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19日 星期三

揹黑鍋的人

初看「在黑暗中漫舞」,搖晃不定的鏡頭、沒能精確打光的畫面、零碎的對話,都不免讓被好萊塢電影工業伺候妥當的觀眾們,感到十分不習慣。但很快的,冰島女歌手碧玉天真明亮的歌聲、工廠機器撞擊的奇妙節奏、穿著工作服的肢體與律動、關門聲甚至腳踏聲所帶動的旋律….. 牽引我們的呼吸,勾動我們的情緒。女主角莎瑪(碧玉飾)的笑容多麼無邪,但她的歌曲這樣憂傷,眼看她一步步走向無法阻擋的悲劇,我們忍不住在黑暗的戲院中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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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漫舞」有顯赫的得獎記錄、天才導演及超強卡司的演員陣容,這裡我就不一一細述了。本片描述1946年一名捷克女子莎瑪帶著十二歲兒子移民美國,住在拖車裡,拼命工作以存錢為兒子治療眼疾,最後卻因為美國房東偷走她的存款,犯下持槍殺人的重罪。故事最終結束在莎瑪接受絞刑身亡的靜止畫面。

移民的身份,底層的生活,階級、種族、與性別的多重弱勢,構成了這部悲劇的主軸。但導演以莎瑪的內在世界建構了純真有力的歌舞劇,工廠、鐵軌、拖車、殺人後的比爾家、法庭、監獄...一旦現實的重量超乎莎瑪的負荷,她就進入白日夢,從中獲得一點安慰與解脫。影片中,聚焦現實生活的是搖晃、慘白冷漠的鏡頭,而進入想像的歌舞則採暖色系、穩定的畫面,如此交錯編織了莎瑪窘迫的處境,與幽微的心思。

故事一開始,剛下工的莎瑪,教訓逃學的兒子:「你一定要去學校,要去學習!」這是所有新移民的夢想,讓下一代受教育、出人頭地、得見光明(不要像我這一代活在黑暗中)。莎瑪很辛苦,但導演並未將她塑造成可憐的人,她有真摯的朋友、再累也要演出社區劇場,她的眼睛漸漸看不見,但還是堅持獨立行走,她有主張,有夢想,她的身形甚至在獨行的路途中,顯得巨大昂揚。

其巨大,一如我所認識的很多離鄉背景的移民,充滿膽識、懷抱夢想。

莎瑪與兒子住在洋房花園裡一輛拖車上。房東比爾是美國警察,他的家有唱機、巧克力、金髮老婆,花園裡揚著美國國旗,但這一切象徵著美國夢的意象都來自一個苦撐不下去的破產經濟。劇情的轉折點,原來自於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安慰:比爾流著淚向莎瑪揭露他自己再無力繳交房貸、即將破產的真相,而莎瑪回饋予自己就要失明、存錢為兒子治療遺傳性眼疾的秘密。但這個溫暖的信任關係,卻導向殘忍的發展:比爾狠心偷走莎瑪為兒子攢積的手術錢。

莎瑪槍殺比爾的一整段戲,我們看見一個軟弱自私的男人,也看見被一步步逼上絕境的莎瑪。分明是殘酷的血腥過程,歌舞劇的內容卻是莎瑪與比爾、琳達的相互諒解:「痛不痛?」/「我傷你更重,別擔心。」、「原諒我。」/「你已經被原諒了。」/「你只是做你應該做的事。」……….歌詞還是說出真相:傻莎瑪,揹黑鍋的人!

這個黑鍋,毋寧更是指向那個慘酷的結構罷?

現實的美國,就像那個琳達饋贈的糖果盒。莎瑪把每日、每夜工作現領的幾張紙鈔,都收集到這個華美的糖果盒裡,累積了二千多元的手術費,像是帶領兒子邁向光明世界的入場券,不料最後卻成為莎瑪的催命符。

法庭裡,「這女人投奔我國,得到友誼,卻回報以背叛、射殺..」、「她說共產主義更適合人!」、「她說歌舞劇是美國唯一的好東西」...所有的指責,都反映了移民接收國對新移民普遍的疑慮與不信任,判決早在法庭之前就設定好了:莎瑪說謊、缺錢、忘恩負義,她當然是殺人犯!但莎瑪一直保持她對比爾的諾言,絕口不說出比爾的破產秘密。揹黑鍋的人,只能在審理過程中,神遊到踼踏舞的友善世界。

影片中唯一真實發生的歌舞劇,是莎瑪一再排練最終卻未能上場的社區戲劇。我們一再聽她反覆練唱「我喜歡的事」,多麼甜蜜美好,那是美國經典名片「真善美」中女教師教導孩子們對抗恐懼的歌,充滿對日常生活中美好事物的誦讚與依戀。最終,「我喜歡的事」也是伴隨莎瑪走上絞刑檯的一首歌。

美國式的天真希望,映照著新移民的無奈絕望。何其諷刺而令人不忍卒睹。

揹黑鍋的人死了,世界如常運轉。現實人生中,有太多法院無法審理、判決的痛處。而多少死刑犯都在這個以秩序為名的殺戮中,失去辯解的機會?(2007年10月殺人影展)

2007年9月8日 星期六

柯南與小樹

柯南是工作室第一個從小嬰兒開始出現的孩子,他自小陪我們開會到半夜,被大家輪流抱來抱去。

一年多以後,小樹也加入這個黑眼圈寶寶的行列。

生平第一次,如此親近目睹一個孩子的成長(至少是每週、或沒過幾週就見一次面地規律接觸),柯南因此成為我養育小樹的重要對照組,每每回想一年前的柯南當座標,就履履見證了小樹的不及格。雖則我對不及格的興趣遠比焦慮多。

他與她是這樣不同。[@more@]

初生兒長到六個月以後,稍能脫離獸行,與人互動。這時期,柯南就來者不拒,生張熟魏都能親近玩耍,換來天使般的燦爛童顏,賓主盡歡。可小樹稍能認人後,立即成為死黏著媽媽的怕生小孩──我發誓,她一滿月我就常帶她出來見世面,開會、遊行不落人後,但她堅持她自己,再熟識的人稍要逗弄、狎玩,她若不是不留顏面地哭嚎,就是嫌棄抵制,讓來人自討無趣、萬分尷尬。

二歲了,能走動能出聲能表意。我不能忘記人來人往的工作室,柯南可以這樣準確地叫出你的名字,貼心地在你進門時說:「沐子,你回來了?」叫人心蕩神迷,感到深受寵幸。一年後,小樹也長到同一個年紀了,但她綳著臉不搭理大人,所有沾沾自喜以為總算被她認識的阿姨,都在按捺興奮要她說出:「我是誰?」時,遭到沈默如頑石的拒絕,以及翻臉不認人的冷漠。

柯南自小能言擅道,見多識廣,他不知那裡累積了一腦子複雜的邏輯與知識,完全超出同齡小孩,他且對權力核心極其敏感,一桌子人圍坐他總能很快鎖定核心人物,不落痕跡地步步靠近。而小樹直到三歲才能開口說出完整句子,表意抒情都很破碎直接,人際對應毫無策略,受挫不改其志,方式單一樸拙,簡直是傻。

小樹出入工作室多年,眼裡向來只有媽媽與柯南,其他大人完全不在她的世界。只要柯南一出現,小樹便一廂情願撲了過去,但小大人柯南根本對連話都說不全的小樹毫無興趣。於是那幾年,工作室開會的餘興節目,就是常見小樹旁若無人地癡心追逐、連聲叫喚:「柯南、柯南、柯南~」而躲藏不及的柯南,則在大人的哄笑聲中,張致作態地對大家嘆息:「哦,我的老天,叫她不要再煩我了好不好?」....

那情景,活脫脫是癡情女遇上負心漢的劇碼,叫為娘的憂心不已。

一直要到,謝天謝地,五歲柯南總算能與四歲小樹手牽手玩耍時,我們與柯爸柯媽就不時在開會前互相去電探詢:「小孩會來嗎?」確定另一個孩子也會在場,就知道這場會可以放心開了,兩個小孩自能玩得開心又不吵人。真幸福─我是指總算不受干擾的爸爸媽媽。

泰半時候,小樹就是柯南的跟屁蟲,柯南花樣多,玩玩就不時要回頭來招引大人的注意力,也許是一句玩笑,一個動作,逗弄開會的大人們樂不可支。而一旁的小樹,也就亦步亦趨作出與柯南一式一樣的表情與動作,眼睛分明還是盯著柯南,但也立時與週遭格格不入的世界大和解。當然,四歲以後她也開始「和藹可親」了一些,和大人稍能親近,唯一旦小孩子出現,她眼裡再不見其他大人,至今依然。

美好時光甚至持續到,二個孩子主動在開完會的半夜時分,意猶未盡地邀請對方到自己家過夜。於是,無論是柯南上了我們的車,或是小樹遠去柯家住宿,雙方家長都因此有了堪稱放鬆的夜晚:小孩不在家,當然是父母的放假日;而二個還沒熟到像親兄妹會打架吵鬧的小孩,也會因為短暫的濃情蜜意而順利完成洗澡、刷牙、到共進早餐,不找父母麻煩。

我多麼珍惜這段兩情相悅的好時光。可一直到二個月前,柯南再度夜宿我們家,我已經察覺美好的甜蜜時光快要結束了。

已經快結束小學一年級課業的柯南,長得這樣高大,懂得更多電玩遊戲,他說:「你不知道,上小學,壓力好大哦。」他又說:「小樹不能去格鬥天堂玩啦,她太小了,一定會被欺負,一定會哭。但我不會,我和格鬥天堂的人是哥兒們。」哥兒們,他再說一次。這個早熟的孩子,一如我所預料的,終於也要踏入社會對男女性別區隔的規範裡。

於是,隔天早上,我們一起出門搭車的路途中,小樹興緻勃勃要牽柯南的手,柯南略顯尷尬地甩開了,繞去握小男生皮皮的手,哥兒們。

坐上火車,柯南和皮皮嘻笑地窩在一起坐,我一點都不認為快滿八歲的柯南和三歲的皮皮有什麼好聊的,但柯南明顯不願在光天化日下和小樹太靠近,儘管他們才剛共度過快樂的夜晚。

而即將要上小學的小樹,還是像她二歲時一樣,只有單向的直接應對,未能發展出有效的扭轉劣勢的策略。她癡心地呼喊:「柯南、柯南~」,但現在,連向來是她人際關係中的囊中物的死忠皮皮,也因為有個大哥靠山而西瓜偎大邊了。癡心女行為模式的唯一改進是,稍有羞恥心了,不好意思在公共場所重覆喊人而得不到回應(倒不是因為察覺行動無效而改變策略),她苦著臉,心煩意燥地在一對哥兒們的週邊走來走去,終於流下淚來。

沒有人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