭,而卡洛琳的籌碼這樣少:「唉,這個決定是對的嗎?有別的路嗎?」

最終,只有卡洛琳扛著行李,一個人回到她才剛逃離的工廠。


再查,再查也是一樣

過年期間,斷續收到卡洛琳的簡訊:「我的工作還好,清洗機器、掃地,很忙,但沒讓我做我做不到的事,我會忍耐。」我暗自祁禱:「至少,捱到還完仲介費吧。」工人的命運幾乎都是這樣,想翻身是絕不可能了,只能拼命找出路,在結構性的困局中,少輸為贏。

但相安無事的日子不到二個月,掃地的好時光過完了,卡洛琳開始被要求上線做粗重的搬運與鑄造工作。

春節剛結束,她打電話來,一開口就是哭:「怎麼辦?老板要逼我做很難的工作了。我說我不行,領班就一直罵我,說不能做就回菲律賓呀。」

「卡洛琳,別哭了!我們早知道會這樣不是嗎?打電話給勞工局要他們到現場調查。」

「領班一直罵我笨,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他很凶…」

「所以?」

「我生氣了,我對他們說:走就走!我不幹了!」

我心中一緊。糟了!外勞在台灣是沒有轉換雇主的權力的。除非是受照顧者過世、原雇主放棄聘用、或關廠,基本上不論工作條件如何惡劣,外勞是無法如一般本地受雇者以辭職篩選壞老板的。外籍勞動力商品的特殊性,在於限業限量限期引進,一律採最低薪資。再如何糟榚的勞動環境,只要不是明顯違法,外勞若要辭職,只有遣返一途,再沒其他出路。這下可好了,工廠原本就想找個男工,現在總算逼得卡洛琳自己說出解約,看來遣返的動作會很快了。

「我知道我說錯話了,可是我真的很生氣,他們一再欺騙我,而且在那麼多同事面前大聲罵我,好像我是個傻瓜,沒有自尊心。」她說著說著,反倒沈著下來,她知道她沒犯錯,卻要承擔惡果。

當天夜裡,卡洛琳就被送到機場了。抗爭磨湅來的經驗與膽識,卡洛琳不哭了,她進了海關,等仲介離開後,撕掉登機證,逕自找了航警,冷靜地連絡勞委會,要求官方履行過年前承諾的勞動調查,並住進庇護中心等待勞資協商。

台灣官方找來菲律賓在台辦事處的官員,雙方都勸卡洛琳息事寧人,離職書都簽了,就回家吧。
「菲辦就怕麻煩,一出事,只想快把我們趕回去。他們都不想一想,幾百萬的菲律賓海外工作者,每年幫我們的國家賺多少外匯,填補政府財經政策出問題的漏洞?所有的官方都不可信任!」卡洛琳幾乎是不屑的。

「這個案子過年前不是調查過了嗎?怎麼又要再來一次?」地方勞工局也不耐煩了。

「年前說要調任她能負荷的工作位置,年後就換了樣。是你們要卡洛琳先去做,出問題再協商。」

「有的外勞真的很壞,你不要只是聽她單方面說辭,我們台灣的老板和仲介要不要生存?再查,再查也是一樣!」仲介說。

果然還是一樣。調查、協商結果是卡洛琳解約返國,沒別的選擇。一群工人還有集體抗爭、改變政策的可能,一個人又如何形成壓力呢?卡洛琳第三度被送到旅行社,等待一早的班機飛回馬尼拉。當天半夜,她什麼證件、行李也沒帶,一個人走出旅行社,直奔車站。

在北上的夜間巴士途中,她打了最後一次電話給我。


鬆動一點活路

根據勞委會統計,截至2005年五月份止,共有1萬7959名外勞逃跑,其中男性4731人、女性1萬3228人。上個月警方共查獲538名逃跑外勞並遣送出境,其中男性167人、女性371人…………。
卡洛琳會是這連串統計數據中的那一個呢?逃走,由於無法自由轉換雇主,唯有從這個天羅地網中逃走,才能鬆動一點活路。而逃跑,也使她從「拿不到薪水的關廠受害者」,一夕間成為「勞委會與警察局全面通緝的非法外勞」,她從一個汲汲可危的強制遣返處境,被迫藏身到更不安全的非法身份。

我還是會斷斷續續收到卡洛琳的簡訊。她在台灣的某個角落勞動、生存下來,看見警察就害怕,不容易在新的勞資關係中議價,陷入更底層的勞動。飛盟積欠的三個月薪資總算由勞保局代壂發放給所有的本勞外勞了,但外勞部份都被先扣了百分之二十的高額稅款,卡洛琳及其他被迫返鄉的外勞們,都沒機會出面為自己辦理退稅了。我只但願她平安健康,畢竟沒有健保、勞保護身,在台灣是沒條件生病或意外的。

我想著她在他鄉異國艱辛地求生存,一如我認識的許多移民勞工,她們來來去去,從低度發展的國家移動到貨幣價值較高的國家,賺取當地最低廉的工資,學習以有限的資源生存下來,想盡辦法還債、存錢,為個人或一整個家庭尋求更好的出路。這個夢想,不一定會實現,且多半陷入更慘烈的處境。

有時候我會擔憂。當國際勞協又接到逃跑外勞為躲警察而從高樓摔死的案子,我心中不免想到卡洛琳。若真被警方發現了,就束手就摛吧,別反抗了,不要付出更大的代價。真的,弱勢者只能少輸為贏。

有時候我會放心。想著她好不容易免去仲介巧立名目的高額抽成,好不容易可以自主找工作、換老板,也許真開始存錢、還債了也不一定。卡洛琳一向很會打理匯兌事宜,總能找管道挑選穩靠的地下金融。

卡洛琳奔逃的剪影不時出現在我眼前。我彷彿看見她飛快奔跑時,疾揚的長髮,移動的身形,在初春的夜半街道上,踉蹌前進。再前進。(原刊於2005.10.11~12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得獎感言:

知道得獎的消息時,我們正為了821高雄捷運的泰勞南北奔波。一千七百多名忍無可忍的卡洛琳,終於以集體的抗暴行動震驚全台,SNG車開進外勞宿舍,把窘迫的、堪稱奴役的勞動條件送到大家眼前。而這已經是台灣立法引進外勞第十四年了!

我有幸,長期貼近基層勞動者在有限的條件下奮力搏鬥、挫敗擠壓、長出/或沒能長出力量的歷程。我有幸,共同參與衝撞體制的抗爭,並撕裂般地被滋養與改變。如果我大量使用「我們」作為敘述的主詞,那確實是因為行動的背後是組織性的支持力量,而一起熬夜打拼的素香、靜如、燕堂、醒之、競中…也是作者欄中必須被併列的名字。

記錄弱勢者用力發聲的歷史,是集體實踐的一部份。而得獎無疑會有加倍擴音的效果,獎金對勞協房租的挹注也著實令人高興。真的很高興。

2005年8月8日 星期一

鐵盒打開了...

六十年前的春青。十四個至今倖存的台灣阿嬤,細細回溯彼時才13歲至25歲芳華正茂的生命,一段被騙、被欺、被迫的沈重歷程。

鐵盒的隱喻,卻來自一個早已不在場的李米順。二次大戰期間,二十餘名台灣慰安婦被迫隨著日軍在菲律賓叢林逃亡,李米順將一束頭髮及指甲裝在鐵盒裡,表示若不幸命喪他鄉,請其他女孩幫忙帶回故里。戰後,陳樺履約把李米順的鐵盒帶回台灣,一併其他慰安婦的記憶,就此積沈六十年。

烽火中裝載著青春印記的鐵盒子,封顉著什麼樣的故事與身世?一直到1992年,台灣慰安婦開始集結、行動,歷史的切片才隨著一聲聲沈痛的控訴,慢慢從鐵盒釋放出來。「鐵盒的青春」是台灣慰安婦十幾年來抗爭運動的記錄與史料,個人的生命得以在集體行動中淘洗、直視、呈現。

輯一收錄的十四名「阿嬤的故事」,是全書的主軸。作者以地域作為切割分類的座標,分別以「瓊州悲歌」、「蓬轉東南」、「萍飄四方」敘述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台灣女子被強迫、或受騙帶至海南島、東南亞戰地慰安所工作,及原住民少女就地在駐營部隊被逼無償提供性服務的故事。輯二的「漫漫求償路」則鉅細彌遺詳述台灣慰安婦求償行動的歷程,兼及韓國、荷蘭、菲律賓相關行動的報導與對照,以至近年來對日本殖民歷史的殊異詮釋,引發極右派親日人士對慰安婦的不同解讀。

十四個故事像是一面地圖鋪置在歷史的景深前。作者寫人,但從地理著手,先以詩歌引入整個地理人文背景的經緯,讀者於是站遠了,看見一個個台灣養女、女工、女學生、甚至新嫁婦,在軍國主義的戰火煙硝中,從殖民地港口跨越國界移動到另一個軍營駐紥的陌生地,貧窮、殖民與戰爭是年輕女性跨國流動的引線,鐵盒裡的記憶一寸寸出土。

這份田野資料的收集,應該是同時搭配整個求償、訴訟、要求真相的運動需求,對整個慰安婦召募、運送、勞動與管理的過程,有證詞般的反覆陳述。就性勞動本身,慰安所有一整套制式的工作標準,包括休假、生理假、四六拆帳、保險套、體檢等,但從殖民地運送來的婦女,若不是受到拐騙(到海南島食堂洗碗),或是軍警強迫逼從(「你被抽中了,要為國家、為軍人做些事。」),就乾脆是半路上直接被捉走.....青春至此轉了向。戰後,那些永遠無法兌現的存款帳戶,還有不斷的自責、污名、生心理挫傷,是更大的禁錮,有人甚且長年吃素以消罪孽。必定是上輩子造了孽,不然,不然怎麼解釋一生不做壞事,卻要承受這樣的惡果,犯錯的人卻毋須負擔責任?如果是非不分,受壓迫的人何以自處?

鐵盒被帶回來了,打開了,我們這一代人,如何對歷史交待?我們曾經如何討論、對待、行動?你不能假裝看不見。(2005.8.7中國時報開卷版,評「鐵盒裡的青春」/天下遠見文化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