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1.13~11.26 台日副刊)
她一面說著話一面就走進門來了,熟悉的模樣像是熟門熟戶的老朋友了。協會的大門平日裡從不上鎖,會員們進進出出也習以為常。她的樣子,太家常、太接近會員的模樣,運動褲、長袖丅卹是那種市場裡一套 290 的日常裝扮,我腦袋裡轉了二轉才辨識出她原來是大聲地自我介紹了。
「我是張木清的太太,弓長張,木頭的木,清水的清,張木清是工傷協會的會員,我二年前和他一起來過。」她站直了微胖的身子,在我們略嫌侷促的辦公室正中,環顧著七、八位工作同仁,偵伺著誰才是她要繼續對話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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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張太太,」國楨率先站了起來,想引導她走向會議室:「歡迎你來。」
她不理會國楨的示意,繼續站著,幾乎是一口氣把話說完:「張木清現在在新竹工作,二個禮拜才回來一次,現在小孩子生病要看醫生,我真的沒錢,請你們先借我五百塊,禮拜六張木清拿工錢回來,再來還你們。」
她的聲音洪亮有力,不容質疑,我側著頭看她,好有力量的女人啊!她借錢,但如此理直氣壯,絕無乞憐。
她迎著我的注視,再接再勵:「我就住在這附近,金華街 ….. 號,小孩子在家裡等,全身發燒,等著看病。」
一個發燒孩子的母親!大家都被突來的熱度燙得坐立不安。
這是真的嗎?我猜想大家都浮起這個疑問。近來協會已多次被衣著不整的流浪漢、乾淨整齊的推銷員騙過,大半是看準了「工傷協會」的招牌多少有愛心色彩,上門來借個五百、一千買回家的車票或急用等,個別的工作者視自己的能力及判斷,借了錢,後來再也沒人來還過。這個女人,是真的嗎?
「啊,」芸屏不安地拉椅子給她,說:「你要不要先喝杯水?」
「我們的會員名單裡沒有張木清啊。」眼睛一逕盯著電腦營幕的小萬,遲疑地開口了。
「張木清,左手四根手指被沖床機壓斷了,二年前十一月 29 日。一定是你們不小心漏掉了。」她不坐,氣勢逼人地直立在辦公室的正中央。
她說得對,上門來求助的工傷者,不一定會填寫入會申請單的,再說,工傷協會法律服務的對象也不僅限於會員。只要是職場上受到傷殘、病痛、甚至身故的,我們都會陪同一路前進。
「張木清的傷口還好嗎?」幸玲也站起來了,試著與她對話。
「斷了手怎麼會好?這種事遇到了也沒辦法呀。」她阻止了幸玲想再往下發展的話題,快速轉入正題:「斷了手很難找工作,張木清上個月才到新竹這個工地做。」
「啊,那個工地,安全嗎?」雅婷反射性地追問。
「危險也沒辦法,要生活啊。」她頓一頓,加強口氣:「下個禮拜,錢一定會還你們,小孩子現在就生病了。」
生病的孩子 …. 只不過是五百元 … 但被騙的感覺真差 ….. 她說話太流利了不像是真的 ….. 可如果是真的怎麼辦? ….
工傷協會裡,個個都是上街頭拉布條抗議、和工傷者一起與資方律師談判的工作人員,不畏權勢;和會員相處的經驗裡,也不乏與亡者家屬共同流淚、掮著坐輪椅的工傷者一步步走上樓梯的記憶,貼近弱勢。而這個女人,態度是強的,處境是弱的,她要的東西如此明確,不多,可她要的方式是敲打你的同情,不少。現在,她明顯佔了上風,斷掌的張木清與生病的小孩握在她手裡,我們在關係中進退維谷,給不給錢都像是欠負了她什麼。
沈默。她的強勢令人難以和善回應,但同樣的,她的困境也使人無法斷然拒絕。即便我們隱隱都覺得她流利的說辭有幾分虛假。
「我就借五百元,週六還。」她再開口。雷霆萬 钧 !
…………………….
「我和你一起回家看看孩子吧。」我站起來,順手揹起藍色的大背包,裡面是電話本、筆記簿、文件夾、當然還有錢包。
辦公室裡明顯有鬆了一口氣的氛圍。小萬回頭看我的神情裡寫的是:要不要討論一下?大家都擔心太多的詢問於她不公平,又不甘心只因一時鄉愿而被騙。我想,與其猜忌她,不如正面迎上前去,一窺究竟。五百元,小事;借不借,怎麼借,為什麼借,是大事。偷懶、省事而濫用同情心,也不過是偽善的。再說,到會員家探視,向來是我們貼近會員真實生活很重要的一環,我真心想去看看張木清的家,及他生病的孩子。
「小孩子發燒了,我陪你送他去醫院。」我逕自走向門口。先前被卡住的客觀局勢有了小小的鬆動,大家都留意著她的反應。
「好啊。」她快步迎上來。不忘回頭向大家致意:「謝謝。再見。」
電梯裡,我知道了張木清這二年的生活。職災後,老板不見蹤影,二年來全家人只靠勞保殘廢給付勉強過日子,治療、調解、受挫、生悶氣、爭執、復健、再求職、再受挫、復健、求職 …….
她侃侃而談,沒有太多情緒,儘管前後有些不合情理的破綻,但她說來理直氣壯,不容質疑。
走出大樓的時候,我真的已經忘記自己原先尚有一絲檢視她的念頭,誠心地和她討論如何處理親子關係了。她家裡二個孩子,老大國一上學去了,老二才小三,昨天就不對勁,今早沒去上課,她原本想睡一覺就算了,沒料到下午發高燒,只好來協會求助了。
「家裡連五百元都沒有。吃飯怎麼辦?」我有點急了。怎麼會,一點算計都沒有嗎?怎麼會,週遭完全沒有其他的支援系統了嗎?
「張木清本來上週要回來的,臨時老板要趕工,所以晚了幾天。我冰箱裡還有菜,吃飯還好,但醫院沒辦法欠錢,只好向你們借,反正很近。」
深秋的午后,風微涼,陽光正好,我們慢慢走向金華街。就在紅綠燈口,我開口詢問該左轉還是右轉時,她開始侷促不安了。
「嗯,其實,小孩子的病去西藥房買個退燒藥就可以了。」
「可是你沒錢了呀。」
「藥房老板認得我,欠二天沒關係的。」
「我帶了錢,一起去買藥好了。」
「不必不必,我很熟,自己去就好。」
「都快到家了,我們先去看看孩子怎麼樣 …. 」
「他沒關係,我去買藥了。」她大聲說,不看我一眼,急忙走向對街,我企圖跟上腳步,她快速跑起來了,揮著手趕我,像趕一隻怪獸。
又一次,我進退維谷。啊,果然她是假的 ……. 我揭穿她了!
她一開始就猜到了這是一場測試,她賭,賭我不會為了五百元陪上一下午的時間走到她家。她賭錯了,我們確實忙,但我不是拿假動作來試她,我是真要去,我對張木清有興趣,我對這個有力量的女人有興趣,我站起身時就決定晚上再趕工把手頭的工作完成。可終於在接近謎底的時候,她放棄了,落荒而逃。
真相大白。我揭穿了一個來騙錢的婦人!
騙人被騙的攻防戰,天天都在社會新聞上演。她是個老練的賭徒,有時輸有時贏,可我直到這一刻才知道痛:何苦拆穿她?
不過是五百元的賭注,我若有疑問,可以狠心拒絕她;我若肯相信,可以善意回應她,何必逼人現出原形?我想張木清是假的,生病的孩子是假的,但她口中編派的故事多麼真實,也許她的家中也曾經有個職災截肢的親人,也許她就是那個不斷謀職被拒而喪志發脾氣的人 ……. 她穿著拖鞋與居家服,只是來試試五百元的手氣罷了。我的反偽善、反鄉愿,我的正直與坦誠,如利劍,逼那說謊騙錢的人繳械、落荒而逃。憑什麼我可以這樣逼她?
我站在通向金華街的十字路口,一時覺得深秋的陽光異常刺目,不得不以雙手蒙上快要流淚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