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月31日 星期一

水煮花椰菜

巴黎已經入冬了,我和魏禎宏相約在國家藝廊前碰面,我才剛用掉他早在一年前就預訂了座位卻因臨時要打工而不能來的戲票,免費看了一場舞蹈,而他在散場時分匆匆自才打佯的中式餐館趕來,見面時仍忍不住洋洋得意地說他今天整整作了四十幾個荷葉包。我們在寒風中繞過公園前行,他從背包裡掏出一個小玻璃瓶給我,裡面是洗淨切妥、水燙過的、顏色仍青翠好看的花椰菜。

「什麼佐料都不必加,真的很好吃!」這位大廚師說。

我脫掉毛手套,一朵朵小椰花倒出來就當作零嘴吃了起來,啊,如此原味清甜!至今難忘。[@more@]約莫一年後的現在,我看著他電傳來的幾幅新舊油畫,色彩如此飽滿流暢,構圖這樣迂迴張致,我的舌尖唇角不自覺回到那冷天裡的爽脆蔬菜味,清朗微甜,溫厚不膩。

我自十五歲便認識魏禎宏。那時我們都編校刊,初見面時很有點文藝青年的故作姿態,彼此偵試著。他長我一年,樣子長得白淨清爽,能文擅畫,看似高手,更讓人提防三分。可這人一開口,完全是個沒心眼的孩子,半點沒打算裝聰明,當下就把文藝青年的格調破了功,我也才對他自在起來,私底下喚他「小童」,彷彿要去性別了才能作得朋友。

很多很多年過去了,一直到他赴法讀書前,我才有機會再見了他的畫。那時他的版畫技巧已十分純熟,意境天真誠懇,如夢似幻的憂悒與不安,連死亡都花朵盛開。黑白分明,多年不變,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少年小童。

他到法國十幾年間,藉由書信,我們似乎才比較熟稔。我開始收到他寄來的油畫相片,飽滿的色彩,每個畫面都有故事。創作裡的專注,呼之欲出。我心裡想:「嘿嘿,這小童可怎麼再寫小說啊?繪圖裡,想像與曖昧無限大,說不完。」果然一才不能二用,自此不再看他分心寫小說。

就我來看,三十歲之前,魏禎宏的畫經常是華麗的,生命力活蹦亂跳,有時不免太過張揚。一直到98年「黑色森林」的個展,我在台北的個展會場,好詫異地看見他大幅大幅的炭筆畫,這樣簡直是重體力勞動的一筆一畫,卻又好簡單的只是黑與白與直線條,大樹啊草原啊女體啊…..這才覺得他的畫筆安靜了下來。

這樣的安靜,後來就一直出現在他的油彩裡了。因為心平氣和了些,他似乎才得以不疾不徐把各種人物安置好,百無聊賴的、慵懶的、淗氣的、無所謂的、精力旺盛的…….各種人,都得以進入他的畫框找好位置,各得其所。

以上自然都是我作為一名觀畫者的噫測──也許正反映了我自己心態的轉變也不一定。而更真實的接觸是,我在2003年的冬天暫居巴黎,才得以看見魏禎宏作為一名畫者,竟是這樣一絲不苟地努力、做工、創作、反覆練習。這著實令我驚詫。我向來以為,藝術多少是有點仗恃天分的,不可解的天生密碼,再多的人為努力也不可得,這才令人讚嘆、仰慕、無以挎貝之。特別魏禎宏的畫這樣華麗,不由令人聯想是某種優沃的個人特質,彷彿作品也不過是最後的錦上添花,不必太花力氣。可我在巴黎看到的小童,確真是一個簡單紥實、步步為營的創作者。他不貪心,也不虛華,他甚至是太認真、太有規律地工作了,創作之於他竟也像是除草(他偶有的打工機會)、縫項鍊(耶誕節前他自製來賣錢的小玩意)一般可預期的工作。他畫畫是這樣辛勤、認份,一點都沒有捷徑,天天畫、累積著畫,認真到讓我覺得有損藝術家天份的想像。

在巴黎十幾年,魏禎宏的創作沒有斷過,打工維生也沒有斷過。除了搭車到城郊的畫室作畫,他就是帶小孩、油漆、搬家、翻譯、作餐….打工以謀生,平日也看表演也看展覽,累積點閒錢就跨出法國國界到歐陸其他地方玩耍。我總笑說,小童正是過著「一個完整的人」的生活:創作、勞動、生活、玩耍,不多不少,一應俱全。

他的畫,即便是個別人物畫,都像藏個未盡的故事,隱隱有個構圖上的張力在那裡。分明他畫中的人物性器官是這麼坦白不暐,偏偏你就是覺得陰陽兼俱,非男非女;而他的人與人的距離扭曲著,不管是無辜地睜著眼或神秘地閉上眼,你就是覺得有什麼發噱的事在默默發生,一轉頭彷彿就有人要笑出聲來了。可是他說,說得這樣輕鬆而沒有深度:「啊,我覺得這個手的姿勢很特別,想試試怎麼畫出來。」

他像營造工墊基、灌水泥一樣,很講究練功夫,基本功紥實了,人物的流動看來才有點幽默感。嗯,我想這是畫筆揮灑自如後才有的「餘裕」,有餘裕,人物與構圖就可以多些從容與幽默,即便是幽微陰沈處、騷動不安處,都相對自在安靜了。

這是我看魏禎宏的畫,及這個人。

2005年1月22日 星期六

小樹語言學之二














20021012柯南與小樹





相片是二歲的小樹和三歲的柯南。



小樹三歲後才開始有意義地對話。


很快速的,她已經會說很多複雜的話了,語氣也多,詞彙少,所以聲音表情就特別重要。會重覆:「我生氣了!」、「我不喜歡你了!」、「媽媽,」她扳過你假作不在意的臉:「我已經,不喜歡你了!」...再狠毒的表達情緒的話,就沒了。


被欺侮時,只會哭哭啼啼找大人主持公道,真是討人厭的好學生。我於是教她:「打回去呀!」、「要叫他不可以這樣!」。


於是她學會:「皮皮,你不可以這樣!不可以!」提高聲量把玩具搶回來:「不可以,知道嗎?」


[@more@]


還有,半害羞半鼓起勇氣:「柯南,你不可以打我的頭!」然後很小心地輕輕地、簡直是作作樣子給大人看的,在柯南的手臂上小小碰觸了一下。


示意的字句如此有限,但已是很感人了。媽媽心中已是快慰,不作非分之想。


她獨自一個人,會自言自語玩遊戲。小樹一個人的時候,經常拿著電話、手機、或者可以佯裝成聽筒的梳子及搖控器,自言自語上十分鍾。我想很多孩子都有這個歷程,模彷及學習。自問自答,自得其樂。但小樹是這樣一個語言能力較緩慢的孩子,她的電話遊戲就因此很讓人好奇了。因為,平日說話零碎、詞彙不多的她,拿起電話竟是流利自在,許多大人般的動作及笑聲,如此索利老練,實在令人驚奇。


最常見是她拿著電話筒、或任何疑似話筒的長形物夾在肩胛間,喃喃說個不停,另一手且不時拿支筆抄抄寫寫例如:「哦,0921,嗯,369,嗯,什麼?哦,我知道了。」等等裝模作樣的姿態。可仔細聽她說了大半個鍾頭的電話(平時真正電話交談,若不是大人一句一步設計問答,她頂多聊上五句話就辭窮了,草草以:「拜拜~」作終。),內容可豊富了,情節、人物都有,語氣也多變,角色十分複雜。


「哦,真的啊?那麼,你要出來看看嘍?」她輕聲笑著,十分老練。


「那天,我看你和他媽媽在一起啊。....哦,那你們睡在一起嗎?....嗯,這樣也不行,可以啦可以啦...」


我印象中聽了一個幾近亂倫及黑道情殺的故事,暗暗詫異她從那裡學來這麼多平日聽不見的語彙。


倒是二週前週日開車載她從台北回樹林。


她一路睡至板橋,醒了,神采奕奕坐在後車座,張大眼睛看車窗外暗夜的車流。路經浮洲橋前的路口,對面車道塞車了。


「媽媽,你看~」她一手指向一輛輛塞在車道上的車子。「車子都站在那裡。」


「嗯,好多車子。」我說。


「為什麼呢?一個一個都站著,亮亮的。」她費力描述。


「因為,」我漫不經心:「這樣很好看啊。」


「啊,」她恍然大悟地說:「因為,他們想要變成火車。」


一輛輛私人轎車,於是在暗夜中成為一串串發亮的車廂,連成馬路上且行且停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