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27日 星期五

說夢之二:第七個人


場景還是在洗澡,她說完可怕的夢,我們都陷在對「很滑的地面,怎樣也跑不出房間」的夢境裡。幸好有工傷協會。

但「跑不出去」真是好可怕的事啊。大人小孩都不可倖免。我至今仍會作著那樣的夢,且不斷在夢中驚恐醒來復又在鬆口氣後才發現醒來仍是在夢中,連環夢,沒完沒了的醒與醒不來,每一個夢境都摻雜著之前夢境的殘影,重疊與滲透。[@more@]

我真不忍讓小樹知道,夢與真實的界限,連大人也常常分不清楚。

但現在她說出興頭來了,又再接再厲:「陳雨辰跟我說他做了一個好笑的夢。」

陳雨辰是班上一個學鋼琴且「也很帥」(班上同學在她眼中無一不美)的男生。

「怎麼好笑?」我問。

「他說有三個人,都很好笑。」

「嗯,」我鼓勵她往下說,並開始幫她穿衣服、吹頭髮。

「有一個人,在滑滑的地上走啊走,就跌倒了。」她自己說完,忍俊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我感染了她的熱力,也捧場地笑了,但心中不免有幾分疑惑:這麼巧?又是滑滑的地?可怕與快樂都系出同源?

「第二個人,吹風機吹吹吹,咦,就沒電了。」她咯咯咯又笑個不停。

我也笑,有點孤疑地看了看我手上的吹風機,是我想太多了嗎?

「第三個人就是陳雨辰啊,他就說我來說一個好笑的夢,就很好笑。」

這真的很好笑。有創意,我大笑並給她一個獎勵般的擁抱。

然後我們走出浴室,以為故事結束了。但沒有,她繼續說:

「第四個人,看書,看看看書就撕破了。」

我眼前正是一本攤開的書。像個線索,也像是隱喻。

我應付地笑了笑,不以為意地拿了綿花棒清鼻孔。

「第五個人,」她興致高昂。

咦,還有?

「挖鼻孔,挖挖挖就流血了。」她笑不可抑制,開心得要飛舞起來。

我停下綿花棒,這麼多巧合若我還信以為真也太古怪了吧?

「小樹,這是你的故事,還是陳雨辰說的?」我很客氣地詢問。

「是陳雨辰啊。」她揚了揚眉,真正是,眉飛色舞且毫不客氣地作了結論:「真的好好笑哦。」

但這分明是她信口開河,可她抵死賴給陳雨辰。我完全想不透之間的邏輯。

第六個人,想想想就睡著了。



2007年4月11日 星期三

20070411樂生貓

小樹去過二次樂生。彼時,樂生已開打年餘,我協同阿公阿嬤一起去過台北市政府、去過文建會(那時候還沒有後來始自台北縣、發揚光大至行政院的警察強制趨離大動作。當學生們初次見識北縣周錫偉的粗暴對待而震驚憤怒時,同時被載至警察局的我與俞容,都不約而同回想起曾經與北市公娼一起遭受阿扁市長的鎮壓與架離,而那已經是九年前了。),阿公阿嬤每要說明自己都還要從「原來痲瘋病不會這麼簡單就傳染」開始講起。整個台灣社會,包括我,才開始一點一滴聽見與學習。

後來,「被遺忘的國寶」出版了,學生們開始試著在假日辦一點熱鬧的活動,活絡院區,也讓人們靠近樂生,然後你看見陳再添、周富子…樂生那卡西的成員都穿上好體面的禮服與西裝上台表演,節目中穿插著鄰近小學生的合唱、大學生的行動劇、還有社區大學的管絃樂團。

我與小樹在春日嫩芽初生的院區閒逛,坐電動輪椅的阿公阿嬤摸摸她的頭髮,萎縮截肢的手不知從那裡變出一顆二顆糖果哄她,小樹原就看多了工傷協會的殘肢斷掌,也不以為意地且理所當然地收了糖四處飛奔探險去,樂青的學生們製作了很清楚的院區地圖,還不時輪流充當導覽解說員。

樂生療養院出乎意料的美麗怡人,除了政府故意不整修的一些柵欄、屋頂、地面尚有殘破(可那時院民們也開始自力修建了部份。),整個院區因著數十年的污名恐懼與隔離漠視,罕有地保留下完整的建築房舍、蓊鬱老樹、廣闊腹地。原是禁錮但多年來早已居家的氛圍,孩子們都自在了。

去年六月樂生第一次遊行,小樹綁著「捍衛樂生」的頭帶,牽著王子面的手,很是老道地對還走不穩的他說:「不要怕哦。」

今年四月,我告訴她樂生要被拆掉了,漂亮的大樹與居家的庭園要被連根拔起,阿公阿嬤要被趕去旁邊那個大醫院去了。

她凝神傾聽,認真回應:「那,貓呢?」

樂生有好多貓,不咬人也不親近人,有的蹲踞在屋內靜靜看著人來人去,有的說是「野貓」其實不過是不進屋,天天還是在牆頭梭尋,阿嬤們都叫得出名字、按時餵食。

「不知道。」我說。我想阿公阿嬤也都在煩惱這個問題。

新穎的醫療大樓怎麼容得下貓狗呢?我一回入院探看,只見病床一列列排放整齊,地板拖得乾淨明亮,空調良好又安靜,穿著制服的專業護士會定期巡房,坐電梯下樓再過去還有供下棋的冷氣房……我相信這是個養病的好所在,但不是家。

家有貓狗穿梭,有人勞動掃地,有樹下乘涼閒聊。而連吃東西都不准的國際化捷運站,不用說,貓狗一如遊民都是不得存活的。

我回頭看著早被捷運局拆除百分之七十的樂生院,想像沒有大樹,沒有風吹、鳥叫、與蟲鳴,沒有矮牆與屋瓦,貓又何以能自在來去呢?

院民又何嘗不是這樣。

「我記得有很多很多貓。」小樹說。

「有多少?」

「沒有數,」小樹說:「應該有,一千隻吧。」

這當然是大大誇張的數字。但我想她看見了繁星般自生自在的樂生貓,生意盎然。

但我知道樂生阿嬤們是數得出有多少貓的。她們沒有子女,照顧彼此及院區內的貓狗,是生活/生命的一部份。我還記得阿嬤邊掃地邊向窗外張望著,嘮叼惦念著小黑有二天沒看見了,不知道會不會跑出院區被環保局捉流浪貓捉走了?還有那隻黃白相間的花貓,有一次還在院區外打架了受傷回來,好可憐……

我與小樹約好了四月十五日還要再上街頭,和樂生人與貓站在一起。

2007年4月4日 星期三

說夢

小樹很早就會做夢了。她尚未滿月時,每天大半時間都處於酣睡中,可一點也不無聊,臉上不時有細微表情流動,笑了、皺眉了、眼皮跳動了…那必然是夢,豊富的世界,光影幢幢,有跡可尋。

孩子要入睡極快,才剛掙扎著鬧你纏你,一倒頭就陷入最深沈的夢眠,與世事全然隔絕。唯有再入夜些,不設防的意識搖晃著浮動了,偶有波浪自夢的深海中激躍上岸,瞬間穿越夢醒邊界,流溢出的情緒浸染床頭、枕邊。[@more@]

有時候,真是個好笑的夢啊。習慣趴睡的小樹半夜裡翻轉過正面來,枕頭就倒抱在胸前,當她自夢的邊緣喀喀喀地發著笑聲,這樣好笑,你見她順勢把枕頭蒙上面,忍不住,又笑,像躲在洞穴中忍俊不住,一定是,好滑稽好古怪的鏡頭,我都要用力忍住叫醒她一探究竟的欲望。

有時候,她會說著聽不懂的話,很生氣的那種,很不遮掩的壞脾氣小孩。誰叫她這樣生氣啊?什麼事啊?

醒來後,問她作了什麼夢,她說:「我沒有作夢啊。」

怎麼會?怎麼會?分明是忘記了。我於是分享我的夢,跳躍的鏡頭,不連貫的情節,最最不能忘的是心情。

然後,她想起一個可怕的夢,使用「可怕」的形容詞時她的雙肩微微一聳,想來是真正可怕。

「我在一個房間裡,地滑滑的,我一直跑一直跑不出去,很可怕。」她重覆了可怕的表情,真正是受到驚嚇。

「好可憐,我也會做這種夢。」我抱住她。

「後來有一個男的大人,拿竹子要來打我。」

「你認識他嗎?他多大啊?」我忍不住打岔。

「不認識。」她很快地接口,毫不思索 :「他29歲。」

「啊?」無厘頭小孩。我不追究這個答案的源起,換個問法:「他是比媽媽老還是小的人?」

「媽媽你幾歲?」她很有邏輯地追問。

「好吧,」我放棄:「後來呢?」

「他拿著竹子,我看了嚇一跳,就有一個門可以趕快跑出去了。」她驚魂甫定,努力追憶:「我一直跑,跑到工傷協會…」

「是很多斷手斷腳的叔叔阿姨的工傷協會嗎?」我很是詫異:「你還記得嗎?」

「對啊。」她理所當然的說:「他們都在啊。」

工傷協會是小樹二、三歲時常出沒的地方,那些傷殘的、不完整的身體,竟成為她潛意識中可以好好保護她的所在?真令我料想不到。

「我躲在工傷協會,跟大家說:〞請說小樹不在這裡。〞,工傷協會的人就跟那個拿竹子的人說:〞小樹不在。〞他就走了。」她做出鬆了一口氣的模樣:「我就醒了。」

「這是很久以前的夢嗎?」

「嗯,我一直想,就一直記住了。」她指指腦袋。

「好可怕。那你醒來的時候,爸爸媽媽也都在嗎?」

「在。」

「有抱你嗎?」

「有。」

「那就不要怕了。」

「好。」

小樹七個月後就極怕生,除了孩童,大人們不論熟不熟,她一概不認帳,一直到三歲以後才稍稍肯與人親近。可工傷協會的法會、遊行、抗議、聯誼,她被我拎著來來去去,至今相片上還認得出截去右上肢的王清平、手掌電擊扭曲的楊國楨,面目嚴重灼傷的顧欽傲,且曾經被他們粗糙的、歪扭不齊全的手逗弄得哈哈大笑。

一定是什麼安全的氣氛讓她記住了,讓她在急難時逃入安憩,我真心感謝工傷協會吃過很大的苦的朋友們,他們的慷慨提供了小樹夢中庇護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