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媽是個慷概的人,但只針對她的親人、她的朋友。
她愛面子,也真心讚美那些比她優秀的人:會唱歌、會說笑、會跳舞的朋友,她無私地給予方便。她義氣相挺,對那些沒出息的、潦倒的、頻頻出錯的親人,她出手大方且熱忱地給予同情。
但這些美好的待人質地,都只針對「她的」朋友與親人。
媽媽是個極其自我中心的人。她有一套界限分明的喜惡、判定優劣的標準:好看的、乾淨的、大方的、被看得起的。但我們都知道這些看似中性的外在評比,其實需要一點現實的條件才足以支撐。也就是說,我的媽媽的偏見與頑固的標準,其實經常也是勢利的。[@more@]
我自小看她如何把爸爸的朋友趕出門,不留情面,她厭憎那些沒娶妻穿破汗衫的老兵,模樣粗鄙、不修邊幅。即便在我看來,這些老兵都比混流氓的舅舅體面些。
我們的朋友,她也只喜歡那些人美嘴甜的女孩兒們,那些穿著隨便邋遢的、不好看又不妝扮的,多少都受過她不留情面的白眼。即便我真心要說,她的女兒們其實也多半是穿著不稱頭的。
現在,我的媽媽還是愛漂亮、也真的至今仍保持十分漂亮;愛乾淨、也確實把家裡整理得非常乾淨。但相對的,她對破壞美與淨的人,多半勢不兩立。已經七十二歲的媽媽,在家裡依舊是個霸道的人。
我們都大了,媽媽不再像我童時常有的經驗:一進門就惡聲粗氣叫罵趕走一屋子的小朋友,只因為她剛好賭輸了回家,又見不得孩子玩鬧亂了秩序。
可習慣性地,媽媽還是會藉各種名目介入我與姐姐弟弟正在招待的朋友,明確表達她的好惡。例如,一盤盤切好的水果,拆開在不同時段送來示好、詢問;又例如,邊碎碎唸邊拿著掃把,在我們可見的範圍風風火火大動作進行清潔工作;更惹她不悅的,碎碎唸已幾近趕人的叫囂
…。
我與姐姐多半容許她霸道,因為知道她對孩子們實質掌握的權力已經不多,唯口頭與顏面的霸道而已。我們竉著她,像代替一直順著竉著任著她的爸爸。
但現在有了一個六歲的小樹。
小樹愛朋友,巷口的孩子們要進到家門,多半是趁外婆不注意時,快步溜上三樓。小樹很慷慨地分享玩具,有時吃飯時間到了,也拉著孩子們不放手。這時多半是外婆來趕人:「回去回去,回家去吃飯。」
又或者,外婆看不慣野孩子的髒腳丫、汗漬沾污的衣服,忍不住就要叼唸:「出去出去,不要進來。」
當然,我會稍有理性地向小樹說明,吃飯時間別人家父母也在等,或者家裡弄亂了弄髒了她和同伴要整理好否則下次不能來之類,學習作一個進退有據的母親。但事實上,我真是沒有標準地放任孩子們來玩,也真不覺得弄亂了有什麼大不了。只是我總要緊張地在媽媽出現前,搶著善後完畢,以免坐實了她趕人的正當性。
但媽媽還是任意而為。她的朋友帶小孫子來,受到隆重的讚美與招待;小樹的朋友上門來,免不了被草草催趕出門。六歲的小樹於是生氣了。
她氣呼呼地對外婆說:「奇怪!你很奇怪!」
「什麼?」外婆沒聽懂,她看著小孫女鼓脹的小臉,紅撲撲的真可愛,她饒有興味地笑瞇了眼。
「是我的朋友,又不是你的朋友!」小樹大聲說。
「什麼?」重聽的外婆還是沒接上話,笑瞇瞇地用手摸摸她的頭髮。
「你很壞!」小樹躲開,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著這對祖孫的互動,覺得小樹真有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