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26日 星期五

20100326老(之二)


我們一起看「星塵傳奇」。

男孩越過牆遇到女奴,她牽著他的手進了屋,再來是旁白說男孩回村後,九個月後收到一個禮物………心思敏捷的大人們大抵這時都會脫口而出:「嬰兒!」什麼事情在一晌貪歡後還綿綿不絕斷不了?什麼禮物(不管你喜不喜歡)的孕育要九個月?
[@more@]
但小樹對我的鐵口直斷十分驚奇,她掃了我一眼:「你怎麼知道?」

我謙虛地微笑不語。孩子,你也曾在我肚子裡住了九個月啊。

再來,邪惡老女巫要去追捕好心星星了,她危顫顫打開一個寶盒,裡面隱隱有流光溢出,一旁的老姐妹們貪婪瞪視寶盒,用多皺的手稍作扶捧、愛惜不盡地說:「小心用,剩下的不多了。」

我又很快下了定論:「青春!老巫婆會變美女!」

下一個鏡頭,寶盒一閃如煙如霧,霧散盡了那迴身一轉,哇~賓果!真是個金髮尤物。

小樹太不可思議了,她盯住我:「你是不是看過了?」

我娓娓解釋,我是大人了,知道世間人們追求的無非是權力、金錢、青春。唯時光不可逆不可挽回,才更要在魔界故事裡,超級擴大這個永恆的渴望。我一下子就猜到了,這證明我活得夠老了。

這電影的語彙與幻想都很直白,沒有太出人意料之處,我這個無聊的觀影人,一而再、再而三在這個那個片段提早預言,諸如船長是個男同志、藍鳥是公主、星星的武器是閃亮……等等,也一再被無聊地印證了我所言不虛。

小樹終於有點不開懷了,她斬釘截鐵地說:「你一定是看過了!」

我不語。是啊,這些都是老梗,線索太明顯了,重覆很多故事的發展,一點新意也沒有。我知道,因為我看多了,活得夠老了。於是,我對自己索然無味起來。

無聊的、無聊的人生啊......映照著螢幕上傳說的美好結局裡,新國王登基的熱鬧盛典,永世太平。



後記:
「星塵」原著與電影有多處不同,男主角手傷了、女主角腳跛了,掌權前浪跡天涯去了,世界沒那麼完美,但也沒那麼糟。

我唸出故事最末段裡,極有方向感的國王死了,不死的星星女王一個人攀上宮殿尖頂,悲傷地凝視著夜空,星子們緩緩舞蹈....小樹默然不語。真實的、有缺憾的人生,從來無需猜測、也無從預言,就是一步步來了。

2010年3月13日 星期六

20100313老


迎面而來,是一個老朽的世代。我知道他們,熟悉他們那種既強作瀟灑又不免孤寂的氣味,滄海桑田。[@more@]

舊曆年後,和姑媽、叔叔一起參加同鄉會。在西門町的喜相逢八樓,一出電梯就是好幾個不同的同鄉會餐聚,白髮蒼蒼的老人,部份陪同扶持的中年子女,以及更稀少的蹦跳幼齡孩童,還有部份不甚耐煩但隱藏得尚好的年輕人,猜測也是第三代了。

同桌敬酒,年齡多半是八字起跳,這個說:「我是13年次的。」那個說:「欸,我是16年的,但你看看,我看起來都比你還老。」還有個伯伯說:「我本來也是16年出生、屬兔的,當年來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地被改成屬牛的,這麼多年都一直屬牛屬下來了,其實我是屬兔的啊。」我爸爸也屬免,民國十六年生的,若他還在,我環視了一圈白髮多皺的臉孔,哦,也是這個樣子了。我記得父親六十幾歲了都還一頭黑髮呢。永遠停格的六十四歲。

有個穿粉紅色襯杉的老先生,看來應是年輕時就很佻達的那款,像是會到不遠處紅包場聽歌的人。他貼心地向我及更年幼的姪女解釋:「你現在看見的,都是比較年輕的了,」我直視一個個老朽的身體,想像數十年前發起同鄉會的,可能是當中三四十歲的長官們,那時,這些「年輕的」小弟們恐怕才二十出頭吧?那些發起的、重要的兄長們都沒能出席。「死的死了,九十幾歲的在家裡出不了門。就只有我們這些了。」粉襯衫說,舉杯又敬了一輪。

他們互相敬酒,菜上得很慢,一道都見底了才又來另一道,豬蹄膀煮得很爛,老人們每樣菜只吃一輪,也不敢多吃,說血壓高,說糖尿病,但還是有人高梁一杯杯乾。明年也不知還能不能再見。

席開四桌,第二代第三代佔了四分之一,但彼此之間沒什麼交流,主要都是陪同老人家來的。老人們一年見一次面,看來也不是很熟識的,偶有熱絡交握手的,那真是舊識,話不多說,就是敬酒。

回程時,八十六歲的姑媽直嘀咕:「好多人都不認得了,變太多了,認不出來了。」我很是驚奇:「多久沒見面了?」也不過二三年,老了,樣子都走掉了,認不出來了。

一直以為,只有小孩子會二三年一大變,每次都要重新記憶,新印象一層層疊上,一直長到二十歲,大抵上容貌才會定型。之後,除非是大胖大瘦,隨年歲增加鬆垮與紋路,大致的輪廓顏面是跑不掉的。像我就是小時候到長大,容顏的「一致性」很高的人,意思不是沒變老,而是臉型五官都很從一而終,小學同學三十年後都能在大街上一眼認出我來,不像有的人,幼時樣貌只從輪廓中隱約可見,女大十八變了、歲月歷練啊智慧自信、會打扮了啊等等,都有了驚人的改裝、變幻,辨識之前之後面容差異的想像空間,頗有樂趣。或強或弱的差異與變化,但大體上,成年後的外貌變化都有跡可尋。

不料,進入老年,真正的老年(逐漸年長了,才知道所謂「半百」、「七旬」等,原來都還不算真老啊。),還會經歷一次如幼時的嚴重變化。這回,是鬆了、垮了、皺紋擠著堆著,身體擁腫了走路慢了、簽名時字會抖動、笑時淚水會不自主打溼眼角、說話時口沫會堆積唇邊,才二三年,容貌就走樣、崩毀至無以辨識。

我拿出2004年我與玉珍赴廣豐時,與懿閨小姑姑同去給爺爺奶奶上香的相片,梅仙姑媽與邦基叔叔看了都大吃一驚:「這是懿閨嗎?怎麼老這麼多?都認不出來了,都走樣了。」也不過才十年前,姑媽返鄉還見過多次懿閨,且一再對我們提及,家鄉裡就是懿閨還是最貼心、不貪心、真關心,原來那時她所見的懿閨竟與我們所見的相距甚多嗎?我只記得,我與小乖一見到小姑姑,皆淚流不能止,她說著什麼廣豐話啊,我一句都沒能懂,二代人恍如隔世,對泣無以言語。

邦基叔叔每見到我,都忍不住、好幾次說:「你和你小姑姑年輕時真是一個模樣啊。」此次他來台灣,見了我又說。

但現在,叔叔看著小姑姑過世前半年的相片,很深很深地皺起了眉頭:「懿閨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啦?都認不出來了。」

從我的眼光來看,2004年我與玉珍所見到的懿閨姑姑,就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啊,還能走山路、還能有力氣說話,我覺得是身心狀況都算不錯的老人了,完全不察覺她最後數年快速老去、容貌與年輕時完全走樣。難怪當時我興沖沖問年輕的表哥,小姑姑和我長得可像時,他尷尬笑而不語。只有老人們,見過懿閨年輕模樣的老人們,才說我與她像,但原來那個與我眉目相仿的懿閨,早就不存在了,只在老人們的記憶中,依稀略過青春的殘影,在我身上重疊著。

這疊影,是凍結的青春,與現實不得、也不忍相映照。

2010年3月7日 星期日

20100307許願


學期末,我才見到小樹在學期初的第一篇作文被要求修改的第三段。

原本想當上帝,讓世界沒有戰爭的心願,經老師簡評「怪怪的」,要她作修正。小樹直接在原作文簿以橡皮擦修改如下:

[@more@]
假如我是女巫,我會做出一種魔法藥水給有困難的人,讓他許一個願望,實現夢想。我會騎著掃把在天空飛翔,把不愉快的事情通通都忘記。

我看了哈哈大笑,這比起上帝真是好太多了。這回,老師的評語是:「沒有錯別字,不錯喔!」

這個年紀,許願時先想到別人,終究不是容易的事。

有時候,她也耍酷、裝模作樣。例如,說出這種故意嚇人的話:「我真希望我沒有被生出來。」

「為什麼?」

「覺得有些事我很不喜歡,好累呦。」

你可別想太多,小樹的「這些事」不外乎作功課、看書、被限制出去玩等等,當然是大事,但murmur多半為了耍賴、討價還價。

「也有很喜歡的事啊。」我不直接進入她的抱怨,奸詐地轉移話題,避開討價還價的空間。

「還是不要生出來比較好。」這實心眼小孩,旁敲側擊不成,只能重覆舊技倆,不功自破。從小就是這樣,談判永遠節節敗退,只會爛纏。

「那就不能去游泳了。」我把話題遠遠拉開,要她付出連帶代價。

「………….游泳是喜歡的事啦。」她悶悶不樂。大概想不透為什麼變成她被討價還價。

「你好厲害欸,」我不忍心逼她,趕緊讚美她生命美好:「你是班上比較會游、很會遊的同學。」

「還是在比較不會游的那組好,他們常常在休息,我們都要一直練一直練。」

小樹胸無大志,愛跑愛玩愛游泳,但不要練習不要厲害也不要參加比賽,她對那些為了比賽而練得超級厲害的同學,衷心讚美而毫無妒意。

正因為不是那麼在意自己優不優秀,也沒能習慣成為一個領先者,小樹才能自在地為別人許願吧?這是生命中很美好的質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