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髮線以內,我的頭頂有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濃密的、微捲的、粗黑的髮根下,我的頭皮左、右側各有四個陷落的凹痕,深淺不一,被毛髮緊密覆蓋著,外表看似無恙,但若以指腹細撫之,就能感知頭蓋骨被鑿了洞,如爪入骨,兩側都留下偌大窟霳,不由得,不由得你會害怕,害怕那薄薄的一層頭皮太是脆弱,不當心就可能被搓破、擊潰,腦漿四溢……...因無預警這凹痕的深陷程度,多半那試探的手指一滑入凹陷處,就會心驚膽顫地彈跳開來,怕手指甲不小心刮破了頭皮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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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了魂、定了心,再撥開瀏海,近身就可以辨識出一條細紋環繞額線如一道肉色髮箍,那細紋是因著開了刀又縫合處毛髮無處著地而形成的手術遺跡。可想見,當年勢必是兩耳間沿著髮線切出一條半弧形的刀痕,掀起頭皮,朝著頭蓋骨兩側各打了二個穿透的洞,讓裡面淤積的污血流出。
那個因頭臚內積血過多導致昏迷不醒的,是十九歲的我。
那年,我大一暑假回嘉義,半夜裡和一個男孩騎摩托車去夜遊,發生了一個大車禍,我深陷昏迷,據說是一個頭腫得二個大,渾然不覺氣息。那個奇蹟似地只有擦傷的男孩,火急地在半夜裡連跑了二家醫院被拒收,最後送到嘉義市最昂貴的私人醫院,還聽見人們私語:「這個一定救不活了…」
緊急手術後,我在加護病房整整住了一個多禮拜,以及脫險後的腳踝手術,石膏整整上了三個月。住院的一個月裡,我誰都不認得,說話清楚了,身體可以移動了,腦子半清醒半迷糊,一部份的神經活絡了,會說英文會表達意志,但一部份神經像是扭住了、揪結了,有的記憶卡住不見,有的理解被放大、扭曲,且一意孤行。
那個十九歲的少女,被剃光了頭,手術拿掉部份頭骨,讓積血流出,又縫合了頭皮,腦上包著層層藥水與綿紗,像個小沙彌,沒有性別,細瘦的手腳都被綠色的布條五花大綁在加護病床的四角…..咦?為什麼把病人綁住了呢?因為她的腦子受傷了,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她的手一旦得了自由就要拆去點滴與紗布,她的腳一旦可以移動就自動下床說要回家,她脾氣暴燥任性,像個稚齡的孩子,她認不出父母親人朋友,她病了…..
二十年後,我把這個受傷的歷程說給小樹聽,帶著她的右手指在我的髮叢中順著凹凸不平的紋路,捕捉傷痕的遺跡。
她很鎮定:「會痛嗎?」
「那時候,很痛。」我認真回應:「現在,不會了。」
「會好嗎?」
「已經好了呀。」
「這裡,」她摸著陷落的窟窿:「會好起來嗎?」
「你是說骨頭再長回來嗎?」我笑起來:「不會了。就這樣了。」
她露出同情又深思的表情。
次日,小樹邀王佩君到家裡玩,她們玩了芭比、電腦、有的沒的,然後小樹呼喚我:「米米,你可以來一下嗎?」
「什麼事?」我走出書房,和兩個激動不已的小人兒在走道上狹路相逢。
「米米,」小樹難掩興奮但保持禮貌地說:「王佩君可以摸你的頭嗎?」
我順服地低下頭,小樹很權威地牽引王佩君的手指在我的頭頂上摸索,導航般地指引:「這裡,醫生在骨頭上打了兩個洞,血就流出來了….」
「哎喲!」王佩君像其他沈不住氣的大人們一樣,一碰到凹陷處就不由自主彈開了手,她且又驚
又喜留戀地又回摸了兩把,說:「噯喲~」
小樹對這個反應很滿意,她上道地向我點頭示意,允我脫身離去,拉著王佩君繼續解說,扮演稱職的導遊:「她出車禍了,那個頭不會好了。」
這顯然是今天家中最引人入勝的景點。
晚上阿舅帶皮皮回家了,我坐在二樓的沙潑上看書、等洗澡水放滿,好幫兩個全身汗臭的孩子洗澡。小樹拉著皮皮直接站在沙潑上,繞到我的背後,兩個人居高臨下俯看我的頭。皮皮既是自己人,小樹索性連禮貌的詢問也免了,她與他完全不中斷、不干擾、事實上也不在意我的閱讀,就直接在我的頭頂上評論、觀賞:
「你看,」我聽見小樹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又一隻小手握著更小的手在我的頭髮深處穿梭徘徊:「我媽媽出車禍,血都塞在頭裡面,醫生把頭打開、打洞,」她的手熟門熟路地轉入我的凹陷處,握緊皮皮因驚嚇而欲彈逃的手:「血流出來,就變成這樣了。」
然後,她與他心滿意足地跳下沙潑,繼續下一個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