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21日 星期六

曬太陽


那是秋末冬初的下午,有日照,暖暖曬向歸綏街的窄巷。

我們在昔日的公娼館為晚上即來的活動佈置、準備,白牆上掛滿了亮彩與粉色貼花,抗爭布條在廊外高高懸吊。人來人往,讓這個廢娼一年後明顯死寂落沒的街道,又生出點生氣與熱鬧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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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滿二歲的小樹,正值與大人世界勢不兩立的高度彆扭期,生人不近身,熟人也別想抱她。她單是黏著媽媽,這裡那裡一刻不離。

吃過阿姨煮的雜菜大鍋麵,我與小樹手牽手走出門來。突然,小樹鬆開手,我正詫異著,只見她跌跌撞撞前行,大聲開口召喚:「嘿!」

貓。虎斑貓。也許是過去白蘭特地到市場買鮮魚蹲在後巷餵養過的某一隻。

那貓不肥,體形靈巧,一見而知是野外討生存慣了的,身手佼健,目光防衛。她輕巧從屋簷躍下,很高貴地顧盼生姿。

小樹搖晃著追去要交朋友,要藉著身體碰觸確認彼此關係。虎斑貓察覺了,驕矜地昂首前行,小樹隨追在後:「嘿!嘿~」

那貓,稍稍側身聛聣來者,算準了這小人兒速度不及她敏捷有效,也看清了這小人兒不具威脅攻擊性,是個愛慕者。她踮著腳尖緩步而行,有點興味地頻頻回首,這是有意要讓小樹追上的姿態了,可惜小人兒的腳步遠比她想像的搖晃不定,一人一貓的距離始終保持二公尺以以上。

這聰明的、驕傲的貓兒,娉婷移步至巷口,再回首等了二秒,她不疾不徐踏進陽光灑落在水泥地上的一方日照空地,如沐金光,她風情萬種地趴下來、翻轉身、讓整個腹部都攤在陽光下,四肢慵懶垂放,像享受太陽輕撫,實則是半無防備地對小樹發出邀請的信息:好了,我準備好了。你已經獲得允許,可以撫摸我了。

我看著她的虎斑毛在日照下閃閃發著光,像透明的初生的新芽,如此高貴又如此放鬆;我看著她欲閉未閉的眼睛已瞇成一線,睫毛篩落了絲絲暗影,何等美麗又何等開放。她的身體、她在姿態,都在邀請小樹的靠近與碰觸,真令人大受感動。

小樹大喜過望,搖晃走進陽光下,她謙遜自在地靠近......不,她沒有伸手,沒有撫觸,她毫不猶豫就躺在水泥地上,作出和貓兒一式一樣的仰癱的姿態,四肢垂放著,把肚子攤在陽光下。無有你我之分。

………………………

那貓兒,和我一樣都吃了一驚罷?說不上是失落還是心意相通,她側身又看了一眼小樹,忍耐著也曬了一會兒太陽,終於翻身躍起,頭也不回地跳上矮牆絕踞而去。

小樹也站起來,從陽光下心滿意足地向我走來。


那是2002年11月的事了。我記得那貓那人,他們相濡以沫,也早已相忘於江湖。

2009年2月7日 星期六

認命


放假日,小樹被爸爸斥責多次。

入夜我們一起洗澡,她幽幽發問:「米米,你以前交過別的男朋友嗎?」

「有啊。」

「你們為什麼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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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認真回應,有點太認真了些:「有很多原因啊,人和人在一起、不在一起,都有很複雜的原因。分手也不是不好啊。」

「那,你為什麼選擇爸爸?」她使用「選擇」二字,聽來刺耳。

「我喜歡他啊。」

「那,你們後來為什麼沒分手?」她的表情嚴肅。

「咦?……」我現在發現問題的核心了,轉問她:「你希望我和爸爸分手嗎?」

「嗯。」她老實地點點頭:「你可以選別的爸爸給我啊。」

哎呀,這個記仇的小孩。我忍住笑,很驚奇地發現,已滿八歲的小樹真心認為孩子是媽媽的,爸爸不過是後來選擇的,若媽媽聰明些選個風趣好笑又好玩的爸爸,就好了。或者,其他的排列組合也是可能的:例如,沒有風趣好笑好玩的爸爸就不要選;當然,也可以不選爸爸而再挑一個風趣好笑好玩的媽媽,性別也不是必然的。

我真心讚美她的睿智,但這是屬於社會學層次的討論,我完全接受,但也不得不從生物學談起,給出了精子的爸爸一個合理存在的位置。這個解釋比較呆版、沒有創意,需要的器官知識配備也比較多。真麻煩。我只好從精子卵子說起,從相親相愛說起,小樹是媽媽和這個爸爸生的,換了一個爸爸或媽媽就會是別的小孩了。

「我如果和別的爸爸在一起,就是有別的小孩而不是小樹了。知道嗎?」

「我知道啦。」她大失所望,被迫接受小樹是大樹的孩子之不可逆不可變更。我趕緊說些爸爸不夠好玩但也很體貼的經驗,召喚她曾經愛戀地抱在爸爸懷中的記憶。她沈思了三秒鐘,很爽快地從浴盆裡起身,義無反顧地接受了現實之沒有創意沒有意外沒有修正之處:「我沒有要換爸爸啦!」

真是個無聊的、命定的人生啊。我咀嚼著她語意裡的自暴自棄。

生物學其實也有可追索、可發揮想像力連連看之處。我邊幫她擦乾身體邊從遺傳談起,讓她的生物想像更具體些。

像是,小樹有我的單眼皮,爸爸的挺鼻樑。她喀喀笑了起來。至少,這個爸爸頗帥,是個加分題。

「還有啊,」我發問:「你覺得,你像爸爸的什麼?」

「沒耐心。」欸,又扣分了。

「像媽媽的什麼呢?」

「嗯,愛分享。」她毫不遲疑。

這話說得像慈濟人,真沒料到她脫口而出的是這個。小學老師真教了很多非口語化的字彙啊。

「還像爸爸的什麼?」我再給爸爸一個機會。

「壞脾氣。」

「你也會壞脾氣哦?」

「是啊,對奶奶沒禮貌,說話很大聲。」

嘿嘿,爸爸的作用竟好似明鏡鑑己,拿來反省用的。

「那,還像媽媽什麼?」

「很大方。」

「媽媽有什麼大方?」

「你很喜歡送禮物啊,有什麼東西都可以給別人啊。我也是,我很會送禮物。」

這兩組答案的同質性很高,不耐煩壞脾氣V.S愛分享很大方,不過是不同修辭的演繹而已,顯見這已是父母在她心目中最鮮明的形象。我招認,這當然有個不公平的比較基礎,因著我的軟弱不知節制,大樹多半是家裡那個扮黑臉的角色。日常生活裡,我對孩子們(含左鄰右舍)不時施以小惠,多半是承平時期、自得其樂的成分居多,一旦大人與小孩(不含左鄰右舍)出現激烈的利害衝突,如小樹不吃飯不起床不作功課等等等不合作運動,我與奶奶用盡各式軟弱的管教手段(含拿起竹子打人,但沒能忍心真用力打),還是無能奏效時,多半就會很偷懶地揚聲請大樹出面鎮壓,而他的威嚴與狠心也總能達到我們預期的效果…

如此,小樹的父母成績單坦白無諱地攤開:施小惠的媽媽對比會罵人的爸爸,這真是像作弊一樣地令我尷尬啊。真是不公道。

我是獲利者,唯鄉愿勸解:「爸爸也有比較好的事啊,像是....」

「對!像是很會打電腦。」她洋洋自得:「我和爸爸一樣,都很會打電腦!」

唉啊,一個遺傳的命題終究是回歸社會性的影響,我完全同意這比較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