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4日 星期日

評分

小樹拿回一張數學考卷,49分。

我翻了翻,正面扣了一分,背面全數空白、沒答。

「49分很少欸,你知道嗎?」我很遲疑,小心措詞,擔心強化分數效果。

「有人考二十幾分呀。」她說。嗯,不錯,大小數的比較使用正確,數學不錯。

「你知道及格是幾分嗎?」我實在不忍心揭露社會殘酷座標。

「嗯...一百分嗎?」[@more@]

很好,不必對49分有任何價值判斷了。沒有座標,無以判準。我只能進入具體現象的追問。

「為什麼你背面都不寫啊?」我很小心,知道她臉皮薄,不能洩漏一點嘲笑。

「哎喲~」她扭過頭。

「是不是沒看見背後還有題目?」我是真好奇,不是追究責任。

「我沒寫完。」

「很難寫嗎?」

我很驚奇,她不是個動作慢、慎思熟慮的孩子。她寫功課速度從來不落人後,只因為不耐煩。幼稚園時期,她每每在集體寫功課時勇奪前幾名快手作答,為的是換取提早去遊戲間玩耍的機會,這和媽媽一個樣,自小我從來都是最早交考卷的孩子。

小樹答題絕不遲疑,需要繞圈子多想的題目,她的反應多半是發火:「我不會啦~」,且永遠答三漏一、不小心看漏題目、或忘了標示四聲的情形,比比皆是,因此被老師用紅筆扣了幾分,她也從來不以為意。甚至,後來我也發現了,她從來不回頭去看究竟錯在那裡,被扣分就被扣分,反正是功課作完了就絕不回頭。提醒她那些紅筆更正的答案,她就很得意告訴你她其實有很多一百分。

這個一陣飆風的射手小樹,我真難以想像她居然會耐心作答至「來不及寫完」的地步。到底是什麼題目啊?

「這裡,」小樹指著考卷正面最末一題,認真說:「我畫太久了。」

試卷上有三列各十隻的貓咪、小鴨、狗狗,很尋常的幼兒數學題目。每一列動物的前面有個阿拉伯數字,作答者必須依著數字在動物上塗上相應數量的顏色。例如,3排在貓咪行列前,小樹就必須沿序為三隻貓咪圖色。

以往類似的題目,多半是要求小朋友直接把數量圈出來就行,但這回是圖色。

小樹沒有帶彩色筆,我看見考卷上,她使用削尖的黑鉛筆,十分工整地、毫不含糊地在動物上畫上細密的線條,顯見耗工費時,十分精美。

小樹在數學考卷上,作了一次完美的美術繪圖。

我心底默默給了她一百分。

2007年11月2日 星期五

反省

這是小樹第一次反省。


很久以前,我們討論過「驕傲」。不可以驕傲,對相對條件較差的人不公平。
[@more@]

今天下午,我們給小樹、面面各一個冰淇淋,兩個孩子都快樂得要瘋了。甜蜜蜜。

我嘴饞,向小樹討了一口來吃,她慷慨分享,我又多吃了一口,她的表情萬般不捨,又難以拒絕。我於是又買了一個冰淇淋自己享用,並且很公平地先交到她手上,還她二口。

一時間,她手上有二隻甜筒了,好優沃,開心跑去找面面。

我與面面的表姐聊天,小樹轉回來了,她把冰淇淋遞還到我手上,欲言又止。我不動聲色,她轉入我的懷抱,再轉出來:「啊,我忘記了。」

「忘記什麼?」

「我剛才驕傲了。」她小聲地招認。

「怎麼了?」

「我跟面面說,耶!我有兩個冰淇淋!」她比手畫腳,我完全可以想像她手持二個冰淇淋時,就彷如暴發戶般止不住要炫耀的心情。

然後我們一起望向仍心滿意足舔著甜筒的面面,很明顯的,他絲毫未察覺暴發戶的炫耀,也一無受挫的委屈。

但我身邊這個小暴發戶仍在試圖使用這個終於可以使用的辭彙造句,她再次坦白招認:「我太驕傲了!」

「下次小心就好了。」我抱住她,忍不住說:「你很棒欸,你在反、省。」

「什麼是反省?」

「反省就是做錯事會想啊,我以後不可以這樣了,承認自己做錯事。」

「但我並沒有做錯事啊!」

!@#$%^&.....


2007年9月19日 星期三

揹黑鍋的人

初看「在黑暗中漫舞」,搖晃不定的鏡頭、沒能精確打光的畫面、零碎的對話,都不免讓被好萊塢電影工業伺候妥當的觀眾們,感到十分不習慣。但很快的,冰島女歌手碧玉天真明亮的歌聲、工廠機器撞擊的奇妙節奏、穿著工作服的肢體與律動、關門聲甚至腳踏聲所帶動的旋律….. 牽引我們的呼吸,勾動我們的情緒。女主角莎瑪(碧玉飾)的笑容多麼無邪,但她的歌曲這樣憂傷,眼看她一步步走向無法阻擋的悲劇,我們忍不住在黑暗的戲院中流下淚來。
[@more@]

「在黑暗中漫舞」有顯赫的得獎記錄、天才導演及超強卡司的演員陣容,這裡我就不一一細述了。本片描述1946年一名捷克女子莎瑪帶著十二歲兒子移民美國,住在拖車裡,拼命工作以存錢為兒子治療眼疾,最後卻因為美國房東偷走她的存款,犯下持槍殺人的重罪。故事最終結束在莎瑪接受絞刑身亡的靜止畫面。

移民的身份,底層的生活,階級、種族、與性別的多重弱勢,構成了這部悲劇的主軸。但導演以莎瑪的內在世界建構了純真有力的歌舞劇,工廠、鐵軌、拖車、殺人後的比爾家、法庭、監獄...一旦現實的重量超乎莎瑪的負荷,她就進入白日夢,從中獲得一點安慰與解脫。影片中,聚焦現實生活的是搖晃、慘白冷漠的鏡頭,而進入想像的歌舞則採暖色系、穩定的畫面,如此交錯編織了莎瑪窘迫的處境,與幽微的心思。

故事一開始,剛下工的莎瑪,教訓逃學的兒子:「你一定要去學校,要去學習!」這是所有新移民的夢想,讓下一代受教育、出人頭地、得見光明(不要像我這一代活在黑暗中)。莎瑪很辛苦,但導演並未將她塑造成可憐的人,她有真摯的朋友、再累也要演出社區劇場,她的眼睛漸漸看不見,但還是堅持獨立行走,她有主張,有夢想,她的身形甚至在獨行的路途中,顯得巨大昂揚。

其巨大,一如我所認識的很多離鄉背景的移民,充滿膽識、懷抱夢想。

莎瑪與兒子住在洋房花園裡一輛拖車上。房東比爾是美國警察,他的家有唱機、巧克力、金髮老婆,花園裡揚著美國國旗,但這一切象徵著美國夢的意象都來自一個苦撐不下去的破產經濟。劇情的轉折點,原來自於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安慰:比爾流著淚向莎瑪揭露他自己再無力繳交房貸、即將破產的真相,而莎瑪回饋予自己就要失明、存錢為兒子治療遺傳性眼疾的秘密。但這個溫暖的信任關係,卻導向殘忍的發展:比爾狠心偷走莎瑪為兒子攢積的手術錢。

莎瑪槍殺比爾的一整段戲,我們看見一個軟弱自私的男人,也看見被一步步逼上絕境的莎瑪。分明是殘酷的血腥過程,歌舞劇的內容卻是莎瑪與比爾、琳達的相互諒解:「痛不痛?」/「我傷你更重,別擔心。」、「原諒我。」/「你已經被原諒了。」/「你只是做你應該做的事。」……….歌詞還是說出真相:傻莎瑪,揹黑鍋的人!

這個黑鍋,毋寧更是指向那個慘酷的結構罷?

現實的美國,就像那個琳達饋贈的糖果盒。莎瑪把每日、每夜工作現領的幾張紙鈔,都收集到這個華美的糖果盒裡,累積了二千多元的手術費,像是帶領兒子邁向光明世界的入場券,不料最後卻成為莎瑪的催命符。

法庭裡,「這女人投奔我國,得到友誼,卻回報以背叛、射殺..」、「她說共產主義更適合人!」、「她說歌舞劇是美國唯一的好東西」...所有的指責,都反映了移民接收國對新移民普遍的疑慮與不信任,判決早在法庭之前就設定好了:莎瑪說謊、缺錢、忘恩負義,她當然是殺人犯!但莎瑪一直保持她對比爾的諾言,絕口不說出比爾的破產秘密。揹黑鍋的人,只能在審理過程中,神遊到踼踏舞的友善世界。

影片中唯一真實發生的歌舞劇,是莎瑪一再排練最終卻未能上場的社區戲劇。我們一再聽她反覆練唱「我喜歡的事」,多麼甜蜜美好,那是美國經典名片「真善美」中女教師教導孩子們對抗恐懼的歌,充滿對日常生活中美好事物的誦讚與依戀。最終,「我喜歡的事」也是伴隨莎瑪走上絞刑檯的一首歌。

美國式的天真希望,映照著新移民的無奈絕望。何其諷刺而令人不忍卒睹。

揹黑鍋的人死了,世界如常運轉。現實人生中,有太多法院無法審理、判決的痛處。而多少死刑犯都在這個以秩序為名的殺戮中,失去辯解的機會?(2007年10月殺人影展)

2007年9月8日 星期六

柯南與小樹

柯南是工作室第一個從小嬰兒開始出現的孩子,他自小陪我們開會到半夜,被大家輪流抱來抱去。

一年多以後,小樹也加入這個黑眼圈寶寶的行列。

生平第一次,如此親近目睹一個孩子的成長(至少是每週、或沒過幾週就見一次面地規律接觸),柯南因此成為我養育小樹的重要對照組,每每回想一年前的柯南當座標,就履履見證了小樹的不及格。雖則我對不及格的興趣遠比焦慮多。

他與她是這樣不同。[@more@]

初生兒長到六個月以後,稍能脫離獸行,與人互動。這時期,柯南就來者不拒,生張熟魏都能親近玩耍,換來天使般的燦爛童顏,賓主盡歡。可小樹稍能認人後,立即成為死黏著媽媽的怕生小孩──我發誓,她一滿月我就常帶她出來見世面,開會、遊行不落人後,但她堅持她自己,再熟識的人稍要逗弄、狎玩,她若不是不留顏面地哭嚎,就是嫌棄抵制,讓來人自討無趣、萬分尷尬。

二歲了,能走動能出聲能表意。我不能忘記人來人往的工作室,柯南可以這樣準確地叫出你的名字,貼心地在你進門時說:「沐子,你回來了?」叫人心蕩神迷,感到深受寵幸。一年後,小樹也長到同一個年紀了,但她綳著臉不搭理大人,所有沾沾自喜以為總算被她認識的阿姨,都在按捺興奮要她說出:「我是誰?」時,遭到沈默如頑石的拒絕,以及翻臉不認人的冷漠。

柯南自小能言擅道,見多識廣,他不知那裡累積了一腦子複雜的邏輯與知識,完全超出同齡小孩,他且對權力核心極其敏感,一桌子人圍坐他總能很快鎖定核心人物,不落痕跡地步步靠近。而小樹直到三歲才能開口說出完整句子,表意抒情都很破碎直接,人際對應毫無策略,受挫不改其志,方式單一樸拙,簡直是傻。

小樹出入工作室多年,眼裡向來只有媽媽與柯南,其他大人完全不在她的世界。只要柯南一出現,小樹便一廂情願撲了過去,但小大人柯南根本對連話都說不全的小樹毫無興趣。於是那幾年,工作室開會的餘興節目,就是常見小樹旁若無人地癡心追逐、連聲叫喚:「柯南、柯南、柯南~」而躲藏不及的柯南,則在大人的哄笑聲中,張致作態地對大家嘆息:「哦,我的老天,叫她不要再煩我了好不好?」....

那情景,活脫脫是癡情女遇上負心漢的劇碼,叫為娘的憂心不已。

一直要到,謝天謝地,五歲柯南總算能與四歲小樹手牽手玩耍時,我們與柯爸柯媽就不時在開會前互相去電探詢:「小孩會來嗎?」確定另一個孩子也會在場,就知道這場會可以放心開了,兩個小孩自能玩得開心又不吵人。真幸福─我是指總算不受干擾的爸爸媽媽。

泰半時候,小樹就是柯南的跟屁蟲,柯南花樣多,玩玩就不時要回頭來招引大人的注意力,也許是一句玩笑,一個動作,逗弄開會的大人們樂不可支。而一旁的小樹,也就亦步亦趨作出與柯南一式一樣的表情與動作,眼睛分明還是盯著柯南,但也立時與週遭格格不入的世界大和解。當然,四歲以後她也開始「和藹可親」了一些,和大人稍能親近,唯一旦小孩子出現,她眼裡再不見其他大人,至今依然。

美好時光甚至持續到,二個孩子主動在開完會的半夜時分,意猶未盡地邀請對方到自己家過夜。於是,無論是柯南上了我們的車,或是小樹遠去柯家住宿,雙方家長都因此有了堪稱放鬆的夜晚:小孩不在家,當然是父母的放假日;而二個還沒熟到像親兄妹會打架吵鬧的小孩,也會因為短暫的濃情蜜意而順利完成洗澡、刷牙、到共進早餐,不找父母麻煩。

我多麼珍惜這段兩情相悅的好時光。可一直到二個月前,柯南再度夜宿我們家,我已經察覺美好的甜蜜時光快要結束了。

已經快結束小學一年級課業的柯南,長得這樣高大,懂得更多電玩遊戲,他說:「你不知道,上小學,壓力好大哦。」他又說:「小樹不能去格鬥天堂玩啦,她太小了,一定會被欺負,一定會哭。但我不會,我和格鬥天堂的人是哥兒們。」哥兒們,他再說一次。這個早熟的孩子,一如我所預料的,終於也要踏入社會對男女性別區隔的規範裡。

於是,隔天早上,我們一起出門搭車的路途中,小樹興緻勃勃要牽柯南的手,柯南略顯尷尬地甩開了,繞去握小男生皮皮的手,哥兒們。

坐上火車,柯南和皮皮嘻笑地窩在一起坐,我一點都不認為快滿八歲的柯南和三歲的皮皮有什麼好聊的,但柯南明顯不願在光天化日下和小樹太靠近,儘管他們才剛共度過快樂的夜晚。

而即將要上小學的小樹,還是像她二歲時一樣,只有單向的直接應對,未能發展出有效的扭轉劣勢的策略。她癡心地呼喊:「柯南、柯南~」,但現在,連向來是她人際關係中的囊中物的死忠皮皮,也因為有個大哥靠山而西瓜偎大邊了。癡心女行為模式的唯一改進是,稍有羞恥心了,不好意思在公共場所重覆喊人而得不到回應(倒不是因為察覺行動無效而改變策略),她苦著臉,心煩意燥地在一對哥兒們的週邊走來走去,終於流下淚來。

沒有人理她。

2007年8月18日 星期六

有種

我的媽媽是個慷概的人,但只針對她的親人、她的朋友。

她愛面子,也真心讚美那些比她優秀的人:會唱歌、會說笑、會跳舞的朋友,她無私地給予方便。她義氣相挺,對那些沒出息的、潦倒的、頻頻出錯的親人,她出手大方且熱忱地給予同情。

但這些美好的待人質地,都只針對「她的」朋友與親人。

媽媽是個極其自我中心的人。她有一套界限分明的喜惡、判定優劣的標準:好看的、乾淨的、大方的、被看得起的。但我們都知道這些看似中性的外在評比,其實需要一點現實的條件才足以支撐。也就是說,我的媽媽的偏見與頑固的標準,其實經常也是勢利的。[@more@]

我自小看她如何把爸爸的朋友趕出門,不留情面,她厭憎那些沒娶妻穿破汗衫的老兵,模樣粗鄙、不修邊幅。即便在我看來,這些老兵都比混流氓的舅舅體面些。

我們的朋友,她也只喜歡那些人美嘴甜的女孩兒們,那些穿著隨便邋遢的、不好看又不妝扮的,多少都受過她不留情面的白眼。即便我真心要說,她的女兒們其實也多半是穿著不稱頭的。

現在,我的媽媽還是愛漂亮、也真的至今仍保持十分漂亮;愛乾淨、也確實把家裡整理得非常乾淨。但相對的,她對破壞美與淨的人,多半勢不兩立。已經七十二歲的媽媽,在家裡依舊是個霸道的人。

我們都大了,媽媽不再像我童時常有的經驗:一進門就惡聲粗氣叫罵趕走一屋子的小朋友,只因為她剛好賭輸了回家,又見不得孩子玩鬧亂了秩序。

可習慣性地,媽媽還是會藉各種名目介入我與姐姐弟弟正在招待的朋友,明確表達她的好惡。例如,一盤盤切好的水果,拆開在不同時段送來示好、詢問;又例如,邊碎碎唸邊拿著掃把,在我們可見的範圍風風火火大動作進行清潔工作;更惹她不悅的,碎碎唸已幾近趕人的叫囂
…。

我與姐姐多半容許她霸道,因為知道她對孩子們實質掌握的權力已經不多,唯口頭與顏面的霸道而已。我們竉著她,像代替一直順著竉著任著她的爸爸。

但現在有了一個六歲的小樹。

小樹愛朋友,巷口的孩子們要進到家門,多半是趁外婆不注意時,快步溜上三樓。小樹很慷慨地分享玩具,有時吃飯時間到了,也拉著孩子們不放手。這時多半是外婆來趕人:「回去回去,回家去吃飯。」

又或者,外婆看不慣野孩子的髒腳丫、汗漬沾污的衣服,忍不住就要叼唸:「出去出去,不要進來。」

當然,我會稍有理性地向小樹說明,吃飯時間別人家父母也在等,或者家裡弄亂了弄髒了她和同伴要整理好否則下次不能來之類,學習作一個進退有據的母親。但事實上,我真是沒有標準地放任孩子們來玩,也真不覺得弄亂了有什麼大不了。只是我總要緊張地在媽媽出現前,搶著善後完畢,以免坐實了她趕人的正當性。

但媽媽還是任意而為。她的朋友帶小孫子來,受到隆重的讚美與招待;小樹的朋友上門來,免不了被草草催趕出門。六歲的小樹於是生氣了。

她氣呼呼地對外婆說:「奇怪!你很奇怪!」

「什麼?」外婆沒聽懂,她看著小孫女鼓脹的小臉,紅撲撲的真可愛,她饒有興味地笑瞇了眼。

「是我的朋友,又不是你的朋友!」小樹大聲說。

「什麼?」重聽的外婆還是沒接上話,笑瞇瞇地用手摸摸她的頭髮。

「你很壞!」小樹躲開,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著這對祖孫的互動,覺得小樹真有種。

2007年7月6日 星期五

早餐

去年七、八月的時候,小樹五歲半,週末早晨孩子起床了,父母都起不來,她要吃早餐,吐司好嗎?不好。芝麻糊好嗎?不好。牛奶好嗎?不好。

這是假日,她朝待假日的早餐不同凡響,不能是家常的、現有的,但也不能太複雜、媽媽無以負荷。她的期待很務實,很難以拒絕:媽媽陪伴小樹一起走出巷口,到對街買美而美的肉鬆三明治,以及甜得不得了的柳橙汁。[@more@]

我們走了幾次,我一次比一次更清醒地授權。哪,這是老板,跟她說你要什麼和什麼。哪,這是一百元,你去付帳,老板會找錢給你。哪,過馬路要看沒有車子才能趕快跑過去。再停一下,一定要看清楚哦,車子撞到會很痛,要小心哦。哪,這樣,就到家了。

會不會?會了嗎?真的會了嗎?可以了嗎?

然後,某個早晨,我幫她換了衣服,她且慎重拿了一只紅色的皮包,我交給她一百元,交待二杯豆漿、一杯柳橙、二個三明治。她興奮地單獨出門,十分鐘後凱旋歸來。母女同樂。

這個遊戲,再玩了二次,她就發現要一早出門買早餐原來是件差事,玩夠了,不願作工,我就此停了差使小女婢的美好時光。老實起床幫她弄早餐。

事隔將近一年,她突然決定扮演一個貼心的角色。早晨她自己換好衣服(是的,很早開始她就自己挑選當天想要的裝扮,不任由我打理了,我若要改變她的主意,一定得是誘導式的:「啊,這件短褲的蝴蝶結好可愛哦,和你的T裇上的紅絲帶,好像好朋友哦!」把我屬意的搭配靜靜放在床上,讓她思考後自願更換/或決意不更換,勉強不得。),輕輕溜到我們房裡,主動到存錢筒撈了一把零錢,獨自過馬路去買了一家三口的早餐,再沈重地提回家,安靜地在客廳看電視。

等到一雙父母昏天暗地醒來,睡眼惺忪路經客廳,才猛然發現一桌的食物,小樹很大方地說:「這是給你們的!」

賜予我們食物如打賞,但表情分明是要求一個隆重的讚美。

我想我是讚美得太快了。沒幾天,她把存錢筒的一堆銅板都拿出去,帶著玩伴們去雜貨店採買,直到鄰居媽媽好心提醒我們:「怎麼隨便把錢交給這麼小的孩子呢?」

我想指責她亂買東西是不對的,但她淚眼汪汪辯解:「不是我啦,那罐糖果是皮皮要買的啦。我沒有亂買啦,是王佩君要飲料的啦……」

總之,買東西都是別人的欲望,她不過是付錢而已。

啊,作為一個自小教導她要慷慨、與人分享,忍不住在實驗與偷渡部份共產思想的媽媽,這真是個大難題啊,欲望與金錢,消費與佔有,貨幣的所有權以及不應收買的友誼
…….
果然,沒有白吃的早餐。

2007年5月18日 星期五

說話

我們家有六姐妹,個個能言擅道、伶牙俐齒,彼此相互撐腰、出氣,用細軟的嗓音罵人不帶髒字,可力道十足!村子裡的男生都說:「喝!她們家的女生…」

姐妹們可得意了,走路有風。

大姐與我這個小妹相差十二歲,我長大以後年近中年的她才私下透露,她十八歲高中未畢業就立志參選村長選舉,想好好整治一下已顯敗壞的村落…我聽了忍不住駭異大笑,在那個老人與貓狗都多的老舊眷村,這個少女的志向真令人不可思議呀。可惜她壯志未酬,可惜可惜!(我還是忍不住又笑場了)[@more@]

不管怎麼說,我們家人多,來去的朋友也多,屋內屋外都熱鬧吵嘈得很。我習慣了一大家子裡不時人聲鼎沸,瑣碎小事都被說得、誇張或寫實描繪得這樣活靈活現、歷歷在目;習慣了勤快正直的大姐,挺身為妹妹出氣,一路追殺到村子尾罵得對方訕訕道歉;習慣了唱歌、寫詩的二姐,淡淡說起這個那個詩社的人與事,多麼機智聰明;習慣了三姐一戀愛就擠上妹妹的床,變化一百種形容與抒情的描述自問自答;習慣了和最親愛的小乖,每天早上都快遲到了匆匆甩門就走,邊趕路還不忘邊鬥嘴,大大小小事都辯論、爭吵到底……

語言文字,對我們來說,如此輕而易舉,順手捻來就是精括的準頭,直刺核心。這是我自小習慣的「家裡的女生」,天生如此。

可小樹不是這樣。她口語能力發展得晚,之後又沒個同龄的練習對象,至今仍是一急就淚眼汪汪,無法以理服人,只能節節敗退。

巷子口的佩君、萱儀與她同齡,三個小人兒玩耍,不免要吵架、生氣,我從三樓窗口不時聽得到高分貝的爭吵聲,心中悄悄驚異著現今六歲孩子已經有很多複雜的語彙可以拿來傷人了,可小樹的聲音總是零碎的、氣弱的,可想而知的完全不敵。有時候,她暗著臉回來:「我不要和佩君玩了。」我知道她又不戰而降,更知道不出幾分鍾,她就會很沒志氣地又逕自出門去求和。可就算是求和,小樹也從來沒能發展出什麼有效的應對台詞好下台階,多半就見她百無聊賴地繞在她們一旁走來走去,沒人睬她,更顯黯然神傷。

上週她與我去TIWA,下午到聖多福教堂,一名外傭帶了二個雇主的小孩來,小樹如獲至寶,搶過去和同龄女生Ruby一起坐在門前。我進教堂繞了一圈出來,見Ruby眉飛色舞、比手劃腳不知說些什麼,小樹一逕輕笑,好有反應地聽著。

回TIWA,我問她Ruby說了什麼,這樣好玩。

小樹說:「秘密,不能說。」

「她是說學校裡的事嗎?」我很自然地接話。

「不是啦,」這個沒心眼的小孩說:「她說她媽媽,然後就好好笑哦。」

「她媽媽怎麼好笑?」

「就早餐的時候啊,她這樣吃水果,」她比手劃腳,辭不達意:「就好好笑嘛。」

「小樹,Ruby沒有說是秘密對不對?」

「嗯…」

「你為什麼要說是秘密呢?」

「因為,說話好累哦。」

這正是她。為了避免更多的敘述,她於是有很多秘密,雖然容易搓破,但她的敘事多半是跳躍的,沒有頭緒的,得一點一點累積、挖掘。

同一天,小樹到TIWA附近的小公園玩耍,說什麼也不肯和阿香回來。我尋線去找她,只見她一人獨坐,溜滑梯旁有三個女生逕自又笑又玩。小樹一見我,捉了浮木般眼淚就掉了下來:「她們都不跟我玩…」

她懇求我前去交涉、建交,這大大違反了我不介入小人兒人際網絡的原則。可小樹這樣弱勢、柔腸寸斷,我只好假作不在意領著她坐到小女生旁,假作不在意地輕鬆開了口:「哈囉,這是小樹,她想跟你們玩。」

年紀最小的幼稚園女生說:「可以呀。」

一旁她的姐姐,只比小樹大一歲的小一女生,很果決地說:「不行!我已經給過她最後的機會了,現在來不及了,她已經沒有機會了!我們都不能、不要跟她玩。」

小妹妹於是很快地應聲:「對!我們已經給她最後的機會了。」

小樹又掉淚:「我沒有呀我沒有呀…」完全無能對焦、自衛。

我問不出個前因後果,小女生們因為有個友善大人在,都很機巧地和我聊天起來,原來那個身量幾乎像國中生的肥胖女孩才小二,小一的那個捲頭髮女生看來是意見領袖,個子比小樹矮了半個頭,但氣勢、能量都強大得多,像個大姐頭;而幼稚園中班的小妹妹則扮演姐姐的應聲蟲。小樹不知犯了什麼遊戲規則,被大姐頭判定出局,看來世情冷暖,她得自己嚐受。

我先去買晚餐,留小樹繼續苦著臉像小媳婦坐在一旁,伺機回歸主流,獲取認同。

十五分鍾後我再回到公園,小樹不知何種策略奏效,又更可能是,大姐頭玩完「你不同國」的分化遊戲,用另一個名目接納這個outsider重返主流。總之四個小女生湊在一起玩鬼捉人的遊戲了,總算!

我坐在長凳上,饒富興味地觀察這個小團體動力。小樹是鬼,不時跑著要捉人,但這裡有個主動權完全掌握在人身上的遊戲規則,只要人輕鬆開口說:「紅!」這個鬼就完全無法近身。人一說:「綠!」鬼就要急忙去捉人。於是想當然爾,所有在遠方輕鬆喊:「綠!」的人,都在小樹飛奔過來的最後二步之遙,主動再變換成為「紅」的訊號。那個鬼,於是只能重覆徒勞無功的差事,而且全場奔馳不得休息,真的蠻悲慘。

直到大姐頭說:「我們玩別的。」小樹才脫離輪迴苦海。

現在,她們四個人繞著簡易的遊樂設施邊走邊大聲說話。其實小樹一句也插不上。

我就靜靜地坐在漸入夜色的公園吃東西,沒有人理會我。這個物競天擇的小團體,花了整整十分鍾在決定「玩什麼、如何玩」,胖女生和七歲大姐頭是主要的發言者,小妹妹不時雀躍萬分地高聲附和,而小樹則明顯是狀況外,不時焦燥地催促大家:「開始玩」,但顯然那個制定遊戲規則的過程已讓她們興奮萬分,小樹幾度跑上溜滑梯,又自覺離隊而快速返回,她完全不在規劃的思維裡,我想她根本跟不上討論的脈絡,又不想破壞失而復得的和諧。她唯一強調的也只是虛弱的:「我不要當鬼!」

至於全程認真傾聽的我,也很難說是跟上脈絡。小女生們的對話是這樣:

「等一下,我們如果摸到紅色的鐵杆,你就不能動。還有這個綠色的,也不能碰,否則就會掉下去,死掉了。」胖女生說。

「對對對,一定要這樣,如果踏到黑色的地,那一定就是很危險,誰都不能過來,那我們就得救了。」大姐頭說。

「對呀,一定要這樣。」小妹妹說。

「啊,還有,只能前進不能退後哦,不然就輸了。」胖女生說。

「是啊,鬼不可以踏到紅色的,這樣是不行的,但我可以,我們一直走,你不能來捉,要我走到那裡才可以,而且這裡是一條大河,誰都不能過來。」大姐頭說。

「都不能過來,好啊好啊,就這樣。」小女生。

沈默半天的小樹,吶吶插話:「我不要當鬼!」

「對了對了,你一定要記住哦,紅色不能碰,不然就完了,會碰!爆炸起來,我們就要一直跑一直跑…」大姐頭繼續構思源源不絕的新規定。

「……………」

真是好複雜的、互相矛盾的、毫無邏輯但又好有創意的遊戲規則哦。我忍不住欣賞這個大姐頭的天馬行空,她們各說各話,完全沒有前後文,但互相應接不暇、對答如流,有幾度看來是總算定案了,大姐頭伙著小妹與小樹要開始跑給胖女生所扮演的鬼捉人了,但大姐頭又臨時回頭,繼續添加更多新的規定與細節,和胖女生繼續討論,後案推翻前案,反反覆覆,熱鬧得很。

等到真的開始玩─事實上沒真的玩,她們一大伙人跑上溜滑梯又一起溜下來,就差不多要回家了,說話、規劃、爭辯已耗盡她們所有的力氣,想像中遊戲也已告尾聲。而小樹也心甘情願地揮手道別。

「好玩嗎?」我牽著小樹的手。

「好好玩。」小樹毫不遲疑。

但我現在知道了,「秘密」或「好好玩」都是小樹不想多作解釋的說辭,內在更複雜更辨證的起落,無以言說。不想說。

2007年5月8日 星期二

20070508說夢之三:美夢成真

有好幾次,半夜時分,癱躺著入睡的小樹,自寤寐中咯咯笑出聲來。那必定是夢,有人有事像隔著霧,呵著氣、輕搔著逗她開心。這樣會心,不致失控失禮。

「有什麼快樂的夢嗎?」睡醒時分,我忍不住問她。

「啊,」她的記憶突然活絡起來:「一個很美麗的夢。」

她記得爸爸媽媽一起在游泳池旁,看著很多小姐姐在泳池裡跳芭蕾舞,畫面這樣美麗,紗布舞裙、水光艷瀲。下一個鏡頭,小樹又領著爸爸媽媽去看漂亮的熱帶魚、鯨魚、彩色的說不出名字的海中生物。

再來,小樹牽著媽媽說:「我帶你去看,還有很漂亮的東西。」

結果場景瞬間逆轉,從陽光與深海切換畫面進入冷氣電梯與人潮的百貨公司,鏡頭聚焦在芭比娃娃家族的門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式的粉妝娃娃,還有小巧精緻的房子、庭院..,一式一樣的金髮藍眼與苗條身形,一式一樣的西方優勢審美觀,一式一樣的優雅潔淨與中產、毫無創意、了無生氣。唉,所有父母的禁制與擔憂、但電視天天催眠與宣傳的芭比娃娃!唉,我真的沒料到有一天我被迫要迎戰芭比!

我都快暈倒了。

可這個敘事過程的落差之大,不免讓我疑心她先是依著我的偏好虛構了一個開幕式,好順利導引到她念茲在茲的芭比美夢。


我沈住氣,儘可能不預設立場地問她:「後來呢?」

「後來,小樹跟媽媽說:〞我好喜歡,想要買。〞」她偵探著我的反應。

「媽媽怎麼說?」我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洩漏太多情緒。


「媽媽說:〞不行。〞」小樹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

連夢裡都不行?真是內化了,我稍稍鬆了口氣。

「那你沒有吵嗎?」

「沒有,我就,」她擎起左手,拳頭很有力地一握一沈,擲地有聲地說:「忍!我就忍住了呀。」

「很好。」我暗暗嚥下我的爆笑,天哪!六歲的忍者。祝福你修煉成功。「會很難過嗎?」

「不會呀,賣芭比的人說那邊有個大桌子,可以去玩。」她說起劇情簡直像是開放觀眾介入的電玩,一來一往有問有答。

「不一定要買嗎?」

「是啊,我就去玩了。」她的表情是:可以了。我能夠自處,你別擔心。

真是好孩子。

三月份,我們到雲林,走在田埂上,有一架噴射機劃出一道雲線在天際掠過。

「啊,飛機!」小樹很快地舉起右手向天空捉了一把空氣,拳起收放到心口前,另一隻手掌輕快地拍打右手掌,然後她張開右掌,之前被拳收起、受到允諾或下蠱或祝福的拳心空氣向上攤放。她慎重地吹了口氣,說:「許一個願。」

這個手勢、儀式,真是繁複好看,我十分著迷,央著她再作了一遍。

「誰教你的啊?」

「沒有人教。」

「你自己發明的嗎?」

「嗯,飛機過去就可以許願了。」她像個小巫師。自信又迷人。

「你許了什麼願?」

「秘密。」她害羞起來,小小聲:「我不要說。」

「說嘛。」

「不要。」

「說嘛,」我輕輕抱住她,以親蜜關係誘她失去原則。我的耳朵狡猾地側向她的唇邊,如一個既存的約定:「說嘛。」

「嗯,」她壓抑著興奮在我耳邊吐出積沈已久的深層願望:「我要一個芭比。」

唉,這是我自找苦吃:「你已經有芭比了。」

「對呀,我沒有要買,我只是想要。」她以完全合乎邏輯的論述安慰我。

芭比。芭比。她還要更多。這是小樹的,一個騷動不安的願望。我瞪視它、想嚇退它,但它頑強無比。

次日我們到台南出遊,三姐吆喝大批人馬到新光三越逛街。一個小時後在大廳集合,大阿姨遠遠拎著戰利品走來,大包小包的粉彩紙盒裡,是二個青年與幼年的金髮芭比,及幾乎和小樹一樣高的、三房二廳的粉紅色芭比家俱組,裡面浴室、廚房、臥室、冰箱、餐桌、盆栽……應有盡有,外殼還是小樹最愛的粉紅色!

彷如天降,這是小樹的禮物。

美夢成真,我們都瞠目結舌。

我不知要為小樹的願望達成而高興,還是要為又再度被芭比攻陷的家園而頭疼。

但不論如何,這無疑證明了一件事:那個小樹自創的許願儀式是真的、靈驗的,她真的做到了!我開始煩惱,會不會有樂透迷來綁架這個發現神蹟的孩子?



2007年4月27日 星期五

說夢之二:第七個人


場景還是在洗澡,她說完可怕的夢,我們都陷在對「很滑的地面,怎樣也跑不出房間」的夢境裡。幸好有工傷協會。

但「跑不出去」真是好可怕的事啊。大人小孩都不可倖免。我至今仍會作著那樣的夢,且不斷在夢中驚恐醒來復又在鬆口氣後才發現醒來仍是在夢中,連環夢,沒完沒了的醒與醒不來,每一個夢境都摻雜著之前夢境的殘影,重疊與滲透。[@more@]

我真不忍讓小樹知道,夢與真實的界限,連大人也常常分不清楚。

但現在她說出興頭來了,又再接再厲:「陳雨辰跟我說他做了一個好笑的夢。」

陳雨辰是班上一個學鋼琴且「也很帥」(班上同學在她眼中無一不美)的男生。

「怎麼好笑?」我問。

「他說有三個人,都很好笑。」

「嗯,」我鼓勵她往下說,並開始幫她穿衣服、吹頭髮。

「有一個人,在滑滑的地上走啊走,就跌倒了。」她自己說完,忍俊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我感染了她的熱力,也捧場地笑了,但心中不免有幾分疑惑:這麼巧?又是滑滑的地?可怕與快樂都系出同源?

「第二個人,吹風機吹吹吹,咦,就沒電了。」她咯咯咯又笑個不停。

我也笑,有點孤疑地看了看我手上的吹風機,是我想太多了嗎?

「第三個人就是陳雨辰啊,他就說我來說一個好笑的夢,就很好笑。」

這真的很好笑。有創意,我大笑並給她一個獎勵般的擁抱。

然後我們走出浴室,以為故事結束了。但沒有,她繼續說:

「第四個人,看書,看看看書就撕破了。」

我眼前正是一本攤開的書。像個線索,也像是隱喻。

我應付地笑了笑,不以為意地拿了綿花棒清鼻孔。

「第五個人,」她興致高昂。

咦,還有?

「挖鼻孔,挖挖挖就流血了。」她笑不可抑制,開心得要飛舞起來。

我停下綿花棒,這麼多巧合若我還信以為真也太古怪了吧?

「小樹,這是你的故事,還是陳雨辰說的?」我很客氣地詢問。

「是陳雨辰啊。」她揚了揚眉,真正是,眉飛色舞且毫不客氣地作了結論:「真的好好笑哦。」

但這分明是她信口開河,可她抵死賴給陳雨辰。我完全想不透之間的邏輯。

第六個人,想想想就睡著了。



2007年4月11日 星期三

20070411樂生貓

小樹去過二次樂生。彼時,樂生已開打年餘,我協同阿公阿嬤一起去過台北市政府、去過文建會(那時候還沒有後來始自台北縣、發揚光大至行政院的警察強制趨離大動作。當學生們初次見識北縣周錫偉的粗暴對待而震驚憤怒時,同時被載至警察局的我與俞容,都不約而同回想起曾經與北市公娼一起遭受阿扁市長的鎮壓與架離,而那已經是九年前了。),阿公阿嬤每要說明自己都還要從「原來痲瘋病不會這麼簡單就傳染」開始講起。整個台灣社會,包括我,才開始一點一滴聽見與學習。

後來,「被遺忘的國寶」出版了,學生們開始試著在假日辦一點熱鬧的活動,活絡院區,也讓人們靠近樂生,然後你看見陳再添、周富子…樂生那卡西的成員都穿上好體面的禮服與西裝上台表演,節目中穿插著鄰近小學生的合唱、大學生的行動劇、還有社區大學的管絃樂團。

我與小樹在春日嫩芽初生的院區閒逛,坐電動輪椅的阿公阿嬤摸摸她的頭髮,萎縮截肢的手不知從那裡變出一顆二顆糖果哄她,小樹原就看多了工傷協會的殘肢斷掌,也不以為意地且理所當然地收了糖四處飛奔探險去,樂青的學生們製作了很清楚的院區地圖,還不時輪流充當導覽解說員。

樂生療養院出乎意料的美麗怡人,除了政府故意不整修的一些柵欄、屋頂、地面尚有殘破(可那時院民們也開始自力修建了部份。),整個院區因著數十年的污名恐懼與隔離漠視,罕有地保留下完整的建築房舍、蓊鬱老樹、廣闊腹地。原是禁錮但多年來早已居家的氛圍,孩子們都自在了。

去年六月樂生第一次遊行,小樹綁著「捍衛樂生」的頭帶,牽著王子面的手,很是老道地對還走不穩的他說:「不要怕哦。」

今年四月,我告訴她樂生要被拆掉了,漂亮的大樹與居家的庭園要被連根拔起,阿公阿嬤要被趕去旁邊那個大醫院去了。

她凝神傾聽,認真回應:「那,貓呢?」

樂生有好多貓,不咬人也不親近人,有的蹲踞在屋內靜靜看著人來人去,有的說是「野貓」其實不過是不進屋,天天還是在牆頭梭尋,阿嬤們都叫得出名字、按時餵食。

「不知道。」我說。我想阿公阿嬤也都在煩惱這個問題。

新穎的醫療大樓怎麼容得下貓狗呢?我一回入院探看,只見病床一列列排放整齊,地板拖得乾淨明亮,空調良好又安靜,穿著制服的專業護士會定期巡房,坐電梯下樓再過去還有供下棋的冷氣房……我相信這是個養病的好所在,但不是家。

家有貓狗穿梭,有人勞動掃地,有樹下乘涼閒聊。而連吃東西都不准的國際化捷運站,不用說,貓狗一如遊民都是不得存活的。

我回頭看著早被捷運局拆除百分之七十的樂生院,想像沒有大樹,沒有風吹、鳥叫、與蟲鳴,沒有矮牆與屋瓦,貓又何以能自在來去呢?

院民又何嘗不是這樣。

「我記得有很多很多貓。」小樹說。

「有多少?」

「沒有數,」小樹說:「應該有,一千隻吧。」

這當然是大大誇張的數字。但我想她看見了繁星般自生自在的樂生貓,生意盎然。

但我知道樂生阿嬤們是數得出有多少貓的。她們沒有子女,照顧彼此及院區內的貓狗,是生活/生命的一部份。我還記得阿嬤邊掃地邊向窗外張望著,嘮叼惦念著小黑有二天沒看見了,不知道會不會跑出院區被環保局捉流浪貓捉走了?還有那隻黃白相間的花貓,有一次還在院區外打架了受傷回來,好可憐……

我與小樹約好了四月十五日還要再上街頭,和樂生人與貓站在一起。

2007年4月4日 星期三

說夢

小樹很早就會做夢了。她尚未滿月時,每天大半時間都處於酣睡中,可一點也不無聊,臉上不時有細微表情流動,笑了、皺眉了、眼皮跳動了…那必然是夢,豊富的世界,光影幢幢,有跡可尋。

孩子要入睡極快,才剛掙扎著鬧你纏你,一倒頭就陷入最深沈的夢眠,與世事全然隔絕。唯有再入夜些,不設防的意識搖晃著浮動了,偶有波浪自夢的深海中激躍上岸,瞬間穿越夢醒邊界,流溢出的情緒浸染床頭、枕邊。[@more@]

有時候,真是個好笑的夢啊。習慣趴睡的小樹半夜裡翻轉過正面來,枕頭就倒抱在胸前,當她自夢的邊緣喀喀喀地發著笑聲,這樣好笑,你見她順勢把枕頭蒙上面,忍不住,又笑,像躲在洞穴中忍俊不住,一定是,好滑稽好古怪的鏡頭,我都要用力忍住叫醒她一探究竟的欲望。

有時候,她會說著聽不懂的話,很生氣的那種,很不遮掩的壞脾氣小孩。誰叫她這樣生氣啊?什麼事啊?

醒來後,問她作了什麼夢,她說:「我沒有作夢啊。」

怎麼會?怎麼會?分明是忘記了。我於是分享我的夢,跳躍的鏡頭,不連貫的情節,最最不能忘的是心情。

然後,她想起一個可怕的夢,使用「可怕」的形容詞時她的雙肩微微一聳,想來是真正可怕。

「我在一個房間裡,地滑滑的,我一直跑一直跑不出去,很可怕。」她重覆了可怕的表情,真正是受到驚嚇。

「好可憐,我也會做這種夢。」我抱住她。

「後來有一個男的大人,拿竹子要來打我。」

「你認識他嗎?他多大啊?」我忍不住打岔。

「不認識。」她很快地接口,毫不思索 :「他29歲。」

「啊?」無厘頭小孩。我不追究這個答案的源起,換個問法:「他是比媽媽老還是小的人?」

「媽媽你幾歲?」她很有邏輯地追問。

「好吧,」我放棄:「後來呢?」

「他拿著竹子,我看了嚇一跳,就有一個門可以趕快跑出去了。」她驚魂甫定,努力追憶:「我一直跑,跑到工傷協會…」

「是很多斷手斷腳的叔叔阿姨的工傷協會嗎?」我很是詫異:「你還記得嗎?」

「對啊。」她理所當然的說:「他們都在啊。」

工傷協會是小樹二、三歲時常出沒的地方,那些傷殘的、不完整的身體,竟成為她潛意識中可以好好保護她的所在?真令我料想不到。

「我躲在工傷協會,跟大家說:〞請說小樹不在這裡。〞,工傷協會的人就跟那個拿竹子的人說:〞小樹不在。〞他就走了。」她做出鬆了一口氣的模樣:「我就醒了。」

「這是很久以前的夢嗎?」

「嗯,我一直想,就一直記住了。」她指指腦袋。

「好可怕。那你醒來的時候,爸爸媽媽也都在嗎?」

「在。」

「有抱你嗎?」

「有。」

「那就不要怕了。」

「好。」

小樹七個月後就極怕生,除了孩童,大人們不論熟不熟,她一概不認帳,一直到三歲以後才稍稍肯與人親近。可工傷協會的法會、遊行、抗議、聯誼,她被我拎著來來去去,至今相片上還認得出截去右上肢的王清平、手掌電擊扭曲的楊國楨,面目嚴重灼傷的顧欽傲,且曾經被他們粗糙的、歪扭不齊全的手逗弄得哈哈大笑。

一定是什麼安全的氣氛讓她記住了,讓她在急難時逃入安憩,我真心感謝工傷協會吃過很大的苦的朋友們,他們的慷慨提供了小樹夢中庇護之所。

2007年3月25日 星期日

收驚


鏡頭拉近些,是數個蒙太奇轉接畫面。

還是在長巷子裡走。眷村房舍的標準標格:一式一樣的灰黑瓦斜屋頂(我再長大些就經常夜裡爬上屋頂遊走,得意非凡),還有大門兩兩相對的家戶間、彎彎曲曲的窄長巷,如阡陌相通。[@more@]

我在哭,倒不是真掉眼淚,可就是嚶嚶泣泣啼啼,沒完沒了。媽媽手上拿著我的紅色小毛衣,還有倒蓋在塑膠袋裡的一碗米,左手使勁提拉著我往前走,攀過橫跨水溝的階梯,再走。一旁是蹦蹦跳跳的姐姐。我不甚專心的哭啼著,當時或者如今回憶時的腦袋裡逕自跳接到昨晚、前晚、還有之前好幾個連續夜晚,是啊,是我,我一直不肯好好睡,半夜裡哭醒了要人輪流抱著、搖晃著安撫才稍作安歇。鄰人們都勸媽媽趕緊帶我去收驚,現在,我們正走在去收驚的路上。我知道,我還在哭,我是家中第五個孩子,也許三歲多吧,已經有點重了,不是那麼好抱著哄。

記憶的鏡頭繼續停留在我夜哭的場景───咦,且慢,我看見昏黃的五燭光燈光下的大木牀上,睡眼惺忪抱著我搖晃的媽媽,旁邊是一長條粗布巾橫過房間牢牢釘緊,中間懸掛著一只嬰兒吊床,那是初生數月的弟弟,我與小乖老擔心睡在吊床下會被半夜尿床的弟弟淋溼,這個擔憂那麼真實,我們邊睡邊滾動,為想像中的尿雨天降而激動不已,但至今想來這個預言似乎也不曾真正發生過。那麼,這時候弟弟都出生數月了,我應該已經五足歲了。這才是我真實的年紀,原來這樣大了,幾乎和現在的小樹一樣了呢,可我似乎什麼也說不清楚,淨是抽抽噫噫沒完沒了,最後鄰居媽媽報了家神準的小廟,要媽媽帶我去收驚。

我記得,我都記得那一路,記得灰濛濛的天色,我邊走邊吚吚哦哦持續哭著,知道大人要帶我去收拾這個毛病,我這樣神智清醒地走著、不知恥地哭啼著走經我的幼稚園男同學家旁,有點不知該如何停下來才好。那時候,我就知道我快要好了,這個歷程似乎是不可免的,我有點期待而毫不懼怕。

下個鏡頭就直接切入那個陰暗的、村子外的人家,那並不真算個廟,不過是尋常人家裡有個不尋常的通靈者,所以客廳就拿來拜神求事,做家事的空檔兼著做神職。從童稚的我的眼睛裡看出去,那是個老得不可思議的女人,身體和頭髮都是灰色的,輕易就可以藏身、或溶入煙薰得厲害的底色裡。客廳的神桌上凌亂放著佈滿煙塵的幾尊神像,裊裊圜繞的是終年不息的香火,整個畫面中似乎只有我的紅毛衣不合規距地跳脫出格,啊,紅毛衣兀自飛昇起來,在半空中繞著煙火轉了一圈,又一圈,轉到第三圈我才看出是灰頭髮的老婆婆緊握著我的衣服轉,她喃喃自語說著通神通魔不通人的話,也許是警告,可能是求情,或者是撒嬌討好,誰知道呢?可她那專注神秘的呢喃,令我深深著迷一時竟爾忘記啼哭。

紅毛衣沾染足夠的香火後,緩緩降落在黑沈的神桌上,攤開的衣袖露出裡面包著的一碗白米,那是我下一餐的主食。老婆婆像是憑空變出一紙薄黃籤,神秘地一現身就要引燃銷毀,餘燼泡在小茶杯中,她伸手入水,沾指拍拍我的胸、背,還有,格外用心地沾溼了手又拍拍紅毛衣,似乎這才是主角。確實是,打從我們進入這個有著水泥地前庭的一般民宅,紅毛衣就成為老婆婆與神明注意焦點,媽媽和老婆婆說些什麼我的夜哭症狀時,我們都有志一同地看著紅毛衣,彷彿哭的是她。這使我有一種置身事外的安定與輕鬆。印象中,我回家似乎也不必穿著紅毛衣做什麼,當真紅毛衣就只在那個神魔交錯的時空裡,全權替代我的身份繞圈、拈香、包白米、沾符水,替我求得平安。

去收驚前我就知道再來就沒事了。果然我就好了。

收驚,收服得我驚奇又著迷。至今念念不忘。

小樹幾個月大時,我的媽媽也帶她收過驚,說是奶媽說小樹連續幾天胃口不好之類、並無明顯實證的小事,我興緻勃勃要跟著去,媽媽事前問過鄰人收驚行情,說是這檔小事在樹林小鎮包個一百元紅包就行了。我聽了大吃一驚:比看醫生的掛號費還少!怎麼可以!幸而媽媽向來出手大方,加倍包了二百元紅包。

正午吃過飯後,我們來到了廟門口。乾淨的外牆,新紅翠綠的浮雕年年重新上潻,有點假但總之是看來熱鬧有勁。小廟就位於巷弄轉角,坪數也不過一戶人家大小,但終歸是廟,有圓柱與飛簷,也許缺一顆榕樹,但實在不應苛求。

亮晃晃的大白天,廟公正與三五老人跨坐在長條木椅上走棋,聽說是孩子要收驚,老人們當下熟練地撤開椅凳,棋局還穩著安放在神桌旁,有人些閒散地走出去抽煙,有人忙著幫忙點香、問孩子症狀。廟公拈香拜了幾圈,朗聲向神明請安,口裡說的是我聽得懂的閩南語,他且和善地轉頭問我小樹的全名及出生年月日,要神明多加保佑,別讓她受驚嚇、不好吃、不好睡。隨後廟公要我抱著襁褓中的孩子跨越廟前一條地龍,算是完成一個儀式,獲得加持。那紙不可少的黃符籤,廟公夾在雙指間在案前爐火繞過幾圈就讓我們帶回家,自行燒過給小樹洗澡時泡水沾身即可。

如此五分鐘完事,我們稱謝送紅包走人,老人們又聚攏來下棋。我,我只是,不知在惆悵什麼。

天空

這是我記得的第一個場景。[@more@]

姐姐們帶著我在長巷子裡走,急急惶惶,約莫是要去買東西或找朋友吧,可不得不拎著我以便一路看顧,急的很可能只是我,身形幼樨,腳步跌撞,只能半跑半追趕。我們家位居村子口地勢較低之處,往村子深處走也就順勢慢慢攀高。半途中,我無意間回頭一望,只見長巷盡頭的雲層這樣厚,天空壓得極低,極目望向路的終點就是天,像是順著路走到底,就可以觸摸到天空了,這樣近。我又是害怕又是欣喜,但沒能說出口就被拉扯著再往前行了。離天,又遠了些。

很多很多年,我一直記得這樣的意象,總以為走到路的盡頭,就是天空,幾乎可以想像那種涼滑的觸感。天空不遠,我再長大一點就好了。再一點點。

那是二、三歲吧?我印象中最初的記憶。

小樹記得什麼?她記得樹葉,我們散步,見到一地的落葉,她萬分愛惜地撿拾了給我,包含那些殘缺的、半腐的,她說:「送你。」慎重托付。這是她二歲的事,她記得,我也是。

2007年3月9日 星期五

20070309應邀寫的文章:給小樹的信

親愛的小樹

立春過後,中山北路的樟樹枝頭就開始細細密密結滿了花苞,我留意著樟樹花開,等待那隱微的、安靜的、不易察覺的香氣開始浮進TIWA窗口,春天就來了。

上週日,菲律賓籍的艾美和朋君都在問:「小樹呢?小樹怎麼沒來TIWA?」星期日,是我們的菲律賓朋友們唯一的假日,也是TIWA最忙碌的時候,我會幫你綁好辮子,一起到TIWA工作與玩耍。

菲律賓阿姨們都喜歡你,她們在遙遠的家鄉,多半有二個或三、四個孩子,見到

你,都忍不住把皮匧裡的兒子或女兒的相片翻出來,說她家的寶貝正開始學說話了、上學了、會發簡訊了…….。她們在台灣的工作,大部份是在家庭裡照顧老人、身體不方便行動的人、或是比你更小的孩子們。有時候,我們也會在公園或醫院看見她們,推著輪椅陪老人說話,或者,傍晚時分我們也會見到她們剛忙完烹煮還來不及吃晚餐就急匆匆到巷口等垃圾車。工作的時候,她們總是忙碌的、安靜的、穿著不起眼的衣服。

可是在週日的TIWA,菲律賓阿姨們都化了淡妝、穿上性感的貼身牛仔褲、大聲說著家鄉話、自在地聊天看電視。當我忙著和來求助的個案談話、打電腦、接電話時,總知道一定有人會照顧你。像是尼塔,每次在附近聖多福教堂作完彌撒,她就會買來大包小包的食材、作料,鑽進TIWA的廚房,讓來來去去的菲律賓朋友們得以享受一頓家鄉菜,而你也總會受到慷慨的款待。像是加了濃厚椰奶的沙拉、還有沾滿蕃茄醬的菲律賓炒麵,都是你很喜歡的。

去年九月,電視上大幅報導在台中的菲傭比西塔突然捉狂、砍殺雇主一家四口,你看著一名菲律賓婦女大吼大叫被架上警車,疑惑不解:「她也是TIWA的姐姐。她怎麼了?」我不認識比西塔,她看起來像是瘋了一樣,雇主家的血跡觸目驚心,而新聞不斷提醒聘有外傭的台灣家庭要小心提防「危險外人」。

幾天後,我約了菲籍神父一起到台中看守所探望比西塔。她是個客氣有禮的人,家鄉的兒女和你年齡相彷,可是她大概要好長一段時間不能見到孩子了。小樹,比西塔發瘋了嗎?我向仲介和勞委會調查、當面詢問比西塔,知道她來台灣一年半不曾休假過!她沒有放假,沒有朋友,連上教堂的機會都沒有!小樹,你一定很難想像什麼是「全年無休」?很難想像斷絕社會支持系統的不休假處境,如何逼迫一個異鄉人心神潰散、動手殺人?小樹,我更難告訴你的是,逼使比西塔捉狂的,正是我們這個國家的外勞政策:她借貸支付高額的仲介費,她來台後就不能轉換雇主,她不休假也無法可保!總計有十五萬名外籍看護工及幫傭,承擔了台灣家庭老、弱、病、殘、幼的照顧工作,但家務勞動不受勞基法保障,工時無限、休假全憑運氣。

你在TIWA見到的菲籍阿姨們,至少還有每月或隔週一次的休假,但還有很多不得喘息的阿姨們,和我們一樣生活在台灣。未來,小樹還會有更多的「為什麼」要發問,整個社會要怎麼回答你呢?

親愛的小樹,有時候我們走路一起去上學,看見附近昂貴的雙語幼稚園,有和你年紀相仿的孩子,大聲斥責幫他揹書包、拿餐袋的菲傭,我心中總不免憂心忡忡:我想那個孩子也不過在複製家中大人的行徑,他的爸爸或媽媽知道他是這樣對待一個貼身照顧他的人嗎?這個天真的、衣著整齊的孩子,如何在認識這個世界呢?我為他的頤指氣使深深難受著。我看見外勞,我也看見台灣的孩子們。

不當的外勞政策只會加深社會歧視與偏見,影響所及,不只是這些遠渡重洋來勞動生產的外籍朋友們,也同時在教育你、以及你的同一世代的孩子們,一個什麼樣的人生觀?

小樹,我一直覺得你有機會接觸這麼多勇敢又強壯的、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女人們,是多麼的幸運,我但願你未來在與人相處時,會因此學會比較寬的心胸、比較少的偏見。去年世界移民日,TIWA和一千多名來自東南亞的外籍勞工一起辦遊行,這些飄洋過海打拼求生存的朋友們,每一個都充滿膽識與生命力,他們排練了傳統舞蹈、短劇在舞台上賣力演出,她們這樣自信、美麗、光芒四射,向台灣社會展現豊富的異國文化,同時也以集體的力量要求修改不當的外勞政策,要求外勞可以轉換雇主、自組工會、也要求家務工受勞基法保障,享有基本的休假權力。

親愛的小樹,我但願你走在遊行隊伍中,也感受到集體豊沛的力量。我深深相信,這個社會若能改變,正是依恃著這樣勇氣勃發的底層力量,而一個更美好的未來,也因此值得我們努力與期待。

媽媽

(本文原刊於2007.3.27中國時報)

2007年3月4日 星期日

台灣的外勞政策正是「人口販運」的溫床

2003年底以「看護工」名義來台工作的越南籍陶氏瓊,被雇主送到塑膠廠非法工作,後遭受職業災害截肢致殘。來台前,阮氏瓊借貸付出高額的仲介費,以看護工契約被騙來台後,她的行動受到雇主控制,一天只吃一餐飯,未領到薪水與賠償前,就被強制遣返回越南......

2005年,位於樹林的宏富科技公司,聘用三十名菲籍、越南藉女工。生產旺季趕工時,本勞輪三班工作,外勞連續工作24小時,不准睡覺!有時半夜,台籍管理人員逕入女工宿舍把外勞叫醒,就要她們到樓下的工廠去加班,不得拒絕。生產淡季時,外勞被轉販到淡水、樹林、新竹的其他工廠勞動,從二天到三週不等。護照、居留證被扣押,薪水卻被不當苛扣、延遲數月發放。宏富的外勞宿舍就在工廠頂樓,每天晚上工廠收工後,7、8點關上電動鐵門,只能從外部開門,住在廠房及倉庫樓上的數十名外勞形同被軟禁,連火災都逃不出來!

在聯合國的「人口販運」定義中,陶氏瓊及宏富女工來台工作的過程中,已符合「欺騙」、「債務約束」、「強迫勞動」、「行動控制」、「受剝削」.…等人口販運要素,應以受害人身份獲得基本照顧,由警調系統主動以刑事犯罪偵查、起訴不肖雇主或仲介。但在台灣,陶氏瓊的雇主卻只受到勞委會以「違反就業服務法」處以行政罰鍰,而受害人要討回職災補償還要自費跨海打民事官司!

強迫勞動也是人口販運

全球每年有兩百萬人遭受人口販運,每年有高達九十億美元的地下市場,人蛇跨國流動。聯合國在2000年一月通過了「預防、抑制、懲罰人口販運協議」,要求成員國將此類活動犯罪化,並超越傳統以性剝削為目的的狹隘關注,明訂當代的「人口眅運」形式應包括強迫勞動、債務奴役。
2005年六月,美國將台灣的人口販運防制評比由原本的第一級往下降了一級,與中國大陸同等級。2006年,台灣又因高捷泰勞抗暴事件所引發的外勞政策不當問題,而在評比報告中再下降為第二級觀察員。而事實上,台灣的外籍勞工早就處在國際人口販運的危險邊緣,特別是以女性為主的家事服務勞動者,因不受勞基法保障,又處於個別、孤立、封閉的工作現場,更容易被不肖仲介或雇主四處轉賣、不當僱用。而一但外勞以「逃走」脫離被奴役狀態,卻又立即陷入「非法」身份,外事警察天天追捕逃跑外勞,導致「受害者」一夕成為「通緝犯」,更不可能出庭作證、協助檢調起訴加害者。再追根究底來說,外傭陷入人口販運的困境,恐怕最主要的壓迫還是來自外勞政策中的「不得自由轉換雇主」,台灣的不當外勞政策,適巧成為人口販運的溫床。

外籍勞動力「商品」的特殊性,在於限業限量限期引進,一律採最低薪資,除非是受照顧者過世、原雇主放棄聘用、或關廠,否則不得轉換雇主。也就是說,再如何糟榚的勞動環境,只要雇主不是明顯違法,外勞若要辭職,只有遣返一途。若我們說,資本主義的勞動力市場是自由買賣的,在勞資雙方條件懸殊的狀況下,能勉強取得整體勞動條件均衡的,恐怕只有受雇主以離職來淘汰不肖雇主,以缺工來促使工作環境的改善。但台灣外籍勞工的引進與制度設計,卻全然背道而馳。

發展了誰?奴役了誰?

台灣自1992年立法開放引進外籍勞工,一開始是源由於營造業、製造業資方對「廉價勞動力」的需求,政府使用外籍產業後備隊以最低工資滿足雇主壓低勞動成本,延滯產業外移的腳步。1993年後,政府擴大開放外籍幫傭、看護工引進,將原應由國家以社會福利承擔的家庭照護,放手給低廉的外勞市場解決沈重的社會需求,讓家有老、殘、病的中下階層,得以用最低工資聘請全天候的照護者。而其中,「不得轉換雇主」更是逼得外勞在雇傭關係中,全面繳械。

有的外勞,以「看護工」名義引進,卻被雇主帶到鐵工廠,直至發生職災才知道這是非法工作,沒有勞保;或者,同一個仲介,卻三、四個月不等地轉換到不同雇主家作業,對外資訊完全封閉;更多的是,契約上是照顧阿公,但全年無休地到雇主及連帶四、五個親戚家中清掃,兼要煮食三餐、假日到雇主開的店裡幫忙,毫無喘息的二十四小時待命………這都是真實的台灣外勞處境。

奴隸時代已經過去了嗎?當新自由主義的經濟思維橫掃全球,當台灣政府也汲汲營營在勞動及產業政策上,快速以去管制化、市場化、私有化加緊跟上「全球化」的腳步,且不論所謂的「發展」,到底是「發」了誰?「斬」了誰?單是聚焦在來台的外籍勞工身上,我們就會駭然發現:以全球化為名的跨國流動勞工,卻在台灣受到最封建的捆綁,形同奴工!

只談「庇護」不看「結構」是假道學

跨國界販運,強迫勞動,在台灣早已存在多年,結構性的政策問題不改變,台灣就會成為人口販運的溫床。有一群好控制的、便宜的、好用的外來奴工壂底,集體勞動條件只會全面沈淪,受害的同時也會是台灣的勞動階層。唯有台灣社會正視外勞來台是貢獻者、生產者、勞動者,是對台灣社會及經濟付出與奉獻的一群,將本勞與外勞的勞動條件更趨一致,才不致形成勞勞對抗、資方得利。

可預見的,台灣政府在美國老大哥的壓力下,勢必會虛張聲勢在「人口販運」的庇護議題上,大作文章,以執行更嚴格、保守的邊境控管。台灣行政院於2006年規劃的「反人口販運行動綱領」,更只是就現有的檢警及安置體系草率整合,再把各部會及民間團體找來背書,台灣國際勞工協會、及天主教越南配偶及外勞中心提出的結構性問題,都被勞政單位粉飾太平,最後二個民間外勞組織以公開聲明退席抗議。

2007年,移民署正式成立後,即召開國際反人口販運研討會,並邀請美國國務院官員與會,移民署以短短二個月間起訴、破獲數十起人口販運案例,而受到美國代表的讚許,認為台灣政府在起訴懲治上不遺餘力。但事實上,就我們具體的接觸,部份主動自首想返鄉的外籍性工作者,都被不分青紅皂白地當作「受害人」處置,以保護之名實為軟禁,她們被迫出庭作證或供出人蛇(不管是否自願來賣淫),且無法返鄉,成為台灣政府的對外「績效」。這些最弱勢、邊緣的女性受到二度傷害,成為台灣政府呈貢給美國人的祭品!

我們必須嚴正指出:只談「起訴」不談「預防」的反人口販運,是假正義、真壓迫;而只談「庇護」不談「預防」的反人口販運,是假道學、真保守。我們不要頭痛醫頭式的補救路線,不要檢警調張開天羅地網搜尋「受害者」,藉保護為名而進一步污名化、地下化特定行業。我們主張,積極「預防」人口販運,必須從結構性的問題下手,總體檢視台灣扭曲的外勞政策、性產業政策、移民政策,解開跨國求生存的勞動者的枷鎖,才能澈底反人口販運!(本文部份刊登於20050713自由時報「e化的野蠻交易」、20050719蘋果日報「台灣也有人口販運」。)

2007年3月2日 星期五

沒事

我們邊做事邊閒聊。小樹拿了一張樸克牌給我,「這是我的名片。」

「哦,」我邊洗碗邊說:「那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好啊,」她坐在室內行駛的玩具車上繞著圈圈轉,瀟灑承諾:「你可以請我幫忙。」

「你可以幫什麼忙?」

「嗯,」她旋轉間作了決定:「我可以,照顧小動物啊。」[@more@]

「哦,那很好。」我把手彎成話筒的模樣:「鈴…」

「幹嘛?」她也彎起手掌佯作接了電話。

「沒禮貌 你要說喂~」

「哦,喂!」

「張小姐,我的小狗生病了,你可以來看看嗎?」

「哦小狗,」小樹轉著方向盤立即駛到我身邊:「狗狗怎麼樣了?」

「狗狗受傷了,流了好多血哦。」

「嗯,這個貼紙給你。」她當機立斷開了診方,不多廢話,甚有權威:「貼上去就不會流血了。」

「那,不用吃藥嗎?」

「好,」她很上道地點點頭,徹底買空賣空,順手捉了一把空氣放到我手上:「給你藥。拜拜!」

「鈴鈴鈴…」

「幹嘛…喂!」

「張醫師,狗狗吃了藥流了更多血欸,你快來呀!」

小樹又把車子轉了回來,直接遞來一張美少女戰士:「不要吃藥了,給狗狗再貼一張貼紙。」

「啊,狗狗吐了!怎麼辦?」我開始掃地了。

「好了啦!」她惱羞成怒:「我不要當狗醫師了啦。」

射手座的沒耐性。履試不爽。

然後我拋給她一支拖把,開始我們都很喜歡的拖地時光。繼續,走來走去,有一搭沒一搭演著戲。

「我生了一個小孩。」小樹主動開了新的線索。

「真的,你結婚了?」我大表驚奇。

「沒有啦。」她掩著嘴笑,像是我說了什麼不潔的低俗語言,客氣地稍作解釋:「我生了一個女兒,六歲。」

我悄悄地為自己迂腐的反應有些歉意,儘可能不失禮貌地追問:「那,小孩子的爸爸是誰啊?」

「我還沒有去找爸爸啦。」

「那,你為什麼要生小孩啊?」

「我一個人在家裡很無聊啊,」她轉進房間很潦草地把地弄溼了就出來,無所謂地說:「我沒有事做,就先生一個小孩子好了。」

「你女兒六歲,你也六歲,會不會太累了?」

「不會呀。」小樹很得意地笑,像是,像是她為自己生了個伴。

「那你什麼時候才要找爸爸啊?要找誰呢?」

「你不要再問了啦。」小樹果決地結束她的拖地工作,同時也總結了這個自給自足的話題:「就是沒有、不用爸爸啦!」

2007年2月4日 星期日

高跟鞋

擅於、也極有耐心一個人在家翻箱倒櫃頻頻換裝的小樹,一直有個極幽微的渴求,彷如小蟲安靜啃蝕、欲望愈來愈大:唉啊,沒有可供搭配的鞋!

媽媽衣服樣式不多,沒關係,小樹連喜餅盒上的花絲帶都可以留作裝飾的花邊;媽媽沒幾條裙子,也可以,小樹把背心鬆垮套上再別上花圍巾照樣風華絕代。我一旁半躺著看書回信、走來走整理家務,為她的別出心裁不動聲色地觀察欣賞,同時也為自己的不受干擾暗自慶幸。[@more@]

她醉心於換裝、攬鏡顧盼,很有節制地不太提出要求,唯偶而會嘆息求救:「哎喲~那件有大象的紅裙子呢?」

「那是夏天的衣服欸,」我說:「穿了會感冒。」

「不會啦。」她已經快把所有的抽屜都翻底了。

「那,」沒有原則的媽媽拎出高放在最頂端的換季紅裙子,再附贈一件有毛領的黑色短大衣:「那你要穿外套。」

「啊,」她喜不自勝,珍愛地摸觸著灰毛領:「我好像有錢人哦。」

嗯,果然是有自知之明的、容易滿足並自我取悅的,窮人家小孩。

很好。

但我不知她其實尚有未曾說出口的深切遺憾,高跟鞋。我猜想她暗自作過評估,斷定媽媽不可能有,所以也不敢奢求。

四歲的時候,奶奶幫她買了一雙粉色有跟的小涼鞋,她在家中小心翼翼穿著,達達達地甚有尊嚴地走來走去,甚且在奶奶驚怒的責備聲中,很是驚險地一步步走下三樓展示。至今惜之如珍寶。

我以為這樣就夠了。其實不行,小小孩的心中,高跟鞋要真的是高跟鞋,有風情的、驚險的、一步一搖的、模仿而不可得的,才真是她嚮往的配件。

我想她一直一直點著火柴訴說高跟鞋的美夢,東一根火柴,噗!幻滅。再一根,噗!媽媽不理會,又幻滅。上次去新竹姑婆的精品店,她一一試穿了店裡所有的名貴細跟尖頭鞋,目眩神迷不能自己。回家時路經二樓,她看見皮皮媽媽的晶亮高跟鞋,悠然神往:「好漂亮啊!」

這些訊息這樣多。我不聞不問。直到天寒時我一時失了心買雙高跟馬靴,母女倆的聲息才忽然接上了線,都聽見了。她堅決要我交出高跟靴,不由得我藏私。

我把尚未穿出門的黑色長筒靴交給她,見她歪歪扭扭站好了,壂高了,很有主張地把所有的裙子都拿出來一一比試過,興奮了一晚上。我也為這雙長筒靴套在小女孩的長裙下竟頗見風情而刮目相看,像個小店員般服待小樹的趾高氣昂。二個人都玩得愉快。

第二天,她再接再勵向我要靴子。我領著她到一樓外婆的鞋櫃尋寶,時髦的外婆有好幾雙亮晶晶的細跟鞋。小樹的眼睛發亮了,她挑選了三雙上樓來搭配換裝演出,瞇著眼笑,風華絕代,我也為之傾倒。

2007年1月18日 星期四

奇怪

家中唯一的孩子,大人們對她不免寵溺過度。小樹已隱隱然有些嬌生慣養的脾性,起床、吃飯、洗澡都要賴皮。這年紀,道理似懂非懂,溝通如飛鳥點水,轉眼不見蹤跡。

一開始,她學會平鋪直述:「我生氣了!」

但力道顯然不夠,且自我陳述並不構成挑釁或指責的對峙狀態,少了火藥味。

後來,她會說:「我不喜歡你了!」扳過我的臉,一個字一個字說,我用我的不喜歡懲罰你![@more@]

這幾個月來,她生氣時,主詞置換了,重重指向對手:「欸,你很奇怪!」

最後兩個字,用力加重音,兼含鄙視與忿懟。

「那裡奇怪?不吃飯才很奇怪!」我趁勢又塞口飯進她的嘴裡。

但她可以含著飯半天不下嚥,平心靜氣看卡通,不吃;在餵食的競賽中,有所求的父母永遠是輸家。我與大樹都嚴格要求她不吃就算了,不准再餵食,可爺爺奶奶如何忍心讓孩子餓肚子?一旦教養的天秤不一,所有的鐵腕、紀律都會失效。

我們的衝突節節高昇。

有時候,我厲聲指責:「怎麼有你這、樣、的小孩!」

她也氣,有限的字彙裡想出最惡毒的話:「你是很壞的大人,你不愛小朋友!」

這話有邏輯,也有殺傷力,我感興趣了:「我很愛呀。」

忘了要對罵。

「你不愛!」她加強口氣,一撇嘴:「你很,奇、怪!」

哈哈,這個三歲才開始說出句子的孩子,語言能力顯然還是遠遠落後於其他同齡小朋友(身邊有個天生伶牙俐齒、擅察言觀色的七歲柯南,小樹的笨拙無效、傻大姐性格顯而易見呀。)。她的脾氣這樣大,表達能力無法有效承接與轉譯,讓我們的對罵戰火毋寧更接近是西北雨,光有氣勢與聲量,無以成災。

只是我真是好奇怪,為什麼「奇怪」可以是攻撃的字眼啊?

2007年1月17日 星期三

爸爸不在家

至今,皮皮還是小樹的二姐妹,不時被小樹用絲巾、裙子、花布…打扮成阿拉伯女郎或神秘性感野貓,小男生甘之如飴。我只暗自叫冷,冷天裡幫他披上外套。

「你們還有幾姐妹啊?」我漫不經心地發問。

「七姐妹。」小樹不假思索。[@more@]

「三姐妹是誰?」

「三姐妹沒結婚。」她梳著娃娃的頭髮,並很聰明地用碎布作成一只時髦的頭巾。

「四姐妹呢?」

「四姐妹結婚了,老公死了。」她氣定神閒。


「對,他死了!」皮皮興奮呼應。

「五姐妹、六姐妹呢?」

「五姐妹有一個女兒,老公出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小樹微笑著說:「六姐妹去上學,她也沒結婚。」

「嗯,我也沒看見七姐妹啊。」我小心地提問。

「七姐妹在台北,她有小孩,老公去上班,去很遠,我沒有見過他。」

小樹順口編織的故事中,媽媽和女兒是重點,父親則是個可疑的虛位,若不是住在辦公室沒回家,就是不見了、死了,沒有人想念他。

現實世界裡,我與奶奶面對孩子都是軟弱的人,假溝通說理之名,行退讓和平之實,小小孩很快就看清了局勢,自動耍賴、裝死、吃定你。我不得不承認是在這樣的結構下,大樹被迫扮演一個「嚴厲的執法者」的角色,經常在我與奶奶拿小樹一籌莫展之際,出面強力鎮壓她(啊,我不得不說:真有效啊!同時為大人因身體強大而掌握的單向權力,暗自吃驚不已。)。另一方面,大樹因應工作需求而中午起床、半夜回家的作息,也確實與小樹鮮有照面。

是因為這樣嗎?爸爸是家庭生活裡非必要、且易怒的角色(唉,我承認我選擇了一個討喜討巧的位置,讓大樹去發火。),小樹乾脆賜他缺席。

皮皮呢?皮皮的爸爸很花時間陪他,假日會為孩子設計行程出遊。但二姐妹的皮皮心甘情願追隨小樹的言行,成為一個「爸爸不在家」的支持者。

看關係,讓人心驚膽跳。

2007年1月11日 星期四

忘記

陪伴一個孩子的成長,最明顯的察覺,是「記憶」的痕跡逐漸深烙。

孩子們容易被新事物吸引,一轉頭,先前的淚水立即遺忘怠淨。所有的承諾,都可以賴掉。二歲以下的孩子,千萬別發傻地哄她:「沒關係,再買一個就好了。」、「不痛不痛,你看已經好了...」、「我明天再給你一個更大的!」等等無效的溝通,那是自討麻煩,隨著孩子在一個死胡同打轉。要當機立斷,變出新花樣來吸引她的注意力,儘速忘記先前淚水執著的事物。[@more@]

那真是一响貪歡的美好日子啊,慢慢隨著小小孩開始「記得」,大人說話就要小心了,不可以欺騙,會自食惡果。

射手座的小樹,不算死心眼的小孩,可我不能忘記初聽她說起:「以前我...」時的吃驚,即使她說的不過是早上發生的事。慢慢的,昨天的、一個月前的、甚至她看著相片,會說起三年前的事。

小小孩學東西快,聽一次就記得了,但要忘也忘得徹底。

「小樹,你的腦袋裡放著什麼呢?」

「我在想啊,」她很快回答:「我想想想,腦袋裡就是好多好多事情。」

「你在想什麼?」

「不告訴你,」她的手指比著頭:「我有想的事會放在頭腦裡。」

「都不會掉出來嗎?」

「會呀,」她搖頭晃腦:「我會忘記。從頭腦掉出來的就忘記了。」

「你忘記了什麼事?」

她掩著嘴笑了起來,說:「以前,我小時候,我忘記我自己的名字了。」

「真的嗎?」我大吃一驚:「你是小樹啊。」

「對啊,可是我忘了,我拿錯別人的課本。」

「你拿誰的課本?」

「陳小真。」

我從來不曾聽她說過這個名字。「為什麼?」

「我就忘記小樹了呀,我看到陳小真的書,我想說這應該是我的名字吧,就把書拿去寫了。」往事歷歷在目,她邊說邊忍不住笑:「然後老師叫我用橡皮擦把我寫的都擦掉,還給她。再把小樹的書給我。」

「你還會忘記嗎?」

「不會了。」找回名字的小樹很坦白的招認:「但我還是會忘記別的事。」

「嗯,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