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月18日 星期四

奇怪

家中唯一的孩子,大人們對她不免寵溺過度。小樹已隱隱然有些嬌生慣養的脾性,起床、吃飯、洗澡都要賴皮。這年紀,道理似懂非懂,溝通如飛鳥點水,轉眼不見蹤跡。

一開始,她學會平鋪直述:「我生氣了!」

但力道顯然不夠,且自我陳述並不構成挑釁或指責的對峙狀態,少了火藥味。

後來,她會說:「我不喜歡你了!」扳過我的臉,一個字一個字說,我用我的不喜歡懲罰你![@more@]

這幾個月來,她生氣時,主詞置換了,重重指向對手:「欸,你很奇怪!」

最後兩個字,用力加重音,兼含鄙視與忿懟。

「那裡奇怪?不吃飯才很奇怪!」我趁勢又塞口飯進她的嘴裡。

但她可以含著飯半天不下嚥,平心靜氣看卡通,不吃;在餵食的競賽中,有所求的父母永遠是輸家。我與大樹都嚴格要求她不吃就算了,不准再餵食,可爺爺奶奶如何忍心讓孩子餓肚子?一旦教養的天秤不一,所有的鐵腕、紀律都會失效。

我們的衝突節節高昇。

有時候,我厲聲指責:「怎麼有你這、樣、的小孩!」

她也氣,有限的字彙裡想出最惡毒的話:「你是很壞的大人,你不愛小朋友!」

這話有邏輯,也有殺傷力,我感興趣了:「我很愛呀。」

忘了要對罵。

「你不愛!」她加強口氣,一撇嘴:「你很,奇、怪!」

哈哈,這個三歲才開始說出句子的孩子,語言能力顯然還是遠遠落後於其他同齡小朋友(身邊有個天生伶牙俐齒、擅察言觀色的七歲柯南,小樹的笨拙無效、傻大姐性格顯而易見呀。)。她的脾氣這樣大,表達能力無法有效承接與轉譯,讓我們的對罵戰火毋寧更接近是西北雨,光有氣勢與聲量,無以成災。

只是我真是好奇怪,為什麼「奇怪」可以是攻撃的字眼啊?

2007年1月17日 星期三

爸爸不在家

至今,皮皮還是小樹的二姐妹,不時被小樹用絲巾、裙子、花布…打扮成阿拉伯女郎或神秘性感野貓,小男生甘之如飴。我只暗自叫冷,冷天裡幫他披上外套。

「你們還有幾姐妹啊?」我漫不經心地發問。

「七姐妹。」小樹不假思索。[@more@]

「三姐妹是誰?」

「三姐妹沒結婚。」她梳著娃娃的頭髮,並很聰明地用碎布作成一只時髦的頭巾。

「四姐妹呢?」

「四姐妹結婚了,老公死了。」她氣定神閒。


「對,他死了!」皮皮興奮呼應。

「五姐妹、六姐妹呢?」

「五姐妹有一個女兒,老公出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小樹微笑著說:「六姐妹去上學,她也沒結婚。」

「嗯,我也沒看見七姐妹啊。」我小心地提問。

「七姐妹在台北,她有小孩,老公去上班,去很遠,我沒有見過他。」

小樹順口編織的故事中,媽媽和女兒是重點,父親則是個可疑的虛位,若不是住在辦公室沒回家,就是不見了、死了,沒有人想念他。

現實世界裡,我與奶奶面對孩子都是軟弱的人,假溝通說理之名,行退讓和平之實,小小孩很快就看清了局勢,自動耍賴、裝死、吃定你。我不得不承認是在這樣的結構下,大樹被迫扮演一個「嚴厲的執法者」的角色,經常在我與奶奶拿小樹一籌莫展之際,出面強力鎮壓她(啊,我不得不說:真有效啊!同時為大人因身體強大而掌握的單向權力,暗自吃驚不已。)。另一方面,大樹因應工作需求而中午起床、半夜回家的作息,也確實與小樹鮮有照面。

是因為這樣嗎?爸爸是家庭生活裡非必要、且易怒的角色(唉,我承認我選擇了一個討喜討巧的位置,讓大樹去發火。),小樹乾脆賜他缺席。

皮皮呢?皮皮的爸爸很花時間陪他,假日會為孩子設計行程出遊。但二姐妹的皮皮心甘情願追隨小樹的言行,成為一個「爸爸不在家」的支持者。

看關係,讓人心驚膽跳。

2007年1月11日 星期四

忘記

陪伴一個孩子的成長,最明顯的察覺,是「記憶」的痕跡逐漸深烙。

孩子們容易被新事物吸引,一轉頭,先前的淚水立即遺忘怠淨。所有的承諾,都可以賴掉。二歲以下的孩子,千萬別發傻地哄她:「沒關係,再買一個就好了。」、「不痛不痛,你看已經好了...」、「我明天再給你一個更大的!」等等無效的溝通,那是自討麻煩,隨著孩子在一個死胡同打轉。要當機立斷,變出新花樣來吸引她的注意力,儘速忘記先前淚水執著的事物。[@more@]

那真是一响貪歡的美好日子啊,慢慢隨著小小孩開始「記得」,大人說話就要小心了,不可以欺騙,會自食惡果。

射手座的小樹,不算死心眼的小孩,可我不能忘記初聽她說起:「以前我...」時的吃驚,即使她說的不過是早上發生的事。慢慢的,昨天的、一個月前的、甚至她看著相片,會說起三年前的事。

小小孩學東西快,聽一次就記得了,但要忘也忘得徹底。

「小樹,你的腦袋裡放著什麼呢?」

「我在想啊,」她很快回答:「我想想想,腦袋裡就是好多好多事情。」

「你在想什麼?」

「不告訴你,」她的手指比著頭:「我有想的事會放在頭腦裡。」

「都不會掉出來嗎?」

「會呀,」她搖頭晃腦:「我會忘記。從頭腦掉出來的就忘記了。」

「你忘記了什麼事?」

她掩著嘴笑了起來,說:「以前,我小時候,我忘記我自己的名字了。」

「真的嗎?」我大吃一驚:「你是小樹啊。」

「對啊,可是我忘了,我拿錯別人的課本。」

「你拿誰的課本?」

「陳小真。」

我從來不曾聽她說過這個名字。「為什麼?」

「我就忘記小樹了呀,我看到陳小真的書,我想說這應該是我的名字吧,就把書拿去寫了。」往事歷歷在目,她邊說邊忍不住笑:「然後老師叫我用橡皮擦把我寫的都擦掉,還給她。再把小樹的書給我。」

「你還會忘記嗎?」

「不會了。」找回名字的小樹很坦白的招認:「但我還是會忘記別的事。」

「嗯,我也是。」

2006年12月19日 星期二

小樹故事之九:說不完的故事

媽:有一顆小星星,在天上走來走去。

樹:……不要這個故事啦。

媽:那你先說。

樹:有一個小女孩,換你。

媽:拿著一個很大的籃子,

樹:裝了很多水果,有蘋果、香蕉、...她走到菜市場。

媽:到菜市場賣嗎?(我心裡暗暗吃驚,今天要來談勞動營生的、有社會意義的故事嗎?)

樹:不是,她要請大家吃。
[@more@]
媽:哦~(這不是會導致其他小販作不了生意嗎?),小女孩把藍子放下,把蘋果排一排,香蕉排一排,……咦,蘋果被小鳥兒吃光了。

樹:她趕快去隔壁買蘋果,

媽:隔壁是賣肉的大叔,大叔也賣蘋果嗎?

樹(她裝成大叔的聲音):有有有,可是我賣完了,你去老奶奶那邊買吧。

媽:老奶奶在賣魚,奶奶你也賣蘋果嗎?

樹(她又裝成奶奶的聲音):有有有,你要多少?

媽:十個。

樹:給你十個蘋果。

媽:哎喲,奶奶,我要的是紅蘋果,你怎麼給我綠蘋果啊?

樹:可是我只有綠蘋果欸,那你去那邊的大哥哥那裡買好了。

媽:大哥哥,我要十個紅蘋果。

樹:好,給你十個紅蘋果。

媽:多少錢?

樹:嗯…(慘了,她雖然買過多次早餐,但沒有水果價錢的概念),嗯…一百元…

(她偵探著我的臉色,不確定什麼市場價格才是對的),不對不對,五十元…

媽:這麼貴啊?

樹:那(她心虛地立即撤守),十元好了。

媽:太貴了。

樹:五元?

媽:我只有三塊錢。

樹:那,你去跟旁邊的大姐姐買好了。

媽:姐姐的蘋果十個只要三塊錢嗎?

樹:是啊。

媽:那會不會很難吃啊?

樹:不會不會,很好吃。

媽:和你的蘋果一樣好吃嗎?

樹:對對對。

媽:那為什麼你要賣五塊錢?誰還要跟你買啊?

樹:還有那邊,有一個人賣十五塊呀。

媽:都一樣好吃嗎?

樹:都一樣。

(愈說愈亂,這小孩和她娘一樣,完全沒有商場比價的能耐!)

媽:好了好了,大姐姐,我要十個紅蘋果。

樹:好,給你十個,三塊錢。

媽:哎唷~這個紅蘋果怎麼有蟲啊?


樹:……(她的笑容僵住了,像被當場捉包,一時無以回應。)

媽:哦,大姐姐,你怎麼賣有蟲的蘋果啊?

樹:啊!(她大聲叫起來,是惱羞成怒的聲音了),就假裝,假裝沒有蟲啦。

媽:好啦好啦,沒有蟲。大姐姐,謝謝你囉。

樹:拜拜!

樹:小女孩就走走走,很高興的回到她的大籃子旁。哦哦~

樹:一個小偷正在吃她烤給大家吃的蛋糕(原來籃子裡還有蛋糕?),看見小女孩回來了,小偷就趕快跑到樓上去,躲在棉被裡。

媽:小女孩把十個紅蘋果放下,嗯,一排蘋果,一排香蕉…咦,蛋糕怎麼只剩二個?

樹:啊,一定是有小偷。小女孩就跑到樓上去找小偷,爸爸的房間,沒有;媽媽的房間,沒有;我的房間……啊,小偷在這裡!

媽:小女孩就大聲叫:啊~

樹:有小偷!她趕快去叫爸爸:「爸爸你是最厲害的了,快來打小偷啊。」爸爸就跑上二樓用力的打小偷了。

媽:小偷尖叫:「你,你打到我的手指頭了,都腫起來了,好痛呀!」

樹:(她想像著腫了小指頭的偷兒,咯咯地笑個不停。)小偷就對小女孩說:「對不起,我下次不敢了,再見!」

媽:小偷跑跑跑,就碰碰碰地跌到樓下去,啊~好痛呀!

樹:「小偷你要小心一點啊!」小女孩說。她爸爸就把小偷踢到門口外面了。

媽:小偷又大叫起來:「啊,我的頭髮,被你踢捲了!」

樹:(她想像著捲捲頭的偷兒,又很開心咯咯笑).....

..........就在這個時候,外勞求救的電話來了,我們的故事也只能不了了之的中斷了。呼!幸好。否則這個到菜市場擺攤請大家吃東西的小女孩,這樣忙來忙去,媽媽與小樹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說得完呢!

2006年12月14日 星期四

20061214處罰

我們處罰小樹,罰她貼著牆站,不能動,不能玩,沒人理她。她知道那是做錯事,所以被大人很生氣的對待了,她聲淚俱下,悲憤不已,淚眼汪汪找尋比較同情的眼光,求救。

三歲以後,小樹對罰站就開始反抗了。若是心軟的媽媽來執行,她背靠著牆,雙腳軟了,整個身子往下滑,癱著,抵死不從。我凶她,貫徹處罰的意志,而小樹則多半是不可置信地怒視我,好傷心我在親蜜關係中的背叛,她的雙腳下滑成跪姿、上曲成懸空,總之是不肯站,不肯進入被處罰的姿勢。只爸爸於她尚有點威嚇的作用,她宓縮著委屈貼著牆絞著身子站著,但維持哭嚎的聲量,展示不屈服的意志。

那樣一個好難溝通的年紀啊,處罰如若是作用是非判準的教導方式之一,如何辨識她接收的是什麼?我們只好傷透腦筋,想著,還有什麼彼此都可接受的處罰方式嗎?

真是,好難啊。

我於是能理解,那些個打人的老師。一大班的孩子們呢,要如何說清楚賞與罰?區辨不同對待的意義?且不能流於形式、或疲態?真是好大的學問啊。

我其實,總是同情老師的。特別是結構性的壓力經常在個別老師身上,沒得疏解最後又落到更弱勢、莫名所以的孩子們身上。但我們有機會看清楚嗎?

小學中年級的一個夏日早晨,我至今記得那日的蟬鳴轟然,班上有個叫小蓮的女孩,因為一題數學解不出來,整整罰站了半堂課在黑板前宛若天書的題目。臨下課前,老師狠狠地甩了她四、五個重重的耳光,聲量遠遠壓倒了蟬鳴,並用更大的聲量罵她是豬。

我知道小蓮並不笨。她的母親早逝,父親忙於營生,她的白襯衫經常穿到領口都是汗漬污垢,功課也經常沒寫,但她那時已經會煮飯作菜了,家中二個弟弟都要她放學後趕回家照顧。在那個瓦斯爐還不普遍的年代,才國小的她就會在短時間內把煤球燒得通紅,下鍋煮菜的身手俐落、聰明極了。但小蓮的數學總在及格邊緣。

那個夏天的早晨,很多人可能忘記了,班上的數學競賽已多次壂後了,老師的壓力猜想是到達極限。可是那個全班靜默、震驚的氛圍,我想很多同學都忘不了。至少我從來不曾忘記過。很多年以後,我從事勞工運動,在工人家庭裡也不斷看見和小蓮一樣的女生,勇敢、勤奮,但沒時間作功課,課業汲汲可危,以及她背後那個擔心的、又無能為力的父親或母親。彼時那個辱罵的嚴苛與嚴厲嚇壞我們了,老師手掌上的白粉筆甚至掩住了小蓮被摑紅的雙頰,看起來倒像是抹了一層粉。下課鈴響也在「豬」的罵聲中響起,老師氣呼呼地甩筆走人,那是個一班學生六十位,級任老師從早忙到晚什麼事都要管,班級的課業競賽壓力也讓一個還算認真教學的老師,氣急敗壞。

下課了,同學們安靜地從小蓮身邊繞出去,她的臉上仍殘留了粉筆印,她沒有掉眼淚,面無表情地走回座位。而我順著人潮,不敢多看她一眼,繞道走了出去,難受。同學之間沒有人再提起這事,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們還是假作無事地一起走,但那個難受一直在。

但我帶著這個難受的記憶成長,一直想弄清楚那是什麼。一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我投身工人運動後,我才磨出了點能耐能看懂當時的難受。

我想那個處罰是太嚴厲了,老師承擔的教學壓力在那個早晨宣洩到一個數學不好的女孩身上,我們集體目睹了一次彷如替罪羔羊的祭典,但卻震驚無以回應,只殘留難受的困惑與說不出口的氣憤。而這個氣憤因為沒有出口,我們有默契地繞開她,不是因為她壞,而是無法面對默不作聲、看似安全的自己,不知如何面對她紅腫的臉與殘留的白粉筆印。

從事社會運動後,我特別敏感類似的難受、困惑、不忍與說不出口的憤怒情緒,我想這些情緒是珍貴的,必須有個集體面對的機會,否則迴身就是內傷。對抗強權,有時相對是黑白分明、容易執行的,可同樣置身在弱勢邊緣的排擠拉扯,經常更是難以拉出線索釐清、對待,特別是資源有限、條件困窘,人們多麼容易就轉過身假裝沒事了。

如果那個時候,我有勇氣走過去協同小蓮擦掉粉筆屑,並且坦白讓她知道其實沒有人覺得她犯了錯;如果那時候,沒有力量但困惑的我與同學,可以共同討論彼此的困惑,我想我們的難受和行動都會不一樣。如果那時候,不論能不能、懂不懂、會不會做什麼,如果有人打破沈默,我想都比各自帶著難受回家好啊。我想像著,有多少孩子就這樣假裝沒事地回家了,爾後在一路長大成人的過程中,在下一次類似的情境中似曾相識地再度繞道而行,不自覺地複製同樣的處境與反應/不反應,乃致於在成年後,理所當然地成為那心中暗自感嘆人情冷暖卻無能為力的大人………

處罰的當事者與旁觀者,有沒有機會、被影響了什麼,真是好大的一門功課啊。

2006年12月3日 星期日

對話


「小乖打電話給我。」小樹說。

「哦?她說什麼?」我還睡眼惺忪呢。

「她說,」小樹老實招認:「你媽媽在嗎?」

「那,」我板正了臉:「她應該是打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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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噯,」她有點意識到自己被取笑了,耍賴似地一擺手:「她也打給我呀。她說:啊,小樹!」

貼心的小乖阿姨聽了這段對話後,就專心地、不夾帶順便地、真的打電話找小樹了。

晚上我們走在空盪的馬路上,我跳起舞來了。貼身的短衫,隨著手臂的擺動,露出肚臍以上的一截腰肢。

小樹拉住我的手,幫我把運動長褲拉高些、再高些,遮了裸露的肚子。

「為什麼?」我大惑不解。

「人家會看到。」

「看到會怎樣?」

「會笑。」

「我覺得肚子涼涼的,很舒服,也很好看欸。」

我邀她一起跳舞,她客氣地拒絕了。

「你不喜歡跳舞了嗎?」

「人家會看到。」

「會怎樣?」

「會不好意思。」

「可是你以前你也常露出肚子啊,好可愛哦。」

「不好意思。」

這是長大了一點點的小樹,總是不好意思,害羞,怕人家看到。

我以前也是啊,總覺得全世界都在看我。一直到,很後來很後來,很長大了以後,才知道世界上大部份的人都忙著看自己,其實不太在意我的樣子。

我於是,終於能夠,在大街上自在地跳起舞來了。

「小樹,你想要很快長大嗎?」

「想啊。要長得像你一樣大。」

她側過頭來,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長大,媽媽就會老。」

「怎麼樣老?」

「像老奶奶一樣老。」

「會怎樣?」

她垂著眼睛:「會很醜。」

我扳起她的臉:「我也可以是好看的老奶奶呀。」

她又害羞起來,像是怕傷到我的自尊心,小聲說:「老奶奶都會醜。」

她又想想,安慰我:「那我慢慢長大好了,媽媽慢慢才老。」

「沒關係,」我握住她的手如立誓:「你可以快快長大,我一定會慢慢老的。」

我知道小樹並不討厭路上的老奶奶,她甚至很會和巷口的阿婆們招手,家裡還有分明仍是很漂亮的外婆和奶奶,可是老去的容顏、鬆弛的皮膚,孩子們敏感到衰敗之氣,暫以「醜」名之,對照的是耀眼的青春。小樹是這樣渴望快速長大啊,而孩子們一路衝向成人之路,卻沒意識到,長大的下一個彎角,就是老。

2006年11月27日 星期一

烈女

「本來我想這是自己家裡的傷心事,」梅菊說:「現在知道了,原來這是大家的事!」

認識梅菊,是因為工傷協會辦理「台北工殤春祭」。過往,因工作傷害而死亡的案件,處理完職災理賠及後事,家屬就把傷心事彷如打包了,冰封庫存,不願再多提起,他們安靜地道謝,藏著眼淚與心事,想辦法在塵世中再存活下去。死亡是這樣沈重,失去親人的經驗,太痛,碰不得。組織者也只能步步維艱,小心翼翼,再多往前一點,都像是逾越了。

還能夠為亡者再多做點什麼呢?無非就是透過宗教的儀式,幫他超渡,但願他來生安好。我們於是籌辦工殤者的集體超渡法會,柔軟地、安全地輕撫死亡的羽翼,追悼亡者,安慰生者。

法會召喚了很多流淚的、安靜的家屬,扶老攜幼,白髮的父母、素衣的年輕媽媽……個個專注在書寫了四千多名亡者姓名的超渡名單上,找他們熟悉的那一個。那些名單,是組織工作者耗了好幾個月在勞保局塵封的倉庫裡,爬高佝低翻尋抄寫而來的,當我們看見亡者家屬從四面八方被召喚出來、在蓮位上找到自己家人的名字時的安慰表情,就覺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

梅菊很早就來報到了。簽了名、拿了資料,她說:「有什麼事要幫忙嗎?」後來,她就一直在報到處,招呼亡者家屬們,我們幾乎都忘了與她才初識。

梅菊從來不吝分享自己的情感,他們是一對苦拼過來的恩愛夫妻,雙方都來自貧窮家庭,努力營生就為了共同建構對未來美好的想像,好不容易子女都上了高中,丈夫卻在台北市市民大道停車場的工作中,被奪去了性命。她流淚,但還是笑著,像是擔心影響別人的心情,鼓勵著自己也安慰別人地說:「我相信,我做這些事,他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梅菊常來,愈請她幫忙,她愈來。我們後來慢慢組了一個「工殤合唱團」,成員全是單親媽媽,從一開始淚眼汪汪的經驗分享,到後來與「黑手那卡西」工人樂團一起磨出集體詞曲創作,在街頭、法會、音樂會唱自己的心聲。

一口氣接觸了這麼多喪偶的女人,我忍不住想起「台北市誌」裡的列女。離現在一百多年前,十名「心凜冰霜,臨大節而不可奪者」被尊為列女,可細看列女的身世,真讓我嚇出一身冷汗。她們全是死了丈夫的寡婦,那年代的貞烈女子,一旦丈夫死了,懸腳帛自縊、掘蛇藤水飲之、服藥…等自殺以明志的,竟占了列女一半!僥倖沒死成的,之後大半輩子,幾乎足不出戶,撫孤、事翁姑為務。
史上記載的列女,全得是辛苦且痛苦的寡婦才成。

但在工殤合唱團裡,這些喪偶的女人都活得精神奕奕。她們的性格這樣多元鮮明,有的俐落明亮,有的含蓄和氣,在丈夫工傷過世後,她們多半承擔了主要家計,勞動營生。賴粉在公園賣雞蛋糕、麗華是環保局的約聘僱清潔工、碧蓮是、而梅菊則在家代工計件車衣服。她們使用有限的假日,聚會討論、參與活動,慢慢面對「這是大家的事」,而非單一工作上的意外。這麼多工人在職場上或傷或亡,結構上一定出了什麼問題,她們共同討論勞安政策,也共同尋求新的意義來看待家中的變故。

工殤家屬們歷經了家庭中最痛的挫折,都磨練了一身強勁的能量,唯有讓力量找到產生作用的入徑,才得以促成集體的形成。而集體是有溫度的,憤怒與悲傷都熅出熱度與火花,列女於是成為有行動力的烈女。

梅菊學電腦、記錄家屬的連絡方式,參與政策規畫,也主動提案執行。她在抗爭場合發言,聲量如耳邊細語,真摯感人,但幾乎被街頭吵雜的人車聲淹沒。她於是再自動嘗試,發抖的手緊握麥克風,多次在街頭代表說出家屬的心聲。
走過市民大道,她說:「這是我先生工作過的地方。」還有很多工程,她都可以背誦出來,那條馬路、那盞路燈、那棟大樓….無處不在。

「我記住他,也要大家都知道工殤者對社會的貢獻。」梅菊說。

她寫信給亡夫,很多年了,寫完後燒給他,和他分享人世間的精彩與心情。她也試著寫下他與她的故事,從一場工傷事件,看見更多結構性的社會問題。她的人生,因為他的不在,而更有彈性、韌性。

「工殤合唱團」經常是流著淚唱歌,大家談起亡夫,談起過年過節還在飯桌上留下他的碗筷,談起他出事前一天的總總徵兆,遺憾那麼多,說不完。喪偶的女性,生活中還有很多幽微的掛念與顧慮。

「平常叫瓦斯,要把先生的遺照先收好,免得人家知道家裡沒男人,怕被欺負。」聰明多年還在來為亡夫打職災官司,她從來不錯過任何學習相關資訊的機會:「但我和孩子其實都過得很好了。」

煮一手好菜的秀鳳,丈夫過世後,久未工作的她決定要自己掙錢了,親戚們原本安排了大伯的工廠,她婉拒了,另覓他處。「如果去大伯那裡工作,大家都知道我死了老公,就不好意思穿紅衣服了。」她吐吐舌頭,像小女孩:「嫁給他以前,我就很愛漂亮了啊。」

我大笑,這絕對不是書裡合格的列女。可烈女們一個個活得精彩生動,在法會上唱歌,到行政院前抗議,社會參與活躍。

「有一點惶恐的是,我們好像漸漸習慣沒有他的日子了。」梅菊說:「以前都是他照顧我,他死了,我就要照顧好自己,讓他放心。」

梅菊是我心中最棒的烈女。她,以及她們,在生命的斷裂處,從個人的痛苦往集體的力量走去,勇敢地、有熱量地活著。(2006.11.26聯合報)

2006年11月19日 星期日

離去


週五,爺爺會來接奶奶回中壢,小樹心情好時就撒嬌著要一起和他們走,可等到我下工進了家門,小樹飛奔偎了過來:「媽媽!」就立時變節,不肯離開了。

爺爺再誘她:「一起回中壢囉,明天帶你去玩。」

她置之不理。媽媽永遠是優先序的最前列,履試不爽。這是很多初當媽媽的人,都經驗過的、全然交託且無以倫比的巨大愛情吧。

可今天我還在回家的火車上,小樹就打電話來了:「我要和爺爺奶奶回中壢,明天去海邊。」
[@more@]
「可是晚上皮皮回來怎麼辦?」

「皮皮…」她果然還是遲疑了,但很快就自我說服:「我沒去過海邊,好想去哦。」

「好啦,沒關係,可是...」

等不及我說完,那頭已聽見小樹大聲向爺爺奶奶報告:「媽媽說沒關係!」再速速俐落對著話筒扔下一句不容商量的:「拜拜!」就斷了線。

等我回家,早已人去樓空。

隔天,她打電話來。

「媽媽,我去海邊玩,好好玩。」

「有小朋友嗎?」

「有啊,我們捉好多寄居蟹,好多小朋友都過來一起玩寄居蟹。」

「下次還要去嗎?」

「還要啊。」

「我好想你啊。」我還是忍不住,想逗她。

「哦,」她顧左右而言他:「那,皮皮今天會回家嗎?」

「不知道。」我繼續柔情蜜意:「我一直想你欸。」

「海邊有很多小朋友。」

「你想我嗎?」

「皮皮不回家嗎?」

「不知道啊,」我就像個無理的情人,步步探試:「你會想我嗎?」

「哦...」好掙扎、尷尬的聲音啊,我幾乎可想見她皺著眉,好怕傷我的心的表情。

「我很想你,你有想到我嗎?」

「想啊…」明顯的心虛、小聲、敷衍,立即轉移話題:「那明天晚上你要來接我哦。」

「小樹!」我嚴肅起來:「你是不是玩得很高興,其實沒有空想到我?」

「嗯,對啦...」還是心虛。

「那你就跟媽媽說,你忘記想我了,就好了呀。」我放輕語氣:「我今天沒出去玩,所以才很有空一直想你。可是你玩得很高興,根本沒想到我,也沒關係呀。」

唉,我承認,這樣又撩撥她、逗弄她、又教訓她,實在是勝之不武,濫用權力關係。就像競中有時對孩子疾言厲色後,忍不住對我偷偷扮鬼臉:「天哪!我怎麼這麼有威嚴?」大人也會被自己未經預習而掌握的權力,嚇得膽顫心驚呢。

「對呀!」她似乎鬆了一口氣,老實招認:「我沒有想你。可是你要來接我回台北哦。」

「好。」

「拜拜。」

我來不及回應,電話已經掛上了。

然後我想起來了,好幾次朋友都惱我、提醒我,說我掛電話的速度經常比「再見」的聲音來得快,話筒那頭的人根本來不及反應,就只能聽著「嘟~」聲發愣。所以總有那種再撥一次,氣急敗壞的來電:「欸,我還沒說完....」

我總是自我警醒著要改,沒改。現在發現小樹也是這一款。

更駭人的是,我現在全部記起來了,我的母親也是一樣,她的大嗓門總在電話裡烈風疾火地自顧自把話說完,就很乾脆地掛上,完全不聽對方說什麼的。

三代女人的雷同行徑,真驚人。

我早已不記得,小時候我是不是曾經纏黏著媽媽不放,只記得後來是如何一心盼望從她身邊逃離。

2006年10月31日 星期二

風火輪

「這是,」小樹踏著風火輪,飛快地超越她步行的友伴,大聲說:「我的,自由!」

她的辭彙向來有限,臨時捉了個一知半解的字眼來形容她的狂喜,竟爾貼切萬分。

臨睡前,我問她:「騎腳踏車很自由嗎?」

「是啊,我的自由!」她說,如命名、定性、開天眼。

她的!無人可以取代。
[@more@]
所有的孩子都愛飛行。造飛機、直排輪、腳踏車、騰空的飛躍與降落。

小樹才剛滿月時,她爹就極愛在半空中拋著她玩兒,或順著手勢作出雲宵飛車的快速滑行……小小嬰孩的咯咯笑聲中,大人們總要罵我們不知輕重。

但小樹愛極了,從來不曾厭倦過。

我剛昇格當媽時,老疑心自己對這嬰孩尚未「油然昇起一股母愛」,對她的好奇倒比關愛多,觀察好玩還超過責任壓力,也幸而因此頗能放鬆與她相處。小樹初初學會翻身時,一回從床上(我們的床離木地板約是一般彈簧床的二十公分高)一轉身就跌了下去,嬰孩體重輕,且她明顯沒撞到頭,看來災情並不算嚴重,但這終究是她初嚐重擊,且生平首次如此快速「降落」,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我見她表情要從疑惑轉為本能的放聲大哭,忙快快伸手將她從地上撈了起來,抱入懷中就忍不住大笑、親吻,彷如一個大大的獎賞。是這樣愉悅的心情感染了孩子嗎?小樹竟也就笑了。此後,一直到她跌下床已經有重量有聲響,顯見是摔得不輕時,孩童小樹多半還是處變不驚的,不太痛時就逕自笑了,我也立即捧場地呼應、親吻。

一歲前,她身子靈活些時,有陣子她降落地板的次數多了,我甚至懷疑她是故意跌下去,好享受笑著被撈入懷中的樂趣。

我總想著,孩子害怕、哭泣的情緒反應,多半也是習來的,嬰孩這樣敏感,感官全部開放著,大人們身上帶著的情緒是很容易被孩子接收、並進而複製般地學了起來,父母太是緊張,小孩也難免要不穩定了。

小樹是這樣一個不怕跌、不懼摔的孩子,她行動稍能自主時,就很是不自量力地攀爬到高處,再往空中勇敢飛躍……大樹輕鬆接送,玩完了就走,承接志業的為娘的我,不時要張臂接住她愈來愈重的身體,衝撞的後座力經常要我抱著她再疾施二圈才緩得下來。這是她愛極了的遊戲。

外婆最怕小樹到一樓去。小樹每每自立更生地爬上外婆的縫衣桌,站好置高點,再重重跳躍到橘皮沙發上──我們居住的客廳,沒有沙潑,相較之下,一樓的外婆家山高水長,地形起伏有挑戰性得多。小樹玩得履罵不聽,也呷好道相報地拉了皮皮、王子面一起玩這個極限遊戲。

這一對比,才看出孩子們不同的性格。小樹莽撞、衝動、一廂情願,皮皮相對謹慎、小心、評估局勢,我見他簡直是苦著臉被小樹逼上梁山,佇在桌緣怎樣也不敢往下跳,要大人趕去相救,才得以脫困。王子面年紀小,尚無法跟上,但他一旁冷靜觀察,很快就知道要自保,轉過頭去毫不理會小樹幾近強迫的熱情召喚。

小樹的「耐摔」,算是極有口碑的了。奶奶只要一見小樹跌倒了掉眼淚,當下立判:「一定是,破皮流血了,真的很痛很痛了,她才會這樣哭。」

是真的,小樹對皮肉之傷的忍耐力超強,若不是真流血了,再如何烏青、紅腫她也只是皺皺眉頭,又沒事般轉身去玩兒了,要到盡興了後才在回家洗澡時哭天嚎地。依我看來,這實在不是因著個性堅強,而是她對痛的反應自小有不同的理解,再者,一响貪歡,很短視地不忍心放棄眼前樂趣。

好了,繞了一大圈,我要來宣佈小樹的飛行「大躍進」。

「我想要騎二輪車。」週五晚上,小樹這樣說。

天氣正好,巷口無人,我拿了工具就地坐下來幫她拆去小腳踏車的二個輔助輪子。

整個晚上她就鍥而不捨地練習,摔了又起,沒人教也不以為意。次日一早,又快快下樓練習。我看她看頂多踩二下就自動腳著地了,顯然是沒捉到竅門,沒多大進展。我想起自己小時候(都上小學了吧?),在村子口的阧坡地,歪著屁股學騎姐姐的大腳踏車,可著實心驚膽跳了好一陣子啊,還要好心的大哥哥在後面跑著、撐著,讓車子起步了才猛地一放手……是啊,我一直對腳踏車有無比崇高的敬意,認為那是所有的車種中最難學、也最具技術性的了,那個平衡滑行的竅門,難以言說、師傳,只能實地操練中掌握,分毫取巧不得。我真心相信,只要會了腳踏車,機車、汽車都是相對簡易、過度依賴電氣的刻板操作了。

小樹才五歲多,自學腳踏車,我除了萬分欽佩,別無二話。這是她的飛行史的大躍進,我可以完全放手,謝天謝地。

週末傍晚,我領著巷口四個小孩一起去公園玩,鳳儀與佩君說笑間早已超前,小樹推著二輪車又累贅、又吃力,一急就叫:「你們都不等我!」聲音裡帶著哭意,慘。

這個被友伴遠遠拋在身後的推車小樹,心力交瘁下顧不得思考,急著小跑步上了車,猛踩了二下,還在氣,又二下,急,又二下,完全忘了雙腳的輔助,竟而奇蹟似地發現車子遠比只踩二下還要穩健。小樹略略躊躇了半秒,很本能再踩了二下,賓果!那個竅門自動向她開啟,原來風火輪的神奇,正在於轉動又轉動,害怕傾倒而借助地力,只會喊停墜落。飛行的密訣就在不斷的轉動,唯有脫離地表的停滯,才會達到空中的平衡!

也就是在這個時刻,快速飛越鳳儀、佩君的小樹,緊踩著風火輪,大聲喊出她的飛行宣言:「這是,我的自由!」

你也想到哪叱了嗎?呵呵,早在小樹第一次跌落地板,我就知道這個對我全然依賴、信任、交付與接納的孩子,終有背轉、大步離去的一天。而現在,小樹才五歲,我為她努力獲取的自由衷心喜悅。

2006年10月23日 星期一

新娘子之二

整個喜宴,最關注新娘子的,非小樹莫屬。

快滿六歲的小樹,追逐新娘子的行徑愈來愈大膽、上手,這一次,她已經取得貼身前進的戰鬥位置,且身邊有個亦步亦趨的小跟班了。

這場喜宴,是婆婆娘家的哥哥的兒子的。我奉命開車送她去關西,一起和不認識的、全場說客家話的遠親們含笑共餐。小樹一如過往,匆匆吃不到幾口就要東晃西晃去(這個壞習慣,真是媽媽從小沒教好,一起培養出來的。我認罪,沒資格責罵她,連我都坐不住啊…..)。

酒席過半,同桌的四歲小女生總算在一陣激烈的敲打下,迫使她的奶奶將她從幼兒餐椅中釋放出來。我連忙討好地要小樹幫忙照顧妹妹,小樹有個伴,登時像個負責任的大人,手牽手帶著妹妹四處遊走,也守信用地不逕自偷跑下樓了。

來來去去,她們巡軍二人組一再以新娘桌為巡視終點,不厭其煩。

當喜宴開始由賓客自由點歌、上台演唱卡拉ok時,主桌的人各自散開,新人招呼著攝影師一桌桌去找自己的朋友,聊天、合影。小樹和妹妹有一度回來向我報告最新戰況,她的聲音興奮得幾近發抖:「新娘子要我們和她照相哦!」宛若勛章的莫大榮耀,她扳過我的臉,確定我將聽見她公布的重大事證:「新娘子說:你好可愛!」匆匆說完,一轉眼又沒入人群。

我在杯晃交錯的嘈雜聲中尋找她,萬無一失地總在新娘子身後發現她矮小的、極易被坐著的賓客淹沒的身影。小樹面容嚴肅,有點無聊但絕對專注地守在已無暇理會她的新娘子後,跟隨著曳地紗裙緩慢移動,我悄悄繞過去把落單的四歲妹妹的手再交回她手中,小樹很懂事地讓出一半位置給同樣興奮的妹妹,二個人同心協力霸佔了新人身後的重要戰略置高點,心滿意足。

我窺視小樹。她這樣節制,不作無謂的動作引人注目,也不干擾新人的交際;她又這樣忠誠,除了跟隨沒有其他目的,也不刻意討喜討賞;她甚至不言不笑,連妹妹也跟著肅穆了起來:多麼重要的任務啊!

小樹總算在婚宴中進駐最心儀的所在,而四歲的小妹妹則顯然是為了追隨小樹,被她緊緊握住,並拷貝她的動作,如此已令小跟班興味盎然。多個小跟班,似乎也讓小樹的地位更加不可動搖(我想新人也很怕一趨趕引來小小孩的哭嚎吧?)。

完美的旅程。一直到回家的路上,小樹仍津津樂道,那新娘子嫩黃色的紗裙,不時會掃到貼身站立後側的小樹,就真的,真的自動掃過來,碰到我的手哦!紗紗的。啊,禮服與紗裙,那才是小樹心目中,新娘子所代表的,最華美的榮光!

2006年10月18日 星期三

20061018黑眼圈

我猜想,所有的小女生都曾經被以「吃蔬菜才會漂亮…」等話語哄騙過。小樹當然也是,我在餐桌上漫天胡扯,對症亂下藥,有時自己都忘了,要她死心眼追究時,才恍然憶起我的信口勸說如作擔保。

「你看,」她吞下紅蘿蔔,抿著嘴問:「我的嘴巴有紅紅的了嗎?」

或者,她嚥了口地瓜:「我的眼睛亮亮的嗎?

當然,我永遠給予最隆重的讚美。(或者,她其實打算收買的是我的表演?而不是真相信那些美麗的預言?)

但正面的鼓勵並不總是有效的,小樹對食物有她的偏執,有的東西不碰就是不碰,逼她也沒用。細究這個抵死不從的排拒,倒也不真是這食物不合她的胃口,而多半是顏色或形狀不順她的眼,就一意孤行地頑抗到底。有時天可憐見,小樹到那一日不小心嚐到了滋味,發現其實是爽口美味的,才會自動自發改變她的偏見。但這全憑運氣、緣份,逼不得。

今天我倒發現了個很有效的負面恐嚇。誤打誤撞。

奶奶平日九點不到就該上床了,她淺眠,極易被驚醒,又極不放心。小樹睡前花招甚多,被逼著去躺上床了,一會兒要聽音樂,一會兒人幫忙捉背,一會兒又偽稱肚子餓──這點很難被拒絕,吃飯不老實的小樹主動要吃東西,大人只有束手就摛的份。

多半,躺在床上快一個小時了,依然清醒、快活的小樹,朗聲說:「媽媽(或奶奶爺爺…等),我要吃什麼呢?」

她理直氣壯說了又說,像與你商量,實則是逼你拉著她光明正大起床,到客廳裡東弄西弄、看電視、喝水、玩玩具,慢條斯理地順便吃一點東西。

今晚我返抵家門都快十點了,她正在客廳裡悠哉地看卡通、吃水果。我匆匆拿了衣物要去洗澡,和她約定了時鍾上的分針走到6,她就要去睡了。她向來講道理,有個協商的動作,只要彼此達成協議就會停止糾纏。

但顯然我是誤判局勢了,臥室裡的奶奶早被折騰了半天,還在費力地呼喊:「小樹,可以來睡了!」

「媽媽說等到6再去!」她盯著走到3的分針。洋洋得意。

我從電視前走過,返身停下步來細細觀察她的黑眼圈,可憐小樹自小跟著我們開會到半夜,經常頂著黑眼圈如小熊貓、受虐兒。至今仍是。

「唉,」我拿了灌乳液擦擦她的眼瞼:「好可憐,黑眼圈。」

她乖順地眨眨眼:「這樣好了嗎?」

「沒有好,」我說:「太晚睡、睡不飽,就不會好。好可憐。」

火速地,小樹自動關了電視,自動起身回到臥室,分針才走到4。

我聽見她對奶奶說明太晚睡會黑眼圈,也聽見奶奶咕咕噥噥要她別開電扇。不一會兒,臥室裡的小樹揚聲問:「媽媽,吹電扇也會黑眼圈嗎?」

顯然是奶奶有樣學樣來了。呵呵。恐嚇用的黑眼圈,不知道有效期限是多久?

2006年10月2日 星期一

2006年9月27日 星期三

二姐妹







皮皮:「我是二姐妹!」宣誓的口氣。





我:「為什麼?你不是兄弟嗎?」




皮皮:「我不是!我就是二姐妹!」




我:「那小樹呢?」




小樹:「我是大姐妹!」她謙遜地笑了。


[@more@]

顯然,這個二姐妹是小樹教導的。






我:「你願意當大兄弟嗎?」





小樹:「不願意。兄弟好醜啊!」她一揮手就定了江山。




皮皮:「對呀,好醜。」這個保皇黨。




他們二人得意地笑,掩著嘴很明顯地共同表達了對兄弟的輕視與遺憾。




我:「那,三姐妹是誰?」




小樹、皮皮:「沒有人!只有我們二姐妹!」




他與她於是邁開大步向前走。





皮皮還會跟著小樹扮演新娘子,很神氣地踮著腳尖走路。





我向皮皮爹說了二姐妹與新娘子的事,很為他們的創意沾沾自喜。




皮皮爹笑了,牛頭不對馬嘴地說:「沒關係,我們皮皮很
MAN
的,不要緊!」




真笑死人了,這個不要緊正是這個年近中年的男人的介意與防衛。真是,遠遠遜於他的二姐妹兒子啊。




至於我,我只但願她與他成長的年代,可男可女,忽男忽女,自在來去!

小魚兒

總算,小樹會悶氣了。
[@more@]
哇!真真是里程碑啊,我已經看見一隻小魚兒在波浪間自在玩耍………..迷人的想像,彌補大人內在的遺憾。

現在,她得意地在浴池裡展示她的新學習。

「你看!」她把臉埋進水裡三秒鍾,濕淋淋地再抬起來,水從髮稍淌流到嘴角,她在臉上抹了一把,胸有成足地說:「很厲害對不對?」

「你好棒!」我心悅誠服。

她慷慨地接受我的仰慕,大方地滿足我懇求她再次表演,且全力配合我的貪心:可以數到七嗎?可以數到十嗎?可以比十多嗎?我的天!她可以閉著氣等我數完十呢。真是太感人了。

感人的情緒,承接的是宛如神蹟降臨的情境。意思是,不勞而獲。得來全不費功夫,爽!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呢?她何時偷偷練就一身功夫呢?曾經在那一次共浴的時光,她默默學會了新招式而我竟然視若無睹嗎?真是,好神奇啊。

小樹幾個月大時,就和我及女伴們一起去泡溫泉了。冬天的冷熱溫泉間,她可以在我們幾個女人的緊皺表情與尖叫聲中,無障礙地交替進出極凍與極燙的水溫,宛若神助。這是小小孩的特權,與天地合一而不互斥,我真心這樣相信。

三歲起,我們開始不定期──啊,其實是一年不過數次地到游泳池玩。我的盤算是,讓她習慣水就好了。習慣了,她就自然知道如何水裡來、水裡去,小孩子合當是天生的小魚兒。這個偷懶的邏輯很簡單:嬰兒出生前都泡在羊水裡呀,我所要作的,不過是把年幼的孩子丟進泳池裡,她自動會扣連起那個滿溢潮水的記憶,也許就充滿鄉愁地自動伸展手腳了也不一定……

偷懶的、天真的媽媽,其實是來自澈底的無能。我是那種,蛙式永遠不正確、連續游了二十公尺就心滿意足的人。也正因為自己游得吃力、笨拙,無能在水中隨心所欲,我因此很一廂情願地認定,必然是高中被強迫練習的體育課出問題了,學校只考一口氣能游十五公尺就算過關,我們多半就曬太陽、唱歌、玩鬧度日,從來未能真享受游泳的樂趣,至今無能海陸兩棲。

本能絕對強過學習。我這樣坐享其成地想,把孩子放進水裡,然後期待小樹變小魚。

但小樹雖然愛在水中玩耍,臉卻是從來不打濕的。她怕水流進眼睛、耳朵,光是想就怕了,偶而洗頭髮時硬撐著,還是怕。要她學悶氣,她裝腔作勢,低頭把眼脻毛沾濕了就算交差。我反正不逼她,她也不是愛逞強的孩子,看一旁暑期游泳班的小孩都能悶氣了,她自是在旁邊打混著和人撥著水玩,氣定神閒,完全沒有競爭力。反正媽媽也沒有。

今年夏天,我們甚至都沒下水呢。可這樣一個看來已完全遺忘羊水裡的泅泳記憶的小樹,竟然就在浴缸裡自動自發地學會悶氣了,猜想是這幾個週日,與皮皮一起洗很長的澡,身邊是更弱勢的小孩,她就沒有壓力地自己玩著潛水,竟爾一舉成功了。

而我,我像是無心唱著「一眠大一寸」的歌謠,打了個盹才猛然發現,原來這是真的,孩子已拉拔了一寸長!

2006年9月20日 星期三

山上山下














200608宜蘭櫻悅
才大班生呢,居然,幼稚園開始教九九乘法了。









顯然,建構式數學早已成為過去,更強大的、求快的競爭壓力,竟要大班學生就在還沒減法、乘法概念下,搶先把倍數的致勝口訣背下來。孩子們已經開始進入二一得二、二二得四的背誦了。




現在,小樹已經背完三九二十七了。呼~




我呢?我沒有意見。沒有焦慮,沒有不滿,只有一點好奇,其他隨便。就當是背唐詩、背英語感謝辭一樣,孩子們幾乎是在完全沒有說明的狀況下,硬是死背下來的。且我看小樹也不覺壓力,沒壓力就好,就去背吧,幼稚園老師真辛苦,什麼都得撿起來餵一點給小孩子們,以平息家長的焦慮。


[@more@]




唯有默默比較著,在我的童時,開始背九九乘法似乎是小三的時候,小樹很顯然是起跑得快、玩得少了。但這一整個世代的孩子都這樣,我沒能想要她有多麼特出的經驗。




吉智是頂頂普通的幼稚園,設備、師資等都極一般,是我在樹林小鎮繞來繞去尋來較屬中低價位的學校。小樹想上學,我想讓她認識朋友,吉智的校地不夠寬敞,孩子們下午時分大半時候都是看電視渡過的
……
但又怎麼樣呢?條件只有這樣,條件不足的爸爸媽媽是沒有資格大談美好的親職教育、或優秀的幼兒開發的。




我記得清楚,當初在住家附近的幾家幼稚園比價時,那標榜著「有外國老師」的幼稚園,月費與註冊費都至少貴了一倍,更不用說號稱「雙語」、「全美語」的學校了。電視廣告上,侃侃而談英語流利的孩子,假日外勞帶來會使用英語對談的孩子,背後是大量的金錢花費。在這個高度競爭的社會,孩子們要被大人推擠到那裡去?我現在似乎只能選擇讓小樹在一個條件有限、多數的孩子們行走的擁擠路上,順著、擠著走。




然而,只是這樣似乎也還是不行的。去年到東埔,和小樹同齡的布農族小
Buie
也上幼稚園了,但愛笑、愛唱歌的金花媽媽竟直向我追問城市裡的幼稚園進度,她的眉頭鎖得這樣深:「小樹的幼稚園有教英文嗎?」




「有教一點,就亂背一點單字而已...」我說。




金花更是憂心忡忡了:「怎麼辦?大家都有教英文,可是小
buie
他們公立幼稚園沒有教,以後會不會跟不上?」




這麼真實的,來自弱勢父母的擔心。社會資源的傾斜、不平等,布農族的金花她們都吃過這個虧,眼看著,下一代還要繼續吃虧下去
…….
擔憂的背後,是這麼沈重的結構。動彈不得。




我也還記得,同樣在東埔的布農部落,那個自小就眉目聰明、懂事的小將,如何在一路昇上國中後,成績就一逕低落在班上最被羞辱的位置,乃致於我們認識十年間,他愈來愈沈默而退卻,成為一個前途堪憂的青少年。




阿山總是自責,小將的功課不好是因為小時候省錢沒送他上幼稚園,等小將進了小學,班上的同學泰半是上過幼稚園的,他還沒開始學習呢就已經落後了。小一的老師幾乎是不從頭教的,一上課就已經假設孩子們都懂得注音符號,而事實上也確實大半的孩子都知道,唯那些在山裡玩得一身精亮、敏捷、有活力的原住民孩子,一下子被巨大的、無名的挫折打擊,頓時顯得愚拙,落後了就很難跟得上。




「小將其實不是笨。」阿山到現在還是忍不住要這樣辯解著。




這個辯解,相較於可以說「隨便啦,小孩子玩得高興就好。」的我,實在是承擔了社會積累的龐大委屈啊。後來山上的孩子們,不管農作收成再怎麼差,都還是要走長長的路去沙里仙上幼稚園的,怕落後,無力返轉的倒退。




可問題還是沒解決,且似乎只有愈來愈嚴重,英文呢?唐詩呢?九九乘法呢?孩子們在一個大競技場內還不知道緊張,那些真真實實受過挫的大人們,預知整個不斷下降、掉落、不可挽的挫折,要世代複製下去,而糾心、焦慮,不是為了贏在起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