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6日 星期四

20100916風火輪(之二)


我的國高中時期,全台灣的青少年都在瘋冰宮,雙輪溜冰鞋在人造冰的滑道上,總有個倒退滑行的耍帥男孩,雙手牽著一名又笑又叫的女孩,其後是一大串男男女女興奮搭著前人的腰或背的人形骨牌,背景音樂是Michael Jackson、A-ha、或妖豔的Boy George。
[@more@]
但我不會溜。冰鞋上了腳,我連站都站不穩,腳下的輪子從來不受控制,一瞬間就要離韁脫逃,我只能雙手緊捉著白鐵邊欄,有人來邀來教都令我尷尬萬分,不願將生死託負他人,自己又沒能耐學會自立,可想而知就是個提心吊膽的遜咖,完全無能溶入集體娛樂。我在青少年的流行圈外,絲毫沒有遺憾,無所謂地騎腳踏車到更遠的地方蹓躂。冰宮的封閉空間令人窒息。

大四那年,到東北的冰山雪地裡,山林一色全鋪上銀雪,朋友穿著米色長大衣足蹬一刀削的簡便冰鞋,向我優雅地伸手,要教我如何在雪地裡滑行,午後略暖的天色照耀雪面是淡藍的光,一整排松樹垂著晶透的冰線,那景致令人衷心折服、傾倒,我一時昏了頭真套上冰鞋,覺得我也可以,可以扶著他的雙臂,搖搖欲墜………..……溺水的人是如何把來救她的游泳健將死纏滅頂的?是的,結局就是這麼狼狽。跌坐在冰雪上一點也不浪漫,雪水滲透棉褲的滋味是一整個下午都悶溼難熬,再瀟灑自在的人登時都返轉原形。

於是我偷偷想著有朝一日終究要學會溜冰,自在滑行。這想頭一直在,但沒搭配積極行動,一如我許多的鴻圖大夢,「有朝一日」可以是天長地久,沒有賞味期限。

一直到四歲的小樹瞪視著追風廣場上腳踩直排輪的哥哥姐姐們,眼睛發熱發光,我知道時機到了,母女倆以等值的熱情約定好直排輪作為小樹六歲的生日禮物,我上網比價,生平頭一次網購就獻給一雙粉紅色的直排輪,贈送小樹,隨即又貪圖面媽為雙子及皮皮大手筆採購下的額外折扣,也為自己買了雙更美麗的紅色直排輪。小樹膽大耐摔,把她扔在追風廣場,東看西看也就自學了一身武功,沒多久,就是一只飛鳥,滑翔迴轉自如。我怕疼,也害羞,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小樹耐心牽著我的手,一步步從站立起身、撲倒止步等基本款學起。

我們在夜間的溪洲公園學溜直排輪,小樹早早就技高一籌四下沒敵手,溜得百無聊賴。直到,直到那日,我們眼見三姐妹滑著美麗的花式溜冰,在小小的溜冰場中練習參賽曲。那滑順不滯的舞步,優美流暢的前交叉、後交叉,雙手展翅宛如雁行,令旁觀者自慚形穢,又由衷仰慕。

三姐妹,一位小五,二位小一,俏皮可愛,且活潑大方,每週一次二小時課程,就在溪洲公園,媽媽們都全程陪伴,遞水遞毛巾用手機錄下音樂讓孩子們隨時練習。小二的小樹,踢踏著原本自信滿滿的直排輪,一時也害羞起來,抵死不願獻醜。那一次,我們討論了很久,終於決定首度拜師求藝,加入三姐妹的共同師承,每週一次到夜間公園練習,一雙二手花式溜冰鞋,要價五千元(與大樹商議,決定要小樹自己付費,向來只喜存錢、花費甚儉的她,一咬牙也就答應了,是個大承諾),至於後續的學費、鞋套、內襯等,就由我承包了。

三姐妹習藝多年,小樹是場上唯一生手,第一次上課,我見她跌倒了一次又一次,比賽在即,老師忙著為三姐妹加強訓練,請小五的大姐先陪小樹練前交叉,小樹很認份地練著基本功,一再跌倒又爬起,沒有喊痛,也不要我前去搭救。這是我所不熟悉的勤奮的小樹,有著我所不熟悉的忍耐與意志力,她努力跟上進度,經常被掠在一邊單獨練習,她不與人爭強,也不叫屈,不氣餒,就是默默練習,有一點進展便開心地笑了。我一旁練習我才剛能轉彎、自行加減速的直排輪,只有錯身而過時為她豎起大姆指,真心敬佩她這樣不卑不亢、氣度非凡。

每週一次的花式溜冰是我們最久的課程,大約上了半年,參與的孩子們也愈來愈多,全盛時期有七八個孩子從小二至國二不等,二小時課程後的玩耍,是孩子們最開心的時刻,飛速玩紅綠燈,加速倒退完全不必練習就學會了。我的工作忙,經常只能下課前五分鐘才趕去接小樹,她是所有小孩中唯一沒大人陪伴的,有時腳磨破皮了,還要其他媽媽們幫忙買內襯,又或者幫忙買水喝。大家都說:「小樹好獨立啊。」善心地未曾直接譴責我這個忙碌的母親。

但到了進階要旋轉,小樹履試履敗,學生多,程度不同,小樹默默退到邊緣和佩君聊天,佩君溜著小樹的粉紅直排輪,從學走路到後來可以加入課後的紅綠燈遊戲,自學成績優良。暑假期間,三姐妹又要進階比賽了,同學們各自去鄉下或渡假,團體課程暫停,小樹也無心練習。

再接著小三上學期,連著幾個颱風停課後,小樹就不想再去學花式溜冰了。為什麼?好難。多練習就好了啊,不想。放棄了?對。不想再更厲害嗎?不想。三姐妹都在練比賽舞曲,那舞衣多麼奢華美麗,閃亮俏皮,小樹不想嘗試嗎?不必。檢定、比賽,都讓原本的遊戲變得緊張,小樹完全不掙扎地,就退開了,毫不眷戀。好可惜啊,不繼續學嗎?沒關係。不能固定和同學們玩,不後悔?不後悔,學校裡還會碰面啊,有時下課會和已升小二的二姐妹同路,夠了。

我猶豫過,要不要推她一把?要不要鼓勵?要不要強逼?這麼輕言放棄好嗎?但我的標準是什麼?

最後,我順著她。結束了就結束了,放棄了就放棄了。放棄花式溜冰,連帶著,直排輪也不溜了,直排輪太重、也太隆重了,先要一路扛著沈重的鞋子到公園,又要記得穿襪,又要用力綁鞋帶,若中途想跑去玩溜滑梯,穿脫之間就讓人餘力耗盡。一旦甩掉汗溼的襪子,就不想再套進去自縛手腳了。我也懶,直排輪對我的魅力只至學會走路滑行,自給自足不必依賴他人牽手,便已然心滿意足,沒打算再更精進學會炫人花招。如此母女同心同德,誰也怨不得誰。

蒙塵的直排輪一直放在倉庫裡,但我們的飛行大夢尚未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