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19日 星期二

小樹故事之九:說不完的故事

媽:有一顆小星星,在天上走來走去。

樹:……不要這個故事啦。

媽:那你先說。

樹:有一個小女孩,換你。

媽:拿著一個很大的籃子,

樹:裝了很多水果,有蘋果、香蕉、...她走到菜市場。

媽:到菜市場賣嗎?(我心裡暗暗吃驚,今天要來談勞動營生的、有社會意義的故事嗎?)

樹:不是,她要請大家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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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哦~(這不是會導致其他小販作不了生意嗎?),小女孩把藍子放下,把蘋果排一排,香蕉排一排,……咦,蘋果被小鳥兒吃光了。

樹:她趕快去隔壁買蘋果,

媽:隔壁是賣肉的大叔,大叔也賣蘋果嗎?

樹(她裝成大叔的聲音):有有有,可是我賣完了,你去老奶奶那邊買吧。

媽:老奶奶在賣魚,奶奶你也賣蘋果嗎?

樹(她又裝成奶奶的聲音):有有有,你要多少?

媽:十個。

樹:給你十個蘋果。

媽:哎喲,奶奶,我要的是紅蘋果,你怎麼給我綠蘋果啊?

樹:可是我只有綠蘋果欸,那你去那邊的大哥哥那裡買好了。

媽:大哥哥,我要十個紅蘋果。

樹:好,給你十個紅蘋果。

媽:多少錢?

樹:嗯…(慘了,她雖然買過多次早餐,但沒有水果價錢的概念),嗯…一百元…

(她偵探著我的臉色,不確定什麼市場價格才是對的),不對不對,五十元…

媽:這麼貴啊?

樹:那(她心虛地立即撤守),十元好了。

媽:太貴了。

樹:五元?

媽:我只有三塊錢。

樹:那,你去跟旁邊的大姐姐買好了。

媽:姐姐的蘋果十個只要三塊錢嗎?

樹:是啊。

媽:那會不會很難吃啊?

樹:不會不會,很好吃。

媽:和你的蘋果一樣好吃嗎?

樹:對對對。

媽:那為什麼你要賣五塊錢?誰還要跟你買啊?

樹:還有那邊,有一個人賣十五塊呀。

媽:都一樣好吃嗎?

樹:都一樣。

(愈說愈亂,這小孩和她娘一樣,完全沒有商場比價的能耐!)

媽:好了好了,大姐姐,我要十個紅蘋果。

樹:好,給你十個,三塊錢。

媽:哎唷~這個紅蘋果怎麼有蟲啊?


樹:……(她的笑容僵住了,像被當場捉包,一時無以回應。)

媽:哦,大姐姐,你怎麼賣有蟲的蘋果啊?

樹:啊!(她大聲叫起來,是惱羞成怒的聲音了),就假裝,假裝沒有蟲啦。

媽:好啦好啦,沒有蟲。大姐姐,謝謝你囉。

樹:拜拜!

樹:小女孩就走走走,很高興的回到她的大籃子旁。哦哦~

樹:一個小偷正在吃她烤給大家吃的蛋糕(原來籃子裡還有蛋糕?),看見小女孩回來了,小偷就趕快跑到樓上去,躲在棉被裡。

媽:小女孩把十個紅蘋果放下,嗯,一排蘋果,一排香蕉…咦,蛋糕怎麼只剩二個?

樹:啊,一定是有小偷。小女孩就跑到樓上去找小偷,爸爸的房間,沒有;媽媽的房間,沒有;我的房間……啊,小偷在這裡!

媽:小女孩就大聲叫:啊~

樹:有小偷!她趕快去叫爸爸:「爸爸你是最厲害的了,快來打小偷啊。」爸爸就跑上二樓用力的打小偷了。

媽:小偷尖叫:「你,你打到我的手指頭了,都腫起來了,好痛呀!」

樹:(她想像著腫了小指頭的偷兒,咯咯地笑個不停。)小偷就對小女孩說:「對不起,我下次不敢了,再見!」

媽:小偷跑跑跑,就碰碰碰地跌到樓下去,啊~好痛呀!

樹:「小偷你要小心一點啊!」小女孩說。她爸爸就把小偷踢到門口外面了。

媽:小偷又大叫起來:「啊,我的頭髮,被你踢捲了!」

樹:(她想像著捲捲頭的偷兒,又很開心咯咯笑).....

..........就在這個時候,外勞求救的電話來了,我們的故事也只能不了了之的中斷了。呼!幸好。否則這個到菜市場擺攤請大家吃東西的小女孩,這樣忙來忙去,媽媽與小樹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說得完呢!

2006年12月14日 星期四

20061214處罰

我們處罰小樹,罰她貼著牆站,不能動,不能玩,沒人理她。她知道那是做錯事,所以被大人很生氣的對待了,她聲淚俱下,悲憤不已,淚眼汪汪找尋比較同情的眼光,求救。

三歲以後,小樹對罰站就開始反抗了。若是心軟的媽媽來執行,她背靠著牆,雙腳軟了,整個身子往下滑,癱著,抵死不從。我凶她,貫徹處罰的意志,而小樹則多半是不可置信地怒視我,好傷心我在親蜜關係中的背叛,她的雙腳下滑成跪姿、上曲成懸空,總之是不肯站,不肯進入被處罰的姿勢。只爸爸於她尚有點威嚇的作用,她宓縮著委屈貼著牆絞著身子站著,但維持哭嚎的聲量,展示不屈服的意志。

那樣一個好難溝通的年紀啊,處罰如若是作用是非判準的教導方式之一,如何辨識她接收的是什麼?我們只好傷透腦筋,想著,還有什麼彼此都可接受的處罰方式嗎?

真是,好難啊。

我於是能理解,那些個打人的老師。一大班的孩子們呢,要如何說清楚賞與罰?區辨不同對待的意義?且不能流於形式、或疲態?真是好大的學問啊。

我其實,總是同情老師的。特別是結構性的壓力經常在個別老師身上,沒得疏解最後又落到更弱勢、莫名所以的孩子們身上。但我們有機會看清楚嗎?

小學中年級的一個夏日早晨,我至今記得那日的蟬鳴轟然,班上有個叫小蓮的女孩,因為一題數學解不出來,整整罰站了半堂課在黑板前宛若天書的題目。臨下課前,老師狠狠地甩了她四、五個重重的耳光,聲量遠遠壓倒了蟬鳴,並用更大的聲量罵她是豬。

我知道小蓮並不笨。她的母親早逝,父親忙於營生,她的白襯衫經常穿到領口都是汗漬污垢,功課也經常沒寫,但她那時已經會煮飯作菜了,家中二個弟弟都要她放學後趕回家照顧。在那個瓦斯爐還不普遍的年代,才國小的她就會在短時間內把煤球燒得通紅,下鍋煮菜的身手俐落、聰明極了。但小蓮的數學總在及格邊緣。

那個夏天的早晨,很多人可能忘記了,班上的數學競賽已多次壂後了,老師的壓力猜想是到達極限。可是那個全班靜默、震驚的氛圍,我想很多同學都忘不了。至少我從來不曾忘記過。很多年以後,我從事勞工運動,在工人家庭裡也不斷看見和小蓮一樣的女生,勇敢、勤奮,但沒時間作功課,課業汲汲可危,以及她背後那個擔心的、又無能為力的父親或母親。彼時那個辱罵的嚴苛與嚴厲嚇壞我們了,老師手掌上的白粉筆甚至掩住了小蓮被摑紅的雙頰,看起來倒像是抹了一層粉。下課鈴響也在「豬」的罵聲中響起,老師氣呼呼地甩筆走人,那是個一班學生六十位,級任老師從早忙到晚什麼事都要管,班級的課業競賽壓力也讓一個還算認真教學的老師,氣急敗壞。

下課了,同學們安靜地從小蓮身邊繞出去,她的臉上仍殘留了粉筆印,她沒有掉眼淚,面無表情地走回座位。而我順著人潮,不敢多看她一眼,繞道走了出去,難受。同學之間沒有人再提起這事,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們還是假作無事地一起走,但那個難受一直在。

但我帶著這個難受的記憶成長,一直想弄清楚那是什麼。一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我投身工人運動後,我才磨出了點能耐能看懂當時的難受。

我想那個處罰是太嚴厲了,老師承擔的教學壓力在那個早晨宣洩到一個數學不好的女孩身上,我們集體目睹了一次彷如替罪羔羊的祭典,但卻震驚無以回應,只殘留難受的困惑與說不出口的氣憤。而這個氣憤因為沒有出口,我們有默契地繞開她,不是因為她壞,而是無法面對默不作聲、看似安全的自己,不知如何面對她紅腫的臉與殘留的白粉筆印。

從事社會運動後,我特別敏感類似的難受、困惑、不忍與說不出口的憤怒情緒,我想這些情緒是珍貴的,必須有個集體面對的機會,否則迴身就是內傷。對抗強權,有時相對是黑白分明、容易執行的,可同樣置身在弱勢邊緣的排擠拉扯,經常更是難以拉出線索釐清、對待,特別是資源有限、條件困窘,人們多麼容易就轉過身假裝沒事了。

如果那個時候,我有勇氣走過去協同小蓮擦掉粉筆屑,並且坦白讓她知道其實沒有人覺得她犯了錯;如果那時候,沒有力量但困惑的我與同學,可以共同討論彼此的困惑,我想我們的難受和行動都會不一樣。如果那時候,不論能不能、懂不懂、會不會做什麼,如果有人打破沈默,我想都比各自帶著難受回家好啊。我想像著,有多少孩子就這樣假裝沒事地回家了,爾後在一路長大成人的過程中,在下一次類似的情境中似曾相識地再度繞道而行,不自覺地複製同樣的處境與反應/不反應,乃致於在成年後,理所當然地成為那心中暗自感嘆人情冷暖卻無能為力的大人………

處罰的當事者與旁觀者,有沒有機會、被影響了什麼,真是好大的一門功課啊。

2006年12月3日 星期日

對話


「小乖打電話給我。」小樹說。

「哦?她說什麼?」我還睡眼惺忪呢。

「她說,」小樹老實招認:「你媽媽在嗎?」

「那,」我板正了臉:「她應該是打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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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噯,」她有點意識到自己被取笑了,耍賴似地一擺手:「她也打給我呀。她說:啊,小樹!」

貼心的小乖阿姨聽了這段對話後,就專心地、不夾帶順便地、真的打電話找小樹了。

晚上我們走在空盪的馬路上,我跳起舞來了。貼身的短衫,隨著手臂的擺動,露出肚臍以上的一截腰肢。

小樹拉住我的手,幫我把運動長褲拉高些、再高些,遮了裸露的肚子。

「為什麼?」我大惑不解。

「人家會看到。」

「看到會怎樣?」

「會笑。」

「我覺得肚子涼涼的,很舒服,也很好看欸。」

我邀她一起跳舞,她客氣地拒絕了。

「你不喜歡跳舞了嗎?」

「人家會看到。」

「會怎樣?」

「會不好意思。」

「可是你以前你也常露出肚子啊,好可愛哦。」

「不好意思。」

這是長大了一點點的小樹,總是不好意思,害羞,怕人家看到。

我以前也是啊,總覺得全世界都在看我。一直到,很後來很後來,很長大了以後,才知道世界上大部份的人都忙著看自己,其實不太在意我的樣子。

我於是,終於能夠,在大街上自在地跳起舞來了。

「小樹,你想要很快長大嗎?」

「想啊。要長得像你一樣大。」

她側過頭來,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長大,媽媽就會老。」

「怎麼樣老?」

「像老奶奶一樣老。」

「會怎樣?」

她垂著眼睛:「會很醜。」

我扳起她的臉:「我也可以是好看的老奶奶呀。」

她又害羞起來,像是怕傷到我的自尊心,小聲說:「老奶奶都會醜。」

她又想想,安慰我:「那我慢慢長大好了,媽媽慢慢才老。」

「沒關係,」我握住她的手如立誓:「你可以快快長大,我一定會慢慢老的。」

我知道小樹並不討厭路上的老奶奶,她甚至很會和巷口的阿婆們招手,家裡還有分明仍是很漂亮的外婆和奶奶,可是老去的容顏、鬆弛的皮膚,孩子們敏感到衰敗之氣,暫以「醜」名之,對照的是耀眼的青春。小樹是這樣渴望快速長大啊,而孩子們一路衝向成人之路,卻沒意識到,長大的下一個彎角,就是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