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20日 星期日
20091220家人速寫
二張被摺得爛爛的作文紙,是課堂測驗卷,題為「我的家人」。
小樹劈頭就說「我的家裡有很多人」。猜想是三層樓共用一個出口,但各有門戶,空間上難以區隔或統編,且居住者有定期、不定期、來來去去,歸期難定,也實在難以算計,只能籠統帶過。
進入人物細描,她偷懶只寫了爸爸媽媽,下筆簡單:
「爸爸喜歡做木工,我們家的椅子都是爸爸做的,爸爸生氣時像獅子一樣大吼大叫,有一次我沒寫功課,就被爸爸打。
我的媽媽很可愛,每天都對我笑咪咪的,媽媽就像我的姐姐,有空的時候都會帶我出去玩。」
時常陪小樹寫功課的二阿姨說:「小樹,你要怎麼寫我呢?」
小樹安靜地直視溫柔的二阿姨一秒鐘,坦白說:「不知道,我不太了解你。」
2009年12月12日 星期六
20091212上癮
有關小樹,她才九歲,但我有時抱到小嬰兒,竟立即生起「好懷念」的心情….
懷念那個再也不回頭的小樹,無以逆溯的時光之流。
她嗑奶嘴至三歲多,簡直是上了癮。用以安定害羞怕生的個性,也用以逃避不斷被大人要求開口說話的請求。
三歲起,我與大樹不時為如何戒斷小樹的奶嘴癮而爭執,莫衷一是。大人們政策反覆不定,這小樹於是在「強迫戒除壞習慣」與「不忍心就任她自由發展」的二極中,來去擺盪,緊握著她心愛的奶嘴,神情戒懼地防著我們風雨欲來的突襲。讀心理學的大樹認為正是我們不時「作勢」或「暗示」要斷絕奶嘴,反而更激發了她的需求與欲望,因為害怕失去而勾起強烈匱乏的不安,他冷靜地不作處理。但我不放心,婆婆也不放心,兩個女人都擔心奶嘴吸久了壞了唇型,很膚淺但很實際的問題,不放心,不能拖。
我四處請敬前輩,塗辣椒水等狠心手段也聽了不少,忍不住躍躍欲試。小樹怕辣,我在奶嘴上塗了點辣醬,她很警覺地聞到異味,注視奶嘴二秒鐘,不慌不忙自己搬了小凳子到洗手檯把奶嘴洗乾淨了,才渣巴渣巴放入口中咀嚼、吸吮、熱烈歡迎唇舌間的清香皂味。
夏林清說了一個小塔如何在三歲時,有一日突然自動把奶嘴拿去準準丟入垃圾桶再也不眷戀的故事,以此類推地表示:「等她想清楚了,就會自己戒。」但這一幕天啟般的「洗面革新」勵志畫面,如何都不像小樹會做的事。她有射手座式的一响貪歡性格,不太可能為了一個「長大了」的決心,而壯士斷腕。
最終,有一日大人們毅然決然形成共識,決意狠狠拔出奶嘴,丟了它!我們找了很多更正當的理由,髒啊、掉了又買又沾這染那的,對小孩牙齒發展不好啊,她學說話得晚,又天天含個奶嘴,只怕以後發音含含糊糊糾正不來…..。我搶下奶嘴,毀屍滅跡不留餘痕。
小樹很有決心地哭了一個下午,抽抽噎噎沒個停歇,整整三、四個小時,直至累極趴在客廳地板上屈著身子睡著了。半夢半醒,又哭,唇齒間前所未有的空虛,再哭。心愛的奶嘴。
我們終究沒能那麼絕決狠心,與她耐心協商,不叫天無絕人之路:「小樹,以後,奶嘴只能睡覺時吃,好嗎?」
這是跌到谷底了,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含淚答允了。心愛的。啊心愛的你回來吧,怎樣都好。
此後,小樹只要一犯癮了,就來裝模作樣打呵欠,說要嘴嘴好睡覺了,拿到手一刻也不等地立即塞入嘴,那種心滿意足、意亂情迷的樣子,任誰也會不忍心拆穿她的詭計。
她有時吸吮了太久根本沒入睡,我一旦要警告她,她立時把頭埋進我的肩懷裡,一來是宣誓入睡之姿,二來是抵擋我強行抽走。
那個酗奶嘴的孩子啊,只留下一張張死不肯缷下奶嘴的睡著醒著的相片,防衛著,怕你要搶走她的依靠。
至今,小樹的嘴型仍很漂亮,也沒有再犯之虞。唯一留下的些許線索,勉強要說是歷史遺跡,就是她會啃手指甲。時常我要幫她修剪時,十指早就自動低禿一片,咬痕累累,不知是否唇舌間不滿足的替代?
2009年11月17日 星期二
20091117寫一本書
洗澡時分,情緒亢奮的小樹,突然就誇下海口:「我要寫一本書。」
「啊?」我吞下笑意,這小孩最懶得寫字,行事旋風掃過,熱火一燒就完。寫書啊,她顯然是沒意識到自己宣誓了個苦差事。但我故作平靜,追問:「要寫什麼呢?」
「寫二年八班的同學。」她擦著沐浴乳信口開河:「可惜我沒有他們的相片。」
「那怎麼辦?」
「呃,我可以用畫的啊。」她想完說完就宛如大功告成,急著要慶功了:「米米,你要幫我印書哦。」
「你要畫幾頁?」我謹慎地拉她回到具體工作。
「嗯,二十頁。」
「什麼時間出版?」
「明年好了。」
「那你從現在開始,每天就要每天畫一頁哦。」我規劃了一個自己也不相信的大餅。
「好啦。」她一揮手,不太願意進入實質工作的想像,很快又再度躍進成果的規畫:「你真的會印嗎?」
「好啊,」我飛快在腦袋裡轉了轉,請大樹scan編排,彩色影印也不礙事,這個承諾不難實現。於是問她:「你要印幾本呢?二十本好嗎?」
「嗯….」小樹洗完臉,淌著水的額頭轉向我:「你的書印了幾本?」
「大概,六千本吧。」
「那,」她用毛巾草草抹乾了臉:「我印二百本就好了。」
「二百本?」我很不以為然:「你要送給誰啊?」
「同學啊,阿公、阿婆、小乖阿姨、素梅阿姨、阿舅、甜甜馬妹娃娃小君姐姐….」
「還有面面、糖糖、皮皮、喵寶?」我幫忙她想像發行網。
「哎唷,一家人只要一本就好了。」她倒是知道節省能源。但眾親人誰不是一家人?
「朋友們呢?」
「朋友就送六本好了。」
「那六本?」
「邱佩萱、黃佩君、彭成婕、黃妍翎…」
「柯南?」
「不要!」負心漢柯南太久不見,已然出局了。
「小嬋?」
「好啊!小嬋好可愛哦。」
「瑋瑋?」
「好啦。」分明她與瑋瑋沒什麼交集,但只要是弟妹級的人物,都屬她罩得住的、可以拉攏的對象。柯南與班上男生,沒一個入圍。
當然還有,TIWA的工作群,還有.....她的人際網絡已到極限。
「那二十本就夠了啊。」我以發行人的精算與她商量。
「二百本!」她嚴肅地說:「還有圖書館啊。」
隔天,她立即畫了書的封面,命名:我的生活。圖文/小樹。
再隔天,再隔天,再隔天,第一頁作品一直沒有出現。
2009年10月23日 星期五
20091023主人
小一、小二的同學,和小樹大多是「週間朋友」,假日互不連絡,也不知彼此的電話、地址,唯有吳祥億為了兒女私情來我們家巷口晃盪,其他人只出現在小樹的口中陳述,與家常生活完全無涉。
小樹的假日,多伴是鄰居玩伴,或隨著媽媽或奶奶的行走動線,隨之拓展而來的的親朋好友,極偶然的,我們到公園裡巧遇她的同班同學,小樹便激動萬分,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朋友無意間跨越幽昗界線。
上小三,身心都長大了些,脫離大人的活動更頻繁了些。小樹週日再也不肯和我同去TIWA,或我開會時想拎著她也被嚴正拒絕,她會一一盤問出席者,若沒有引起她的興趣的,就寧可留在家中,到巷口閒晃。
閒晃,巷子裡老老少少小樹都能熟稔打招呼,並向一頭霧水的我輕聲解釋:「這個阿公每天都騎腳踏車出去。那個阿姨很凶,會罵人.....」,新生的小貓也肯讓她撫摸餵食。但如今,這個巷口閒晃的小孩開始有了正式的約會。
週一就說好了,週六幾個同學在學校碰面,她們共同規劃了下午至傍晚的集體行程,包含校園、公園、及幾名同學家。
「為什麼不來我們家呢?」
「阿嬤會罵。」小樹扁著嘴,老大不情願。
「阿嬤怕你們弄髒了,她每天要打掃,很辛苦。」我扳住她不想聽而故意撇過的頭:「小樹,如果你們都在你的房間玩,而且會收拾乾淨,就邀朋友來吧。」
「好啊!」她興高彩烈,很明顯只捉住最後一句話。
既然要當主人,小樹便細心籌畫行程,囑附我要煮綠豆仁西谷米的好吃點心,以招待客人。
下午同學來了,我端上綠豆西谷米,小樹很熱心挑了三只碗、匙,扮演一個稱職的主人。
我把零食水果都奉上,一時無事,拿出相機;「幫你們一起拍照好不好?」
小客人很配合也很熟練地站起來擺pose,小樹略一思考:「不要!不拍照,我們要玩別的。」
她準備好幾套衣服(部分是我的舊長裙、朋友送的大小方巾),拿出來說:「好,我們來搶答,猜猜看,這二件衣服我比較喜歡那一件?」
這是什麼問題?我孤疑地瞄了她們一眼,但小客人們都很配合地作出搶答的熱鬧氣氛,並在小樹公布答案時,作出輸或贏該有的激烈反應。真入戲啊,我嘆為觀止。
接著,小樹拿出一只皮箱,裡面是大大小小的皮包、盒子,每一個她都請大家猜裡面裝了什麼,裡面不外是些小球、小熊、小貼紙,但這個遊戲進行了很久,賓客儘歡。最後,小樹翻出鞋櫃裡的鞋子(當然又是我的居多),慷慨地邀請大家換衣換鞋玩變裝遊戲。 小女生們進了她的房間,玩電腦、換衣服、笑鬧尖叫。
我躲回書房,直到聽見阿嬤氣沖沖的斥罵:「在這裡做什麼?出去出去,舞得這麼亂!」
我搶救不及,孩子們草草結束拜訪,穿鞋表示要去公園玩了。小樹忿忿然。
公園無非就是追與跑,轉換各種名目發洩一身精力,初秋的陽光正炙,公園裡沒有風,渾身臭汗的小朋友們玩完所有早已熟悉的遊樂設施後,小樹臨時增加一個行程:到公園旁滿屏的客家小炒店「坐一下,吹吹冷氣。」
滿屏是十數年前東菱電子廠長期抗爭的朋友,她在小店後養雞、種菜,還時常領著小樹在大水桶裡撈早上釣到的魚。她們去拜訪滿屏時,正值下午青黃不接時分,客家小炒店人客不多,豪爽熱情的滿屏待之、伺之如上賓,給了小朋友們冰飲料喝,讓她們在冷氣房裡痛快坐到滿意才走。
小朋友們事後讚不絕口:「幸好有小樹,否則熱死了。」小樹說:「幸好有滿屏,冷氣好涼哦。」
大家互相滿意。
2009年10月11日 星期日
20091011告狀
小學的時候,總有那種乾乾淨淨的乖巧小女生,愛告狀。特別是告男生的狀。
快上課時擠到老師前面,帶點撒嬌的,撇著嘴說那個某某某下班時拉了誰的辮子,或調皮的誰誰誰一腳就跨過草坪圍欄…….我遠遠看著那些本來和我牽手玩耍的女朋友,轉身靠近權力核心,像領賞似地鳴著嘴笑,但可預見一上課又有那個倒霉的男生要罰站了,心裡真覺得難受而發窘。再長大一點,我知道那難受裡有著類似「真沒有江湖道義啊!」的震驚。
報馬仔的作用,與其說是伸張外部正義,不如更是宣示自身緊守規距。看似甜美討巧,實則包藏禍心。
偏偏小樹愛告狀。
她自小遇惡霸欺凌,就哭哭啼啼向大人告狀。且真要看見大人代她執行正義,例如阿舅用力斥責或作勢打了皮皮,或柯媽牽著她的手對柯南說:「哎喲你就分一點給小樹玩嘛。」,總之是有人代為出頭了,這小樹才肯甘心。
而這每每令我神經緊張:這麼個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的小孩啊。
小樹很小的時候,我多次耳提面命:「他這麼壞,你就打回去啊,我才不要幫你罵他,我不敢。」
她淚流滿面、肝腸寸斷:「我也不敢…..」
看似弱勢,其實不儘然。有時洗完澡,我就聽到小樹一到客廳立即對阿舅一一指認皮皮的劣跡,儘管她與他才剛洗過歡樂笑鬧的澡盆水戰。阿嬤也說,小樹一旦被皮皮鬧了、打了,就捉著大人喊冤,指證歷歷,假哭的復仇女神,非眼見皮皮受到處罰不肯收手。
此習性多年不改,唯技術上略作修正,例如,比較會捉準犯罪時間:「你看!他還在吃(不該吃的東西)!」,又或者是,言詞清晰精準些:「阿姨你剛才說不可以碰(不該碰的東西),結果他就…..」,包裝得比較像是不為私利,只為公義。
小樹上學後,我每每想及那些告狀的女學生,毛骨聳然,小心翼翼教導:「不可以愛告狀。這樣很討厭。」
「我沒有告狀啊。」
「那吳祥翊欺負你,你會怎麼樣?」
「很生氣啊。」
「然後呢?你會揍他嗎?」
這嬌滴滴的小天使露出可愛的笑容:「不會,我會跟老師說。」
「這不就是告狀了嗎?要老師幫你處罰他,」我一扁嘴:「啍!小人!」
「我只是告訴老師,又沒有要老師處罰他。」
詭辯。
至今她這「報馬仔」生涯,在我的道德勸說下,似乎稍有改善。但她也很快發揮了以毒攻毒的凌厲招式,招招見血。
住一樓的阿嬤每見到我或奶奶,基於「外孫是人家的」的傳統劃分,阿嬤總是很盡責地一一秉報小樹的惡行,好叫我們領回管教。
「恁小樹...」阿嬤總是這麼說:「早上在一樓吃餅乾…」
「阿嬤!」小樹怒氣沖沖地控訴:「你都一直告狀!愛告狀!」
「什麼狀?」阿嬤笑咪咪地追問。
「馬~罵,」小樹轉向我:「你看啦,阿嬤好愛告狀!」
意思是:你怎麼不去規勸她?光是鎮壓我?
有時她氣極,指著阿嬤大聲說:「我不喜歡阿嬤!她都一直告狀。」
阿嬤沒聽懂,笑瞇瞇地繼續實況轉播小樹的劣行惡狀,也不是數落,就是好笑好氣。但小樹不笑。她悲憤交集,你看,愛告狀的人真討厭!
隔日早餐,奶奶細數小樹近日賴床的事跡,小樹老大不情願:「吼!你也愛告狀,這樣很討厭!」
看來,大人間不以為意的親子訊息溝通,真得要避開小孩兒才行。小樹已經長大到能理解(及誤解)、會反彈(及反抗)、有自尊心的年紀了,不再是小貓小狗般的幼獸,不能再當著她的面、無視其存在地數落調笑了。
「我喜歡某某某。」小樹說。
「為什麼?」
「她脾氣很好,待人很好,」向來不擅形容的小樹,很篤定地說:「而且,她不會告狀。」
「你在學校會告狀嗎?」
「才不會!」
昨非今是,記憶也是可以剪裁重組的。
2009年10月2日 星期五
外婆
外婆是屋子深處一個黯淡的、客氣有禮的影子。
孩子們踮著腳尖、壓不住笑意地噓聲跑過,沒看她一眼。
[@more@]
外公是台南縣海口人,在鹽水再過去一帶,憑媒說之言,娶了鄰村的保正人家的女兒,之後搬到嘉義討生活,原本在碾米廠工作,後來開始在市場賣雞、鴨,就這樣一直到他86歲過世,整個家族都還有許多人是靠雞鴨維生。
我記憶中,小時候暑假坐長長的火車到屏東外公家,正午時分,外公就到頂樓的天台曬雞毛,南台灣的烈艷驕陽,整個頂樓滿滿都是灰白、灰黑交雜的雞毛,滿頭白髮的外公,有一張線條分明的好看的臉。
外公長得俊帥,外婆個性和順,從不與人爭吵,但生得不夠漂亮,這似乎成了外公一生外遇不斷的藉口,他在碾米廠下了工,就順道洗了澡、穿得一身爽俐,出去玩,從來不缺女人。媽媽還記得她十幾歲時,外公正與一名老娼打得火熱,那老娼還說這女兒生得如此美麗,要不要也送出去賺,貼補家用。外婆自是怒極,此事當然沒了下文,可晚年的母親提及此事,仍不免沾沾自喜美色天然。
外公風流事蹟似乎一直未釀成醜聞,那年代,他玩得起也放得下,賺錢還是全悉回家養妻小,似乎還算是鄰里口中的一個好人。外公在家中極有威嚴,他的性情急燥,每天一大清晨就要起床殺雞宰鴨,若二個舅舅還賴床沒醒,他提起一桶涼水就直接澆上二名年少舅舅的頭頂,毫不手軟。當然,這時候乖巧伶俐的媽媽早已隨伺在側了。
那時代的婦人,雖不在正式經濟部門工作,平日也是忙於營生,外婆除了養豬,似乎對貨幣的週轉流通挺有一套。也許是因為外婆來自上階層的保正之家,對平常鄉下人所不知的律法、規距,稍有些自信與圓熟,她標會、存錢、借貸獲利。阿公賺的錢全數歸她調配,而她性情穩定、古意、敦厚,這些特質也獲得鄰里很大的信任,於是這個貌不驚人、個子矮小的婦人,十數年小心經營的、不算高利貸但確乎是靠利息賺錢的地下經濟規格,也愈來愈龐大,最後是被連續倒了三次會,起碼賠掉可以買上幾十甲土地的積蓄,讓原本可能成為有錢人的我的母系家族,就此只好賣屋求生,甚而輾轉離鄉另謀出路。
我出生之前,外公外婆及大小舅舅一大家子就落魄地舉家搬到屏東,似乎還有連帶著一長串的母系眾多親友們,集體遷移求生,且依序落腳在屏東火車站幅射出去的鄰近地域。我小學時的暑假,多半在屏東渡過,大街小巷都會遇到捏臉給糖的親戚,那些表來乾去的長親屬稱謂,於我,一直是個費解難記的謎團。
搬遷屏東幾年後,外婆腳底生了癌,醫生說要鋸掉,她不肯,拖了一年多就過世了。那是我生命中參加的第一場喪禮,前引禮車上懸掛的外婆遺照有一張拘謹的臉,像是怕麻煩人似的不好意思,而識與不識的大人們在烈日下走長長的路,我們小孩子倒是坐在卡車上,像出遊,野外風景美好。
棺木入土前有個撒銅錢的儀式,表哥們都搶了好幾把塞鼓了褲袋,我不知怎的也被好意地分到了幾角,心中洋溢著類似過年領紅包的興奮,至今記得伸手口袋緊捏著被太陽曬過的銅板的觸覺。
外婆死時我才五歲。記憶中,暑假坐長長的火車到「外婆家」探親,所謂外婆,就是蚊帳垂掛的大床上一個總是在臥病的灰暗的人形。而當所有人都忙著喪禮、進進出出、氣氛緊張的時刻,我和表妹在總算空出來的木板大床上,尖叫著、大笑著、瘋了似的跳舞玩鬧,彷彿被放大了好幾倍的快樂,要用高度的跳躍、掩不住的尖叫大笑才能充份表達。
在那個陰暗的、最裡間的病床上,我們享用著被集體的沈重所默許的脫軌放肆,事後多年大人們提及此事仍一臉含笑。我生命中最初的死亡意象因此與童子的狂歡緊密連結,奇妙的張力。(2004/07/02)
孩子們踮著腳尖、壓不住笑意地噓聲跑過,沒看她一眼。
[@more@]
外公是台南縣海口人,在鹽水再過去一帶,憑媒說之言,娶了鄰村的保正人家的女兒,之後搬到嘉義討生活,原本在碾米廠工作,後來開始在市場賣雞、鴨,就這樣一直到他86歲過世,整個家族都還有許多人是靠雞鴨維生。
我記憶中,小時候暑假坐長長的火車到屏東外公家,正午時分,外公就到頂樓的天台曬雞毛,南台灣的烈艷驕陽,整個頂樓滿滿都是灰白、灰黑交雜的雞毛,滿頭白髮的外公,有一張線條分明的好看的臉。
外公長得俊帥,外婆個性和順,從不與人爭吵,但生得不夠漂亮,這似乎成了外公一生外遇不斷的藉口,他在碾米廠下了工,就順道洗了澡、穿得一身爽俐,出去玩,從來不缺女人。媽媽還記得她十幾歲時,外公正與一名老娼打得火熱,那老娼還說這女兒生得如此美麗,要不要也送出去賺,貼補家用。外婆自是怒極,此事當然沒了下文,可晚年的母親提及此事,仍不免沾沾自喜美色天然。
外公風流事蹟似乎一直未釀成醜聞,那年代,他玩得起也放得下,賺錢還是全悉回家養妻小,似乎還算是鄰里口中的一個好人。外公在家中極有威嚴,他的性情急燥,每天一大清晨就要起床殺雞宰鴨,若二個舅舅還賴床沒醒,他提起一桶涼水就直接澆上二名年少舅舅的頭頂,毫不手軟。當然,這時候乖巧伶俐的媽媽早已隨伺在側了。
那時代的婦人,雖不在正式經濟部門工作,平日也是忙於營生,外婆除了養豬,似乎對貨幣的週轉流通挺有一套。也許是因為外婆來自上階層的保正之家,對平常鄉下人所不知的律法、規距,稍有些自信與圓熟,她標會、存錢、借貸獲利。阿公賺的錢全數歸她調配,而她性情穩定、古意、敦厚,這些特質也獲得鄰里很大的信任,於是這個貌不驚人、個子矮小的婦人,十數年小心經營的、不算高利貸但確乎是靠利息賺錢的地下經濟規格,也愈來愈龐大,最後是被連續倒了三次會,起碼賠掉可以買上幾十甲土地的積蓄,讓原本可能成為有錢人的我的母系家族,就此只好賣屋求生,甚而輾轉離鄉另謀出路。
我出生之前,外公外婆及大小舅舅一大家子就落魄地舉家搬到屏東,似乎還有連帶著一長串的母系眾多親友們,集體遷移求生,且依序落腳在屏東火車站幅射出去的鄰近地域。我小學時的暑假,多半在屏東渡過,大街小巷都會遇到捏臉給糖的親戚,那些表來乾去的長親屬稱謂,於我,一直是個費解難記的謎團。
搬遷屏東幾年後,外婆腳底生了癌,醫生說要鋸掉,她不肯,拖了一年多就過世了。那是我生命中參加的第一場喪禮,前引禮車上懸掛的外婆遺照有一張拘謹的臉,像是怕麻煩人似的不好意思,而識與不識的大人們在烈日下走長長的路,我們小孩子倒是坐在卡車上,像出遊,野外風景美好。
棺木入土前有個撒銅錢的儀式,表哥們都搶了好幾把塞鼓了褲袋,我不知怎的也被好意地分到了幾角,心中洋溢著類似過年領紅包的興奮,至今記得伸手口袋緊捏著被太陽曬過的銅板的觸覺。
外婆死時我才五歲。記憶中,暑假坐長長的火車到「外婆家」探親,所謂外婆,就是蚊帳垂掛的大床上一個總是在臥病的灰暗的人形。而當所有人都忙著喪禮、進進出出、氣氛緊張的時刻,我和表妹在總算空出來的木板大床上,尖叫著、大笑著、瘋了似的跳舞玩鬧,彷彿被放大了好幾倍的快樂,要用高度的跳躍、掩不住的尖叫大笑才能充份表達。
在那個陰暗的、最裡間的病床上,我們享用著被集體的沈重所默許的脫軌放肆,事後多年大人們提及此事仍一臉含笑。我生命中最初的死亡意象因此與童子的狂歡緊密連結,奇妙的張力。(2004/07/02)
2009年9月23日 星期三
大家
小三了,有作文課。
向來不耐煩寫超過三句話的小樹,安安靜靜在課堂上寫了生平第一篇作文,字跡清晰好看,標點符號很沒把握地一直就教旁人。老師當眾朗讀、讚美她,但要求修改文章的第三段,「因為怪怪的」。
[@more@]
題目:假如我是.......
假如我是畫家,我願意聽大家的想法,畫出大家最喜歡的圖畫,我要到世界各地畫美麗的風景,讓大家都知道世界是很美麗的。
假如我是船,我願意帶大家去不同的地方,讓大家看美麗的風景,帶大家去釣魚,讓大家吃大餐,讓大家覺得很幸福。
假如我是上帝,我會叫大家做好事,讓世界沒有戰爭讓世界很和平,大家都會覺得世界沒有戰爭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讓大家很快樂的過生活。
我看完文章,親吻她。想起她自小回應「最愛誰」的提問,總也毫不遲疑:「大家。」
這是她的真心話。
2009年9月21日 星期一
200907016退讓
在家裡,媽媽總是大聲、理直氣壯、以她為核心地說話。也不過才不久前,我惹她生氣了,她就是可以扳著臉,多日不理人,分明是樓上樓下轉個角就迎面照見了,我那七十四歲的老母親偏可以洗碗擦地如儀,眼光不曾正視我一眼。
一次又一次的母女爭執,多半是我心軟,很快去示弱討好…..其實也是因著察覺她老了,沒有籌碼,一切舉止不過是虛張作勢;她對我們,又有什麼權力可以行使呢?就算賭氣還是要煮飯,但煮了飯我們也不一定想吃。她賭氣,若我不回應,不就全盤皆輸、步步落空了嗎?
[@more@]
所以我回應。我心裡嘆口氣,笑著摟住她:「失禮啦,嘜生氣啦,是我不對啦~」逗她笑。
一次又一次。
上個月我又一度與她緊張,心裡還想著一定又要我去討饒,但適巧有他事擔擱,沒來得及行動,時近中午,竟是媽媽假作沒事來喚我去吃飯。
她的態度不卑不亢,眼睛沒敢盯著我瞧,但又忍不住留心著我的反應,她的表情很自然,正因為太自然才知道她沒忘記。沒忘記但要假作沒事,意思是:算了!我不和你計較。算了!你的態度不好但我沒要堅持什麼了。
我的驕傲霸道的母親,竟然先棄守了!這簡直好似低頭。
我心中很是震驚。以我對媽媽的了解,她不是忘事的人,一口氣堵著,她是嚥不下來的。她這人,我們總笑她是「欺善怕惡」,對外人她習於和顏悅色、討人喜歡,但對家人,她可是被爸爸寵得驕矜自持,不容一點擠壓委屈,除了弟弟鎮得住她,我們這些忍不住要代替爸爸寵她的女兒們,多半只有討好她的份,沒什麼地位爭執。
但現在,我們才剛爭吵了不到二小時,她竟是自動來和解、假作沒事了。這是,她有意識的退讓。何以要退讓呢?那個氣焰囂張的媽媽,如何峰迴路轉知道要退讓呢?
我觀察著,發現她近日來皆是如此。她不再輕易被激怒,對我提出各式要求時也客氣了許多。怎麼了呢?我竟有點心酸。不擅談心、不擅交換想法與反省的媽媽,是經歷了什麼呢?她終於發現自己的氣勢建構在完全不堪一擊的虛妄之上了嗎?她發現了嗎?她焦慮不安嗎?她終於發現她日日得以依靠、互動的,也只不過是我這個尚共同居住的小女兒了嗎?她若得罪我,連個問歌詞、探看閒聊的人都沒有了,她總算面對這個事實了嗎?
我的活力十足、但終究已然老邁的媽媽,是如何瞥見歲月之殘酷、世事之冷暖、權力之消長的呢?我們這些女兒們寵著她,原來也只是因著不忍心揭露這個隨著衰老而洶洶來襲的現實。
2009年9月18日 星期五
擲筊之三
擲筊是與亡者溝通,邀請亡者參與生者俗世的決定。
我偏愛其簡易便利、可親性高、無次數限制、無親疏區隔,有來有往跨越陰陽幽冥,很是生鮮活潑,只有時怕吵了爸爸,不敢一次玩太久。
[@more@]
今年初父親的牌位遷回家中一樓,我領著小樹雙手合十向外公拜拜致意,也鼓勵她擲筊祝禱。
她興致勃勃,一拜一擲就是壽杯,好手氣。
「你向阿公說什麼?」
「我希望,」她誠心誠意絕無輕率:「世界和平。」
「呃……」
難怪是壽杯,這祁願如何說不?
我耐心教導,正反筊杯各有指涉,上翻是笑,下叩是哭,一上一下則是應許合意,若要二造訊息互通,生者不妨以詢問之姿出現,好方便亡者以有限的正反杯交錯表意。心要誠,意念要集中,阿公喜歡你,一定會認真回應你的。
這高度個別化、神秘化的超時空交心親近,感覺很是莊嚴無解,小樹很快就入神上手了。只見她合十拜禱如唱完生日快樂歌後高聚焦的壽星,神態矜持,喃喃默念,週邊似有微光,我好奇追問她與他的私語,小樹只是一笑:「秘密。」生者唯斂手尊重。
亡者何忍拒絕?
果然又是壽杯。
今天清晨,尚未滿七時,我們難得早起不免精神抖擻,趁小樹出門上學前,拈了香,吆喝她來向父親擲筊。
她穿著藍色吊帶裙、白短襪,清新爽俐地一拜一揚手……哎啊,哭杯!
「你向阿公說什麼啊?」
「我問他,」她平靜地斜睨了我一眼,像是棄嫌我不太懂事似的:「阿公你睡醒了嗎?」
2009年9月14日 星期一
20090914分數
小樹有個很棒的特質是,她不嫉妒。
她偶會爭寵,氣阿嬤只罵她不罵皮皮,不時來告狀。但她對同儕的優越,展現一種誠心誠意的祝福與讚美,有一種不修自來的大度與悅納。
巷子裡同年齡的萱儀來自單親家庭,阿公阿嬤幫忙養大,她態度沈穩懂事,進退應對明顯是被教導過了的有禮貌,且出門玩耍一定帶著弟弟,她每天下課後還要上完安親班補習二小時才回家,平日玩樂的時間有嚴格限制,媽媽管得嚴,一心要她出人頭地。她個子瘦小,但也很爭氣,經常考一百分,期中考,她有一科拿了九十九分,當場哭了出來。
「萱儀好厲害,上學期每科都考一百分欸。」小樹說。
「九十九分也很好啦,怎麼就哭了呢?會出錯很自然啊。」
「她媽媽會罵。」
哦。我理解那個年輕的單親媽媽,奮力支撐家庭,一心要孩子向上、翻身的心情。萱儀也沒讓媽媽失望,她樣樣功課都維持頂尖,連美勞作品都特地買了華麗花飾裝扮,很爭氣地代表班上到校外參展。這樣的孩子,玩耍時間自然就變少了,上小學後就很少看見萱儀,她多半在補習,但也一直保持很好的禮貌與教養。
上週一接小樹下課,問學校今天可有新鮮事,她想了想,說老師罵張玄課調皮、不乖,拿小樹作範例,這樣說著:「老師不要求你們功課要有多好,但做人要有品德。像小樹,成績也不好,但她很有氣質,也很友愛同學,這樣就好了。」
有氣質、友愛同學,小樹振振有辭、理所當然。我倒是目瞪口呆,原來小樹是成績差的那一個等級啊,雖然我早習慣見她作業本上的漏字、數錯,但真正面對她的「壞成績」還真令自小輕易以考試搏得讚美的我,不可思議。真的,課業有這麼難嗎?
期中考小樹得了九十二分、八十六分,我尋思著:「那你覺得你考得怎樣?」
「哎喲!有人考六十幾、七十幾欸。」很明顯的,她對自己的要求不高,但自我滿意度很高。
重溫國小課本,特別是部首的部份,真是難,一些用字也很難,小樹寫字漏東一橫多西一豎的,完全就是輕忽,不會的部份跳過去就算了,也沒發現同一份考卷裡,明擺著就有上部份的答案。
「你想不想考一百分?」
「還好啦。」她無甚大志地笑了,像是這個問題很無聊。
小樹的反應確實使我們自覺很無聊。但也忍不住想治治這個射手座小孩的粗心大意,我於是說出自己都沒料到的利誘:「如果考一百分,我們去吃牛排好不好?」
「啊~」小樹眼睛一亮,但隨又放棄:「不要一百分啦,九十分就好了,好不好?」
「不行,就是要你認真,考完要再檢查一遍。」我彆扭起來,忽然覺得不能再放任由她。
大樹向來主張「作錯就後果自負」的教育原則,不催不逼不強迫,但此時此刻,小樹耍賴不服的姿態,似乎勾動了為人父母的什麼緊張氣氛,我竟然,竟然親耳聽他說出:「說好了哦,考不到一百分,少一分打一下。」
我與大樹面面相覷,天哪,我們也變成這樣的父母了!
後來,小樹果然沒考到滿分,錯的都不算難,但就是錯。大樹也真打了,貫徹他的諾言,維持他的威信。但挫折感當下立即迴身鞭笞,我們背過小樹暗自發窘、不可置信:「怎麼辦?我一定不敢告訴別人,我們說出這種話來了,會被笑。」
總算嘗到苦頭了,成為自己意料之外的壞父母(儘管我已經找了個「讓你學習不粗心」的藉口)。那個真心欣賞並平和討論小樹49分考卷的媽媽,已在千山萬水之外,管教何其難,要耗費更大更大的力氣與時間,創造條件與對話,而我們都忙碌,竟只能使用了最懶惰的辦法。
唉啊。小樹的無所謂會逼使我們成為追著分數檢查的父母嗎?我們真敢誠心悅納她的潦草粗心嗎?
2009年9月12日 星期六
20060825(四)陪伴
我的假休在別人都上班的週一,所有可以有計劃性去逛的博物館、圖書館等都正值公休,小樹放暑假到中壢去,大樹趕著去辛苦作工,TIWA該打的仗暫告一段落。週一的我,過午起床,吃飯睡足沒人要你或不要你做什麼。這種假,最適合癱著,什麼正經事都不做。連閒晃都懶。
[@more@]
過了正午,媽媽做完家事、看完連續劇(多半是前一晚已看過,下午又重播的,或者是舊戲重播),上樓來問我歌詞中的一個或多個生字,這是我與她最頻繁的互動,有時睡前、有時我剛下工回到家,她準備好歌本,一句句唱給我聽,確認那個字的發音,免得在外面與朋友唱時,唱錯了她又愛面子不敢問,多半就硬生生推回去說不會唱,回家再私下練習。多半,歌是閩南語的,有的字我會唸北京發音,但翻成閩南語就差遠了,她一再逼問,彷彿我這個讀書人怎麼沒把本份做好,連個尋常字眼也唸不準。有時候,她不厭其詳把錄音帶找出來,要我陪著從第一段一路聽到磕絆到她的那個生字石塊,要我辨識這個字眼的正確發音。
是的,那個被再三逼問且不容許我不懂的教學時刻,都是由媽媽一手主導控制的,她有她的節奏,全然不管你正在、或即將做什麼,她看似笑意盈盈謙遜發問,實則牢牢掌握互動程序,我經常要很有意識的壓下我的不舒服、不耐煩,且提醒自己別太快洩露我的壞脾氣。這是個,不過是個,態度鴨霸、但其實籌碼全無的老人,這裡沒什麼權威、壓迫,你的反抗或拒絕只會深深傷了她的心。媽媽七十幾歲了,每天清早就起床洗衣、拖地、自己找朋友娛樂、維持身體健康與化好妝仍十分亮眼美麗的模樣。這已是作為子女的我,最大的福份了。
我們如若對孩子的學習有驚喜、有耐心,難道不該等量、相稱地給予這個老人嗎?她也只有我了,只有我這個女兒能纏著、問著這樣的枝微小事,如若我都拒絕,她這樣心高氣傲,又能怎麼樣呢?
下午她喜滋滋上三樓來練歌,也拉著我一起唱,我隨意點了幾首歌,靜下心來看她、聽她。媽媽是做什麼事都顧著面子,每首歌都有她唱不好的緣由,她叼叼絮絮解釋著、笑著:「這條歌我今天早上才聽人家唱的,不熟...」唱了一半她又在間奏時繼續說明:「這個字我就覺得是歡迎的迎嘛,可是阿傾說是捧,我就感到奇怪,又不好意思問....」每首歌都有點背景,她也不管我的反應,笑咪咪地硬是要說,彷彿我是一個外人,她的禮數都要顧到。
自小我便知道媽媽不唱歌,她嫌自己的聲音粗啞、不悅耳,總說我們這些女兒都生了副「幼嗓」,細而高的聲音唱歌都好聽,而她是不行的,光是長得美、身材好,所以後來學了國標舞,一板一眼很認真順著拍子舞動,裝扮好了來展現她的風華。媽媽倒也不是風情萬種的人,她的美帶點稚氣與純真,要人家讚美了便開心立現,可不會主動勾動人的情緒或掌握全場氣氛,她比較類似花瓶,但真心為裝飾了現場而受到注目而高興,也不會嫉妒那更顯眼亮麗的人,反而是真心羡慕、深受吸引。
我想她在少女時期,也是很受歡迎的吧?她喜歡受注目,但不會搶人風頭,反而因著謙遜而能真心親近那更出色的人,這樣的「有一點比較、又不是太計較」的性格,是她在友朋中受人喜愛的重要特質吧。她不太在這上頭論輸贏,只要自己出場美麗就行,似乎不太重視誰比她好或壞。
可對自家人,她就不免嚴厲,那個嚴厲,與其說是什麼價值標準,倒不如說是她一貫的面子問題:出場要漂亮!我們六個女兒沒一個有她伶俐、美貌,說是會讀書也沒一個攀上高位、響亮的工作,這著實損傷了媽媽的面子,她總要一再重覆對人說:「伊小漢時,真巧真聰明,功課都考第一名的,那裡知道今天最沒出脫....」我一在場,她逢人就說,像是她解釋自己歌唱得不好一樣,也不管人聽不聽,就是要說,彷彿這樣就能扳回一點面子,我的暗淡現在至少曾有一個光輝的過去支撐著。
於是我總要忍受那怕我尷尬而笑著言不由衷的安慰:「不會啦,不會啦,伊現在也不錯啊....」。或者有人就真是好古意地認真建言了:「現在公務人員特考可以試試看啊,都有機會的啊...」
幸而我也是沒輸贏心的。這話過了就算,也只能當場笑意盈盈地扮演這個沒出息的角色,不慍不火,進退得宜。
我們母女作了四十年,事實上是聚少離多。十四歲父母離婚後,我們都跟了爸爸,媽媽的角色缺席許久,直到父親過世多年,母親北上,我搬回樹林與她同住,這七年才又接續共同居住的母女情誼。我很珍惜這樣的時光,不花太大力氣地、在日常生活中,零碎地陪伴她。
下意識裡,我忍不住把這樣的陪伴當作是對父親的一併償還。與父親共同生活的時候,我太年輕,全世界只看著自己,不懂得也不想要更靠近大人,父親又是這樣的自抑、自苦、沈默的人,他早晚都在學校兼了教職與行政職,我要上課要交朋友要寫詩,二個人好長一段時間竟是平行線般地輪流居住在一個大房子裡,後來我北上讀書,自視瀟灑,無一信無一電話,唯寒暑假才回家,連父親帶學生畢業旅行到台北前寫信告知我當天居住的旅館電話,我都不曾去探他。他的信永遠是「清明是否回家?如忙,不必勉強。」我從來沒勉強過,我在忙學生運動,忙談戀愛。
對父親的虧欠,似乎在陪伴母親裡,得到一點點安慰。
2009年9月4日 星期五
20090220造句
小樹的數學不好,也不打算學好,談數字就裝死。邏輯觀念還可以,但加加減減的簡單數術還是履見她偷掰指頭算,完全不取巧,也無以舉一反三,完完全全是個不機伶的老實孩子。
她的中文不見得差,識字不少,但就是潦草,作業胡亂寫,造句也很隨便。同一種句型反覆使用也不以為恥,慣常以「我就出去玩了」作終。顯見生活中也僅此一件大事,心心念念。
[@more@]
翻看她小二上的作業本,我看到幾個很驚人的。
例如「…一…..就….」這樣的造句考題,猜想是源自課本裡的「我一見你就笑」之類的句子,小樹的造句是:「第一個新朋友就是你。」奇怪的斷句法,有點像是故意搞笑,但明顯是她沒搞清楚語意與句型。這到底是對還是錯呢?
類似不明脈絡的造句還有:「像….一樣」,這怎麼會難呢?像花兒一樣美麗,像太陽一樣溫暖,像鳥兒一樣自由…….我以為這根本是小孩學譬喻的基本款,幼稚園生就能朗朗上口才是,但小樹寫了個複雜的:「媽媽說她小時候和我很像,我們一樣。」
三個提示字都用到了,但你知道她完全在課程進行的狀況外。
(上課時,小樹你也愛發呆嗎?例如,窗外有樹影被風吹搖了….)
其他老實點的用詞造句,大抵是沒太多意外,除了看得出是因為不耐煩而撿最簡短的句子草草交待,有個「一定」的造句,已然是最後一題了,小樹的字忽大忽小,用力寫下:「我一定說到做到。」
我笑出聲來,真像個黑道大姐頭啊。
另一頁的同樣語源造句,她認真寫了個「希望爸爸一定可以找到木工廠。」雖然這個「一定」置放在句子裡明顯是個贅詞,但還是心意感人。那時大樹剛離了職,一心想在鄰近工業區找個小空間,弄木工坊。小樹平日不太主動和爸爸說話,但原來她默默觀察著,把大樹的願望放在心上。
還有一個同樣感人的,關於「原來」造句。小樹這樣寫著:「媽媽好辛苦,原來他有好多工作。」這個原來也承接得不漂亮,有點多餘,但終究是小樹的心意,唯書寫時悄然湧現。
東埔第四封信
各位朋友:
8/29、30 兩天,我們一行九個人(七位大人、兩位小朋友)已將各位的捐款送至東埔,
(捐款給史金龍一家:146,200元,東埔布農文化促進會:20,000元,明細請拉到最下面)
這兩天的行程很感謝朋友盛義特地從宜蘭開來四輪傳動的車輛載我們一行人至東埔。
[@more@]
在東埔的這兩天,除了將捐款交給促進會與史金龍家人外,也四處看了受災的情況,
至於部落一直以來與當地漢人財團、國家公園的抗爭,以及保留地的問題,
雖然與部落族人聊了許多,但因為有著複雜的歷史與脈絡,在這裡就不敘述了。
以下就使用照片為這兩天的行程進行簡單的報導,讓未能同行的朋友也能有個大致的了解。
底下這張照片就是台16線坍塌的路段,史金龍的兩位兒子俊豪、俊傑的車輛就是從這裡掉落溪流的。
這裡原來是四線道,照片中看到車輛行走的兩個線道是使用貨櫃搭建的臨時便道,目前這個路段也正在進行搶修的工程。
我們到了水里之後到市場採買(主要是買肉品,布農族不吃肉沒有力氣),也遇到許多從部落出來採買的族人,
水果好貴,買了二顆小西瓜竟要價將近三百元,但山上的朋友都很開心有西瓜吃。
從水里接台21線到東埔的路上,有兩個路段嚴重坍塌需要高繞產業道路,
但因為我們實在太緊張了(因為道路很陡)以至於忘了拍照。
到了東埔之後,美秀(照片中的左方)與她的先生治中(照片中的右方)先將我們安置在部落教室,
然後便帶著我們到部落四處看看。
災後三週,好不容易才在斷裂崩塌的山壁中又挖出新便道,族人們都急著去搶收萎爛大半的農作,
同時現在因為剛好是採茶的季節,部落裡頭的人很多都去當採茶的臨時工,或者趁著道路剛剛搶通,
趕緊採收快熟透的農產品送下山,或等盤商的貨車來收。
(我在木松家前遇到他與太太正在整理採收的辣椒,但因為拖了好幾天才採收,
只能勉強整理出四箱辣椒賣給盤商,其他太老或是已有點枯萎的辣椒只能送人或是留著自己用了)
底下這張照片是目前東埔一鄰部落車輛可以出入的道路,坍塌的山壁掩埋了原來的道路,
原來的道路路基也已經流失,不知何時才能夠搶通?
這個吊橋是風災期間部落唯一可以出入的地方,吊橋是通往五鄰部落(溫泉區),
原來是設計給遊客行走的(從溫泉區走到一鄰部落的生態保育區),沒想到這次風災成了居民唯一對外的道路。
現在國中小開學了,國小學童也只能從這裡走到國小上課。
下面這張照片是美秀告訴我八八水災當天沙里先溪堰塞湖形成的地方,潰提時沖向部落的下方,造成部落地基流失。
這是部落對面崩落的山壁,掩埋了不少人正在開墾的農地。還好下方沒有住戶,只有幾處農舍,沒有造成傷亡。
這片山壁並沒有任何開發,過去也從未曾有崩落的紀錄,這樣突然的崩落讓部落的居民人心惶惶。
我們到部落的墓地找萬壽(促進會現任的會長,照片的右方),他正在幫忙建造俊豪、俊傑兩兄弟的墓地,
照片中的左方是兩兄弟的妹妹。
目前俊傑已經下喪,俊豪的遺體則尚未找到,但家人希望將他們兩人安葬在一起,所以建造墓地時,先保留了俊豪的墓地。
在萬壽忙完之後,我們與他一起到史金龍家中拜訪,並將大家的捐款及捐款者名冊交給他們。
沐子也說明從1999年工傷協會等團體協助史文秀職災傷亡的過程,及此次捐款的來源與募款的過程,
金龍一再表達很感謝大家的幫忙,他的太太則默默流下眼淚。
教會長老史金鐘(金龍的堂哥)後來也來到金龍家,很感傷地談到兩兄弟的驟逝。
金龍這一年痛風越來越嚴重,不久前腰部才開過刀,目前不良於行(治中旁邊的拐杖就是他的),整個人也瘦了一圈,
回想起幾年前他活蹦亂跳,常常愛亂開玩笑的模樣就不免令人感傷...
(照片由左至右依序為我、盛義(坐在屋外)、烏麗(文雄的太太)、治中、金龍、史金鐘、金龍太太)
第二天,請治中開車帶我們到部落對面的沙里先林道看看,因為我想看看部落後山崩落與地基流失的情形,
但車才開到一半,同車的友人便已經嚇得想要回頭,因為道路坍塌得相當嚴重,不少超過60度的陡坡與下坡,
坐在前座的我都不免頭皮發麻、兩腳發軟,但因為根本沒有迴轉的車道,只能一路往前。
也就是說,這兩天來部落居民一早出門搶收、採茶,都是車行在這樣危險陡峭的泥土路上!
底下這張照片是車行在60度的陡坡,只是照片實在看不出來當時的驚險!
底下這張照片是被潰提的堰塞湖沖蝕掉的部落地基,已經相當靠近上方的部落了。
這張照片則是部落後山崩塌的山壁與走山的情形,也是風災當晚部落居民嚇得趕緊避難至部落教室的原因。
這兩天不斷地與部落族人討論到山坡地開發的問題,許多人面臨著年年被開罰,繳不出罰款就要坐牢的窘境。
雖然這次在部落看到崩落的山壁並非是開發的農地,但部落居民也會擔心因過度開發造成山林的破壞。
原住民擁有的保留地又大部分是山坡地,過去雖然有造林的補助,但非常低,根本不足以養活一家人,
現在則是沒有了補助,可執法又更嚴格(有的甚至還要兩罰~林務局、國家公園或是台大實驗林),
但林務局出租給漢人的山坡地,漢人更大規模的開發,可是卻不用受罰!
有人很氣憤的說,乾脆將每年編給林務局與國家公園的預算給原住民,
讓原住民去保護山林,可能比那些公務單位要有的多,因為還有誰比他們更了解山!
好了,我的報導就簡單至此,重要的是已順利將各位的捐款送上山,有機會再向大家報告。
競中
2009-08-31
2009年8月26日 星期三
東埔第三封信
各位朋友:
為東埔募款一事,目前捐款人與捐款金額如下表(略),
[@more@]
東埔電力已於前天(8/21)恢復,便道也已於當天搶通,目前部落的人則都忙於清理農地與處理善後。
史金龍的大兒子俊豪已於星期六(8/22)先行出殯,
我於8/20、21兩天先匯了六萬元給東埔應急用,金龍以及其家人要我轉達對各位朋友的感謝之意!
(我白天在上課無法匯款,只能晚上回到家後用網路匯款,而一天最多又只能匯三萬元,才會分為兩天)
餘下的捐款我下星期會再繼續匯款,或是上山時交給他們,會再陸續向大家報告。
俊豪出殯當日原本計畫上山一趟,但因從水里至同富路段仍多處坍方,需高繞產業道路才可通行,
而從同富進入東埔的投60號線道於哈比蘭明隧道的坍塌處雖有便道可從隧道頂通行,
但因仍不時有落石,有管制通行車輛與時間,要貿然進入仍很危險。
美秀告訴我,如果沒有四輪傳動的車輛與當地人的帶路,要進入部落有很大的困難,
雖然美秀說可以到水里接我,但不想麻煩他們往返水里與冒險,就打消了上山的念頭。
只有待路況好些可自行開車前往時再上山了。
另外,有關國中生住宿一事,目前需住宿的學生有30人左右,
家長們預計要住一個月的時間,待路況比較好後便可以不需要再住宿了。
關於這部份經費,計畫由指定捐款或表示可由促進會自行運用的部份捐款來支付(約兩萬元),
不足的部份再由家長們來支付,若還真有困難就另外再想辦法了。
這一次風災史無前例的在沙里先溪上流形成堰塞湖,還好形成的堰塞湖在半小時後就潰提,
沖毀了平地人經營的沙里先養鱒魚場與溪流沿線農地,同時也造成東埔一鄰部落地基流失與嚴重走山,
我想未來還有重建的漫漫長路要走。
競中
2009-08-23
為東埔募款一事,目前捐款人與捐款金額如下表(略),
[@more@]
東埔電力已於前天(8/21)恢復,便道也已於當天搶通,目前部落的人則都忙於清理農地與處理善後。
史金龍的大兒子俊豪已於星期六(8/22)先行出殯,
我於8/20、21兩天先匯了六萬元給東埔應急用,金龍以及其家人要我轉達對各位朋友的感謝之意!
(我白天在上課無法匯款,只能晚上回到家後用網路匯款,而一天最多又只能匯三萬元,才會分為兩天)
餘下的捐款我下星期會再繼續匯款,或是上山時交給他們,會再陸續向大家報告。
俊豪出殯當日原本計畫上山一趟,但因從水里至同富路段仍多處坍方,需高繞產業道路才可通行,
而從同富進入東埔的投60號線道於哈比蘭明隧道的坍塌處雖有便道可從隧道頂通行,
但因仍不時有落石,有管制通行車輛與時間,要貿然進入仍很危險。
美秀告訴我,如果沒有四輪傳動的車輛與當地人的帶路,要進入部落有很大的困難,
雖然美秀說可以到水里接我,但不想麻煩他們往返水里與冒險,就打消了上山的念頭。
只有待路況好些可自行開車前往時再上山了。
另外,有關國中生住宿一事,目前需住宿的學生有30人左右,
家長們預計要住一個月的時間,待路況比較好後便可以不需要再住宿了。
關於這部份經費,計畫由指定捐款或表示可由促進會自行運用的部份捐款來支付(約兩萬元),
不足的部份再由家長們來支付,若還真有困難就另外再想辦法了。
這一次風災史無前例的在沙里先溪上流形成堰塞湖,還好形成的堰塞湖在半小時後就潰提,
沖毀了平地人經營的沙里先養鱒魚場與溪流沿線農地,同時也造成東埔一鄰部落地基流失與嚴重走山,
我想未來還有重建的漫漫長路要走。
競中
2009-08-23
2009年8月20日 星期四
東埔孩子沒路上學
競中的第二封信
[@more@]
各位朋友:
關於為東埔史金龍家庭募款一事,非常感謝大家慷慨解囊!
我會將捐款名單提供給東埔,讓他們知道有哪些人參與了這次的捐助。
共同捐款的人若需要分別開立收據煩請告知我,謝謝!
今天在電話上,快速的詢問了美秀東埔目前的情形:
這次的風災也是東埔遇過最嚴重的一次,13年前的賀伯與8年前的桃芝、納莉風災都沒有這次嚴重。
桃芝與納莉風災時我人在東埔部落,那受困幾個禮拜的經驗已經讓我很震撼!
當年整個新中橫台21線的橋樑全部斷裂,土石流掩埋了幾十戶人家,
(因為與921震災只相隔兩年,大量鬆動的土石被沖刷下來)
也許是因為賀伯、桃芝與納莉的風災,讓信義鄉的鄉民學到了教訓,
這次並未傳出被土石流掩埋住戶的事件,橋樑也大多安在。
不過東埔部落罕見的處處土石流,風災那兩天居民都避難到教會或是部落教室裡頭,
光是部落教室就擠了60幾個人,在那裡避難了兩天。
部落教室是2002年我還在東埔時,由謝英俊設計,921基金會出部份資金,
由部落居民自力建造的兩層樓建築物,兩層樓加起來約80坪,
很難想像60幾個人這樣擠著過了兩天!
(我在部落教室住了一年半,從來沒有這麼多人同時在那個空間過)
也很難想像,部落裡頭處處土石流的情況,
納莉風災時,我住在八通關古道登山口的坡道旁(住處兼電腦教室),
因為上方有導引溪流的水溝,所以雨大時大概也只有那裡容易有土石流,
我還記得納莉風災當晚我狼狽的逃到其他人家中避難的情形,
第二天回到住處,屋前的馬路已經到處是土石,
現在則是部落裡頭處處是土石流,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情形?!
不過納莉當年我也驚異的看著一家溫泉旅店被大水沖走,
情形就類似這次知本金帥飯店被大水沖走的樣子。
目前東埔一鄰部落電力尚未恢復,一鄰居民要用電只能徒步走到五鄰部落(溫泉區)去借電,
(通行到五鄰的道路也已經坍方,只能走吊橋,還好還有吊橋可以通行)
同時因為要通行至台21線的道路在哈比蘭明隧道的地方坍方(坍方也比過去嚴重),
而其他產業道路也都無法通行,農作物無法送下山,只能任由作物萎壞,
加上許多農地被土石淹沒,農損也較過去嚴重!
還好這次送進部落的物資蠻多的,否則居民生活倚重的菜車無法進入部落,
居民的飲食問題一定也大受影響!
現階段尚困擾部落居民的問題是國中小開學在即,
國小的學生還可以走吊橋去上課,但國中的學生因為道路坍塌,公車無法開進部落,
同富國中離部落有10公里遠,即使徒步去上課也要經過坍塌的道路,
要冒著被不時落下的土石擊中的危險,雖然同富國中有提供偏遠學生住宿,但床位已滿,
目前家長們商量在國中鄰近的部落租用民宿讓學生集中住宿,家長們再輪流去照顧。
這部份所需的經費或許可先由玉珍指定捐給促進會的1萬元去支付,
不足的部份我們再想辦法去籌集(已有朋友表示可引介扶輪社的資源)。
我也已請美秀再調查看看部落還有哪些需要幫忙而我們也可以協助的部份,
若還有需要協助的部份我會再通知各位朋友(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
史金龍家庭的部份,雖然他們已不對找回另一個兒子生存的希望,
但冀望能早一點找回遺體,能夠儘快幫兩兄弟辦喪禮,以了卻一樁心事,
否則不能入土為安對整個家族都是個煎熬!
捐款的部份,雖然美秀告訴我等路通後再送進部落即可,
(其實是告訴我一定要找時間去一趟部落,我好久沒回去了)
不過我想這幾天整理捐款後先匯一筆款項給部落應急用,
餘下的部份等路通後再送進部落,一方面去向金龍家致意,
一方面看看是否有需要人力支援的地方。
安排好去部落的行程後,我會再通知大家,有空有興趣的朋友可以一同前往。
先這樣了,若有新的消息與狀況會隨時讓大家知道,感謝大家的幫忙!
競中
2009-08-19
yimanh@gmail.com
[@more@]
各位朋友:
關於為東埔史金龍家庭募款一事,非常感謝大家慷慨解囊!
我會將捐款名單提供給東埔,讓他們知道有哪些人參與了這次的捐助。
共同捐款的人若需要分別開立收據煩請告知我,謝謝!
今天在電話上,快速的詢問了美秀東埔目前的情形:
這次的風災也是東埔遇過最嚴重的一次,13年前的賀伯與8年前的桃芝、納莉風災都沒有這次嚴重。
桃芝與納莉風災時我人在東埔部落,那受困幾個禮拜的經驗已經讓我很震撼!
當年整個新中橫台21線的橋樑全部斷裂,土石流掩埋了幾十戶人家,
(因為與921震災只相隔兩年,大量鬆動的土石被沖刷下來)
也許是因為賀伯、桃芝與納莉的風災,讓信義鄉的鄉民學到了教訓,
這次並未傳出被土石流掩埋住戶的事件,橋樑也大多安在。
不過東埔部落罕見的處處土石流,風災那兩天居民都避難到教會或是部落教室裡頭,
光是部落教室就擠了60幾個人,在那裡避難了兩天。
部落教室是2002年我還在東埔時,由謝英俊設計,921基金會出部份資金,
由部落居民自力建造的兩層樓建築物,兩層樓加起來約80坪,
很難想像60幾個人這樣擠著過了兩天!
(我在部落教室住了一年半,從來沒有這麼多人同時在那個空間過)
也很難想像,部落裡頭處處土石流的情況,
納莉風災時,我住在八通關古道登山口的坡道旁(住處兼電腦教室),
因為上方有導引溪流的水溝,所以雨大時大概也只有那裡容易有土石流,
我還記得納莉風災當晚我狼狽的逃到其他人家中避難的情形,
第二天回到住處,屋前的馬路已經到處是土石,
現在則是部落裡頭處處是土石流,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情形?!
不過納莉當年我也驚異的看著一家溫泉旅店被大水沖走,
情形就類似這次知本金帥飯店被大水沖走的樣子。
目前東埔一鄰部落電力尚未恢復,一鄰居民要用電只能徒步走到五鄰部落(溫泉區)去借電,
(通行到五鄰的道路也已經坍方,只能走吊橋,還好還有吊橋可以通行)
同時因為要通行至台21線的道路在哈比蘭明隧道的地方坍方(坍方也比過去嚴重),
而其他產業道路也都無法通行,農作物無法送下山,只能任由作物萎壞,
加上許多農地被土石淹沒,農損也較過去嚴重!
還好這次送進部落的物資蠻多的,否則居民生活倚重的菜車無法進入部落,
居民的飲食問題一定也大受影響!
現階段尚困擾部落居民的問題是國中小開學在即,
國小的學生還可以走吊橋去上課,但國中的學生因為道路坍塌,公車無法開進部落,
同富國中離部落有10公里遠,即使徒步去上課也要經過坍塌的道路,
要冒著被不時落下的土石擊中的危險,雖然同富國中有提供偏遠學生住宿,但床位已滿,
目前家長們商量在國中鄰近的部落租用民宿讓學生集中住宿,家長們再輪流去照顧。
這部份所需的經費或許可先由玉珍指定捐給促進會的1萬元去支付,
不足的部份我們再想辦法去籌集(已有朋友表示可引介扶輪社的資源)。
我也已請美秀再調查看看部落還有哪些需要幫忙而我們也可以協助的部份,
若還有需要協助的部份我會再通知各位朋友(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
史金龍家庭的部份,雖然他們已不對找回另一個兒子生存的希望,
但冀望能早一點找回遺體,能夠儘快幫兩兄弟辦喪禮,以了卻一樁心事,
否則不能入土為安對整個家族都是個煎熬!
捐款的部份,雖然美秀告訴我等路通後再送進部落即可,
(其實是告訴我一定要找時間去一趟部落,我好久沒回去了)
不過我想這幾天整理捐款後先匯一筆款項給部落應急用,
餘下的部份等路通後再送進部落,一方面去向金龍家致意,
一方面看看是否有需要人力支援的地方。
安排好去部落的行程後,我會再通知大家,有空有興趣的朋友可以一同前往。
先這樣了,若有新的消息與狀況會隨時讓大家知道,感謝大家的幫忙!
競中
2009-08-19
yimanh@gmail.com
玉山深處的東埔一鄰
想為風災後失去二個兒子的布農族史金龍一家募一點錢...
風災傷亡不計其數,這不過是因為我們認識的人,忍不住多關心些,也沒敢廣發,只寄給家人及幾個熟識的團體,盡點心力。貧窮的結構性問題短期內無以解決,這不過是一時救急罷了。
[@more@]
布農族的史金龍一家世居玉山深處的東埔一鄰,史家四兄弟,老三史文秀、老四史文光都死於工傷,老大史金龍也是工傷致殘者,老二史文雄終年在玉山北峰氣象台工作,愛攝影。
工傷協會與工委會曾在1999年協同史文秀的妻子伍淑娟、堂弟史亞山一起向交通部、行政院、勞委會發動一連串抗爭,東埔一鄰的朋友們每次都半夜二點就從部落裡大人小孩集結搭二台九人巴車下山(史金龍的小孩也在其中嗎?),開六七個小時的車到台北抗爭,夜裡打地鋪睡在工委會的會議室。秋鬥遊行時也是半夜就一路來台北相挺。
那次工傷抗爭後一年,競中到東埔與他們工作了二年,共同成立布農部落自己的組織,阿美族媳婦美秀是會長。
921地震、88水災,東埔一鄰都是災區,因緊臨玉山深處,東埔一房倒土石等問題都不算特別嚴重,但聯外道路一斷裂,農作就無法外送,只能任由萎壞。
這是競中的第一封信:
為東埔一戶家庭的募款信
各位朋友:
這是一封募款的信件,主要是為前幾年曾經待過的東埔一鄰部落。
不過我不是要為整個東埔村募款,只是想幫其中一戶家庭,
這個家庭是10年前我們曾經協助過的東埔職災案~那名工傷亡者的二哥史金龍,
(史金龍自己也是個工傷者,兩隻手的手指頭加起來剩下5隻)
當年在台北進行職災案抗爭時他也都有參與其中。
史金龍的兩個兒子~史俊豪、史俊傑兩兄弟,
(史家兩兄弟都在台北唸書,算是部落裡頭少數會唸書的小孩)
他們在8/8當天從台北要回東埔過父親節,搭乘鄰近部落友人的車回東埔,
結果汽車在行經台16線從集集往水里的路上,因為路基淘空人車落水失蹤,
(第八天時找到了其中一位的屍體,另一位至今尚未找到)
也許在風災頭幾天有人看到過新聞,就是台16線落水七輛車中的一部。
史金龍的家境一直都不是太好,如今兩個兒子同時驟逝,對他的打擊很大!
(唉~東埔務農的小農家境都不會太好的)
我是想為他募個幾萬塊錢,讓他好好的送兩個兒子走。
願意捐款的,麻煩先捐到我的郵局帳號,我匯整後再一起匯給史金龍家人,
不過很抱歉的是,我沒有辦法提供捐款收據,請大家包涵。
我的郵局帳號如下,匯款後再麻煩通知我一聲,謝謝!
立帳郵局:中壢普仁郵局
局號:028101-5
帳號:023890-9
東埔一鄰部落至今仍然沒有電,市話也不通,我在災後第三天才與東埔聯繫上,
靠的是手機的簡訊(不敢直接講電話,怕很快會沒電),隨信附上與東埔美秀的簡訊往來:
8/10 21:49 東埔美秀發來的簡訊
東埔一鄰人員都平安!停電、路斷、土石流處處都是…史金龍的兩位兒子〔史俊豪、俊傑〕據說爸爸節當天有回來到現在聯絡不上。不知道明天會不會供電。
8/10 22:45 我發的簡訊
大家平安就好!傍晚看到新聞東埔路斷,掛念大家平安,但又聯絡不上你們,還好你這封簡訊讓我和沐子放下心來。不過我想你們應該有不少農損,希望你們可以平安走過!也希望金龍兩位兒子平安!幫我問大家好!需要幫忙再告訴我們,不要客氣!
8/11 22:47 我發的簡訊
美秀,我是競中,晚上看新聞得知史金龍的兩個兒子落水失蹤了...唉...希望他們平安!打電話仍聯絡不上你們,有需要什麼幫忙再跟我們說...
8/16 10:09 東埔美秀發來的簡訊
八天了還沒有電。或許是桃芝風災已過很久,危機意識警覺的心淡了…這幾天物資來的很多(超多)。大家的愛心我們都收到了。對於物資分配不均,不是我們樂見的;當你們的善心變成部落的分裂跟負擔時,我們同樣難過…心痛!感謝!感恩!東埔美秀
8/16 10:25 我發的簡訊
美秀,收到妳的簡訊了。物資分配不均的情形好幾個部落都有發生,昨天看新聞,還有部落為了物資分配不均發生械鬥的事件。在越艱困的環境人們為了生存越容易發生一些維護自己生存利益的事件吧?!我跟沐子想為史金龍的家人募款,跟身邊的親友募款,款項應該也不大,但希望對他們家可以解些燃眉之急。但就只針對他們家,妳覺得這樣好嗎?麻煩妳再告訴我。祝好!加油!
8/16 16:48 東埔美秀發來的簡訊
競中,史金龍的事這樣應該是可行的。想到當我們貪愛物資而會忘了自助自愛自立。心理覺得難過…昨天文良說:我們是災區不是災民…也願上帝憐憫我們。
8/17 19:20 東埔美秀發來的簡訊
還沒有電。但是昨天收到外界捐贈的蠟燭跟手電筒(好像收到寶物一般的快樂)感謝!感恩!物資真的太多了!大前天文良說的:我們是災區但不是災民。雖然早就安排好十五號預計是要採茶,心理煩悶也只能順應自然!願上帝憐憫我們!東埔美秀(不能一一打電話感謝問候只能用簡訊報平安了)
2009年8月7日 星期五
擲筊之二:暗籤
很多小孩都知道到廟裡抽籤、擲筊,有模有樣地學著大人三拜四叩。鄉下孩子常在廟口玩耍,跟著在大人的膝蓋邊穿峻來去,自然就學會了求神問卜的基本款:先要誠心膜拜、訴願,把身家姓名祁求事項都默頌清楚了,再從大鐵筒裡抽出竹籤後,連續擲出三次壽杯才算是確認神應允了這籤牌無誤,可以循線找出籤詩,再去猜想、對照詩句中的天啟。若不得連續三次壽杯,要更虔心地拜禱,流程再走一遍。一遍又一遍,最後拿到的籤詩才是神的旨示。詩意難解,有時還要廟公幫忙詮釋作答,這個神人溝通的儀式才算完成。
但我不懂。
[@more@]
太過耗時費力的儀式,令小小孩心生畏懼,只想迴避。
於是爸爸教了我一個簡便的「暗籤」流程,可一舉跨越層曾迷障,直達天聽。
很小的時候,爸爸常到普照寺附近散步,偶而會帶著我們幾個孩子。那時,媽媽早就開始賭博了,家裡該拜該煮該備牲品的大小節慶,媽媽會澎著一頭徹夜賭博後的亂髮回來,臘黃著臉還是把該清該備的一應料理妥當。記憶中,幾乎沒有和媽媽閒散亂逛的經驗,她若不是精心打扮齊整、帶小孩出門探視親戚或採買辦事,就是在家裡見不得一絲凌亂地邊打掃邊大嗓門罵孩子。
眷村小孩也不需要大人陪伴,總之鄰里間處處是可呼朋引伴探險之處,後山一整片林木小溪斷崖就夠我們終日玩不盡了,更何況我們還有果樹、花草、螢火蟲,從來不曾悶著閒著沒事幹過。倒是,曾有幾次似乎是爸爸主動帶了幾個小孩到普照寺一帶散步,那不是我們慣常遊玩的南向大片後山,要出了村子口、沿著芒果樹的大馬路一路東行,路經租書店、幼稚園、天主堂、鐵皮屋神壇、稀落的住家,轉入種植甘蔗、稻田的田間小徑。
普照寺外有一處小土地公廟,破舊一如乏人問津的普照寺。土地公廟外一如所有的廟寺外,都有一株榕樹,但那樹也是斜倚著發育不良的模樣。但廟是可親的,簡單、陳舊、沒什麼香火,桌上一層灰,總之是敗破。父親總會進了那小廟,稍作點頭示意,就抽起籤來了。
廟旁是田地,剛收成過,一整片火燎後殘留焦黑稻草根部的漫漫田野,得以尋寶、奔跑、尖叫、摔倒了也沒人喊疼、往下挖掘還可以找出小蟲或地瓜的漠大空間。這裡和後山綿密迂迴的景緻不同,可以看到太陽西下時大片染黃滲紅的黃昏萶色,晚風徐徐,我們在田梗上跑跳胡鬧,像夕照下的舞蹈剪影,而父親總是雙手環臂、或低頭或揚面,遠眺。他總是懷著什麼心事,憂心忡忡。
似乎就是在那時候,他領著我們去土地公廟抽籤。抽籤好玩,像遊戲。擲筊是學問,老婦人唸唸有辭一拜再拜,從大鐵桶裡抽出竹籤來又因不得壽杯而只能棄籤重抽,那遊戲規則我看不懂,也不耐煩。爸爸抽籤簡單,不見他跪地求助,也沒有複雜的擲筊儀式,只見他閉目伸手進籤筒裡繞了二圈,隨手抽了根竹籤就逕自去對籤。讀後順手放入口袋。
爸爸說,這叫「暗籤」。像玩象棋,二軍隔著河要打仗,規距多且繁,象不能過河、馬只能斜著走、炮要隔物跳躍……但我們小小孩多半就玩「暗棋」,只使用一半的棋盤,紅黑棋子打散了全蓋住一格格裝滿,再輪流隨機亮牌來碰運氣走棋,有時在我的黑卒旁竟就直接翻出對方的紅帥,那真是爽翻了的好運氣,沒人管牌技,下手從不必多想多思,圖的是個輸贏立現的痛快!「暗籤」也是不管規距的,閉了眼睛就直接和神明打交道,抽籤了就算,無需再擲筊驗明正身。
這好玩,便利貼似的直接對籤,很符合我的不耐煩性情,更符合我對籤詩的獨有情鍾,不必過五關載六將,逕自在諸多籤詩間游移。知曉「暗籤」後,我此後每逢廟必抽,身手俐落,逕自大剌剌隨手一拜、閉目拿了籤條就去對籤,一旦得來的籤詩不順我意,就再去抽暗籤,直至抽到讓我心花怒放的,才與神明達成和解。風火來,風火去,好不快意,也無從患得患失。
一直到我很長大很長大了,才知道沒有人這樣抽籤。「暗籤」沒個判別基準,也少了與神明討價還價的樂趣。且我後來知曉了擲筊的意涵:一正一反是壽杯,二個上揚彎月是笑杯,雙雙緊扣地面則是哭杯,神明的表情、反應如此具象,真令人著迷,我且愛極擲筊時懸著心使力放手、直到筊杯落地才知結果的忐忑心情。要連續三次籌杯著實不容易啊,幾度起落、重來、緊張、懸置、殷殷祁求而來的籤詩,也彷彿才有了人間重量。
這才停止了我的暗籤生涯。急不得。
今年元旦回嘉義,先去早已香火鼎盛的普照寺拜過爸爸後,我特地再繞去小土地公廟停駐。附近的農地早已重劃,蓋了座遊樂場,七彩的皇宫造型與遊泳池,但看來是選址錯誤,冷清無甚人潮,破敗的模樣像是散盡家產的落魄子。附近其他未變更的田地,多數改種鳳梨,高經濟作物,但尖刺的花果都是拒絕孩子們進入散步跑跳的。
父親早已過世十八年了,我到土地公廟以他教導我的方式,抽了一支「暗籤」,是第五十三簽:
看君來問心中事,積善之家慶有餘,運享財子雙雙至,指日喜氣溢門閭
籤詩薄似蟬翼,早被香火燻得黃捲,這廟數十年不變,仍是個無人停駐的小廟,有部份的籤詩早被拔空了,也久無替換。但地上倒是乾淨的,樹旁散落的椅子,也許偶而還是會有老人來閒坐。只是少了那抽暗籤的小孩,旋風般在廟口飛快進出,心無罣礙。
這暗籤當時搭建了一個小小孩直通神旨的便道,至今依然有著神秘費解的力量。
爸爸你好嗎?
2009年6月27日 星期六
擲筊(搏杯)之一
到底要不要回嘉義?時值端午節,是祭祖拜神的大日子。媽媽猶豫再三,昨天說好了要提早一天拜爸爸,小乖趕緊訂了車票,今天回家媽媽又是愁眉苦臉:「還是不要回嘉義好了,你爸爸牌位才牽來台北不滿一年,端午節就沒人拜,這樣不好啦….」
[@more@]
我盯視著她,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大力勸進。她常有機會回嘉義,也許不差這一次吧?若動力不高,也不必勉強。但難得和小孩一起回去,也許她很期待和大家一起行動呢?此次我與小乖一家說好一同回嘉義,也約了媽媽同行。燒香拜拜的事向來輪不到我們操煩,臨時才知媽媽記掛著端午拜拜。
「趕緊作決定啦,要退票才來得及。」我留意著她的反應,不確定要進要退:「你若是太累,下次再回去就好了,沒關係啦。」
「....」她舉棋不定,欲言又止。
「嗯,」我試探:「還是我來擲筊問爸爸,你和我們回家他覺得可不可以?」
媽媽的神情立即鬆懈下來:「好啦好啦,你去問他啦。」
唉啊,她想去。她真的想去,但怕爸爸不開心,連問都不敢問。
我心裡好笑好氣:跋扈的媽媽也有心虛的時候啊?爸爸在世時,你這麼善待、尊重他的意見就好了!但我走進客廳一角新設立的爸爸牌位前,還沒開口,心裡就有個底了:爸爸一定會答應的。他生前就竉媽媽,凡事總想著順她的心意、照顧她,且他生性不愛麻煩人,端午節提早一天祭拜,又算得了什麼呢?
「爸爸真的很好參詳。」大姐就曾經這樣說。
二十年前,臨退休前的父親急性心肌梗塞瘁死,移散四處的家人們又團聚在未拆建時的精忠一村老家。守靈期間,禁忌不少,喪葬事宜也幾多波折,姐姐們各司其職,弟弟夜半慟哭,我就是當個小跑蹆的,愛面子的媽媽則多半從親戚處聽來這個那個鋪張想頭,都被大家一口否決。喪事繁瑣,每每作不了決定──啊不,多半是想偷懶、想妥協、想尋個方便時,我們拿不定主意,就去向爸爸的靈堂前擲筊。
例如,天氣熱,習俗上守靈不得洗頭,但我們當中有人熬不住了,就一番推推擠擠:「哎喲,去問爸爸啦,聽他的意見好了。」算凖了他不計較。
又例如,爸爸原先屬意下葬彌陀寺,那寺離爸爸任教的嘉義高工近,遠山近水環抱,吊橋與河床在望,建築雖老舊卻也靈秀古樸,恰似父親不愛張揚的個性。彌陀寺是我們小時候常去遊玩的所在,猜想也是父親經常獨自走動的地方,那老廟,地狹但頗有靈秀之氣,前一年春節全家去拜拜,爸爸還難得主動地要我幫他在寺前拍張照。選擇靈骨塔安置地點時,擲筊相詢,果然他就是要彌陀寺!
但彌陀寺畢竟是老寺,靈骨塔位置有限,早已客滿,張羅無效,我們主動想到了普照寺,這寺也在林山中,曾荒涼多年,但那幾年正在改頭換面、大興土木,靈骨塔建得頗有規模,空位也不少……思來想去,普照寺雖不如彌陀寺歷史悠然、蒼樸意境,但離家近,子女去看爸爸方便,且附近山路也是父親常帶我們去散步之處,每個轉角都有記憶。大家幾乎都作了決定了,惟還是心中難受:「可是他都說了要彌陀寺了嘛,他一輩子沒要求我們什麼...」二姐小小聲說,忐忑不安。
「去搏杯問一下好了。」果斷的三姐說。
於是我們又去擲筊。每一次,爸爸都順了我們的意,壽杯是存心不讓我們遺憾難受的。
二十年來,每回嘉義拜爸爸,擲筊是一定要的。有時一連數次沒有籌杯,媽媽多半就會說:「一定是家銘沒來,他不高興啦。」安撫爸爸幾句,弟弟工作忙碌啦,過幾天就來看你啦什麼的,也就好了。
我們和爸爸藉著擲筊溝通,彷彿他一直不曾離去。所有新生稍長的孩子,未尚與阿公謀面,但都曾在爸爸的牌位前擲筊,人人籌杯。彷彿他在笑。
現在,我在爸爸移返家中的牌位前,苦口婆心說明今年端午節媽媽要提早一天祭拜,當天下午回嘉義,次日端午節我們再到普照寺靈骨塔為他上香、奉四果、燒金紙,不會委屈他的。只是台北家裡的牌位會空盪沒人燒香,他可要記得回嘉義啊,我們都在。我叼叼絮絮解釋,一舉杯,鬆開手指腕力稍向外一使力,二只筊杯果然落地一正一反的籌杯。
我連忙通知了媽媽,她一臉笑意:「真的嗎?你不要騙我哦。」
只見她急急也來客廳,自顧自收攏了筊杯又喃喃自語多時,一攤手散杯出去,我欺身去看:哭杯!二只筊杯實實在在緊扣覆蓋在地。
糟了!我安慰她:「奇怪啊,爸爸剛才真的答應了,可能是被講煩了,都答應了嘛還來問…..」
七十五歲的媽媽苦著臉,這才坦白說出,她見爸爸答允提早一天拜拜,竟又再問爸爸可否提早二天拜,端午節前二天,鄰居媽媽們相約要去金山一日遊,里長請客不必錢…..唉唷!真真是得寸進尺啊!原來她操煩的是這個。
「莫怪爸爸嘸歡喜,你改來改去伊攏花了啦….」我嘟嚷著,終究不忍心還是幫她再擲一次筊,知道爸爸不會真擋她去玩,唉,得寸進尺,她一輩子都這樣啊。
噹!籌杯。
[@more@]
我盯視著她,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大力勸進。她常有機會回嘉義,也許不差這一次吧?若動力不高,也不必勉強。但難得和小孩一起回去,也許她很期待和大家一起行動呢?此次我與小乖一家說好一同回嘉義,也約了媽媽同行。燒香拜拜的事向來輪不到我們操煩,臨時才知媽媽記掛著端午拜拜。
「趕緊作決定啦,要退票才來得及。」我留意著她的反應,不確定要進要退:「你若是太累,下次再回去就好了,沒關係啦。」
「....」她舉棋不定,欲言又止。
「嗯,」我試探:「還是我來擲筊問爸爸,你和我們回家他覺得可不可以?」
媽媽的神情立即鬆懈下來:「好啦好啦,你去問他啦。」
唉啊,她想去。她真的想去,但怕爸爸不開心,連問都不敢問。
我心裡好笑好氣:跋扈的媽媽也有心虛的時候啊?爸爸在世時,你這麼善待、尊重他的意見就好了!但我走進客廳一角新設立的爸爸牌位前,還沒開口,心裡就有個底了:爸爸一定會答應的。他生前就竉媽媽,凡事總想著順她的心意、照顧她,且他生性不愛麻煩人,端午節提早一天祭拜,又算得了什麼呢?
「爸爸真的很好參詳。」大姐就曾經這樣說。
二十年前,臨退休前的父親急性心肌梗塞瘁死,移散四處的家人們又團聚在未拆建時的精忠一村老家。守靈期間,禁忌不少,喪葬事宜也幾多波折,姐姐們各司其職,弟弟夜半慟哭,我就是當個小跑蹆的,愛面子的媽媽則多半從親戚處聽來這個那個鋪張想頭,都被大家一口否決。喪事繁瑣,每每作不了決定──啊不,多半是想偷懶、想妥協、想尋個方便時,我們拿不定主意,就去向爸爸的靈堂前擲筊。
例如,天氣熱,習俗上守靈不得洗頭,但我們當中有人熬不住了,就一番推推擠擠:「哎喲,去問爸爸啦,聽他的意見好了。」算凖了他不計較。
又例如,爸爸原先屬意下葬彌陀寺,那寺離爸爸任教的嘉義高工近,遠山近水環抱,吊橋與河床在望,建築雖老舊卻也靈秀古樸,恰似父親不愛張揚的個性。彌陀寺是我們小時候常去遊玩的所在,猜想也是父親經常獨自走動的地方,那老廟,地狹但頗有靈秀之氣,前一年春節全家去拜拜,爸爸還難得主動地要我幫他在寺前拍張照。選擇靈骨塔安置地點時,擲筊相詢,果然他就是要彌陀寺!
但彌陀寺畢竟是老寺,靈骨塔位置有限,早已客滿,張羅無效,我們主動想到了普照寺,這寺也在林山中,曾荒涼多年,但那幾年正在改頭換面、大興土木,靈骨塔建得頗有規模,空位也不少……思來想去,普照寺雖不如彌陀寺歷史悠然、蒼樸意境,但離家近,子女去看爸爸方便,且附近山路也是父親常帶我們去散步之處,每個轉角都有記憶。大家幾乎都作了決定了,惟還是心中難受:「可是他都說了要彌陀寺了嘛,他一輩子沒要求我們什麼...」二姐小小聲說,忐忑不安。
「去搏杯問一下好了。」果斷的三姐說。
於是我們又去擲筊。每一次,爸爸都順了我們的意,壽杯是存心不讓我們遺憾難受的。
二十年來,每回嘉義拜爸爸,擲筊是一定要的。有時一連數次沒有籌杯,媽媽多半就會說:「一定是家銘沒來,他不高興啦。」安撫爸爸幾句,弟弟工作忙碌啦,過幾天就來看你啦什麼的,也就好了。
我們和爸爸藉著擲筊溝通,彷彿他一直不曾離去。所有新生稍長的孩子,未尚與阿公謀面,但都曾在爸爸的牌位前擲筊,人人籌杯。彷彿他在笑。
現在,我在爸爸移返家中的牌位前,苦口婆心說明今年端午節媽媽要提早一天祭拜,當天下午回嘉義,次日端午節我們再到普照寺靈骨塔為他上香、奉四果、燒金紙,不會委屈他的。只是台北家裡的牌位會空盪沒人燒香,他可要記得回嘉義啊,我們都在。我叼叼絮絮解釋,一舉杯,鬆開手指腕力稍向外一使力,二只筊杯果然落地一正一反的籌杯。
我連忙通知了媽媽,她一臉笑意:「真的嗎?你不要騙我哦。」
只見她急急也來客廳,自顧自收攏了筊杯又喃喃自語多時,一攤手散杯出去,我欺身去看:哭杯!二只筊杯實實在在緊扣覆蓋在地。
糟了!我安慰她:「奇怪啊,爸爸剛才真的答應了,可能是被講煩了,都答應了嘛還來問…..」
七十五歲的媽媽苦著臉,這才坦白說出,她見爸爸答允提早一天拜拜,竟又再問爸爸可否提早二天拜,端午節前二天,鄰居媽媽們相約要去金山一日遊,里長請客不必錢…..唉唷!真真是得寸進尺啊!原來她操煩的是這個。
「莫怪爸爸嘸歡喜,你改來改去伊攏花了啦….」我嘟嚷著,終究不忍心還是幫她再擲一次筊,知道爸爸不會真擋她去玩,唉,得寸進尺,她一輩子都這樣啊。
噹!籌杯。
2009年5月6日 星期三
我喜歡的人沒有你
我們吵架了。
她聲淚俱下:「那有你這種大人!每次都不守信用,把小孩的話當耳邊風。」
[@more@]
言之有理,但與事實略有出入,我不得不吞下驚奇,試圖舉證歷歷、理性溝通。但這恰好犯了吵架的大忌,冷熱不均衡,擺明了是那個冷靜的人不在乎!我的平和的、沒有溫度的口氣,深深、深深炙痛小樹的心,她哽著聲音咆哮:「我不喜歡你!不喜歡!」以收回愛情來懲罰我。
我無言以對,埋首看書。
她急促踅來踱去,哀怨指責:「反正你也不喜歡我,你只喜歡張競中!」她一字字咬牙唸出爸爸的名字,如情敵之不共載天。
我應該急著宣誓我對她的愛情,應該擁抱示好,但我怕吵了午睡的奶奶,悄聲請她幫我關上門。
她氣極敗壞:「每次都是我幫你!你都沒有幫過我,你幫妍翎,你幫大家,你就是不幫我….」
我提醒她,我幫她洗澡、換衣、洗碗、付學費、整理書桌等。
她不領倩,忿忿然:「我為什麼要幫你?我又不是你的奴隸!」
我不知她何時學來這些盪氣迴腸的修辭,心中暗自咋舌,不敢正面迎戰,只好轉移話題,力挽狂瀾:「反正,不管你喜不喜歡,我就是很喜歡你!」
但太遲了,這個表態的發言不對時。她的眼淚奔流不止,高亢的聲音說出石破天驚的悲憤控訴:
「我告訴你,我喜歡的人沒有你!」
2009年5月2日 星期六
木麻黃
那時候,我想著什麼呢?我東張西望,心不在焉,時常自言自語,長腦袋不長感官,對生活細節草率,下課去看雨後的木麻黃,每一根尖葉上都懸著一滴淚,一仰頭,千萬星辰閃閃發亮,偶有風,就掉落我滿頭滿臉的水漬。[@more@]
那是我對小一、小二最深的記憶。
教室旁是廁所,再過去,一整排木麻黃。我站在下水道有異味的水泥槽上,仰著頭看木麻黃,白衣深藍裙,有吊帶,裙子的褶痕早就沒了也沒熨燙;黑皮鞋有時穿得都開口了,但我不說爸爸媽媽也不會發現,我多半不說,也不是體貼或是壓抑,就是無所謂,一整個學期穿著開口的黑皮鞋。有時木麻黃的淚滴會在鞋內積水,一直到放學,走路時發出悶悶的吱唔聲,令人發窘。
我不是個封閉的孩子,每個時期總有極相愛的好朋友。但不知為什麼,有關木麻黃的記憶都是孤單的,不像操場另一頭的鳳凰樹,尖叫繞圈的玩鬧記憶全是複數的人與人。
木麻黃這樣蕭瑟冷寂,高挺的灰黑樹幹,陳舊的鐵綠針葉,四季都一個模樣,不凋不萎,無綻無萌。千萬根窄密葉管,如針細,若尺直,一截截折開來是空心的,陽光下灰澀安靜,雨後則搖身一變成為星樹,令人目眩神迷。那個仰著頭的孩子,有時還撐著傘就急急來探,踮著腳尖小心翼翼折下一只針葉,懸著一滴晶亮的淚,都來不及與人分說就掉落在半途了。
那星光,落入雨後的泥濘,像不曾存在過。
那是我對小一、小二最深的記憶。
教室旁是廁所,再過去,一整排木麻黃。我站在下水道有異味的水泥槽上,仰著頭看木麻黃,白衣深藍裙,有吊帶,裙子的褶痕早就沒了也沒熨燙;黑皮鞋有時穿得都開口了,但我不說爸爸媽媽也不會發現,我多半不說,也不是體貼或是壓抑,就是無所謂,一整個學期穿著開口的黑皮鞋。有時木麻黃的淚滴會在鞋內積水,一直到放學,走路時發出悶悶的吱唔聲,令人發窘。
我不是個封閉的孩子,每個時期總有極相愛的好朋友。但不知為什麼,有關木麻黃的記憶都是孤單的,不像操場另一頭的鳳凰樹,尖叫繞圈的玩鬧記憶全是複數的人與人。
木麻黃這樣蕭瑟冷寂,高挺的灰黑樹幹,陳舊的鐵綠針葉,四季都一個模樣,不凋不萎,無綻無萌。千萬根窄密葉管,如針細,若尺直,一截截折開來是空心的,陽光下灰澀安靜,雨後則搖身一變成為星樹,令人目眩神迷。那個仰著頭的孩子,有時還撐著傘就急急來探,踮著腳尖小心翼翼折下一只針葉,懸著一滴晶亮的淚,都來不及與人分說就掉落在半途了。
那星光,落入雨後的泥濘,像不曾存在過。
2009年4月27日 星期一
家長會
至今,我已經參加過三個學期的家長座談會(其他,學校喜推的親子同遊活動,當然我們都是缺席的了)。[@more@]
二年八班有二十八個學生,大家相處三個多學期了,老師可以面對不同的家長很快說出這個孩子、那個孩子的特質與改變。我聽著熟悉的名字被形容成與小樹描述全然不同的樣子,對照著他或她的父母親的打扮、談吐,猜測著什麼樣社經背景成長的故事,目不暇給。
張玄克的父親就坐在我的左手側。他穿著潔淨的嫩黃色運動衫,顯見慣於粗重勞動的雙手交握著,有點不安地每隔幾秒就左右手對換一次。老實人久坐靜默,這個細微的肢體語言預告了他總算要爭取主動發言了。
果然,老師和一名焦慮孩子數學不好的母親對話稍告停歇時,張爸爸積極地、勇敢地搶話了:「張玄克這學期有去上安親班,成績有比較好。」
林老師遞上一個溫暖的笑容:「對啊,他進步很多,每天的功課也都會寫完。」
「我是想,再不去補習不行了。」他睜圓了刻著雙層深眼皮的大眼睛,明顯得到一點安慰:「我是有跟他說啦:要努力一點,下次月考考得好,安親班還可以打折。」
勞動階層的單親家庭,我記得小樹形容過他家如何的狹擠,爸爸妹妹和張玄克共擠一床,一家三口在一個全無隔間的小樓層共居。「地上好亂哦,」小樹說:「可是我們跳來跳去玩得很高興。」
我看著張玄克桌上的作業卷,他的字跡又大又豪邁,圖畫得很好,我忍不住側過身說:「張玄克的字很漂亮哦。」
張爸爸羞澀地笑一笑:「就是不用功啦。」
「小孩子都這樣的。」
汪莉媽媽也來了。她身材矮胖,聲音宏亮:「三年級可以不要分班嗎?現在這個班很好,汪莉也很喜歡上課,分班若換別的老師、同學,就不好了。」
小一剛開學,我就知道汪莉。生產過程中臍帶繞頸短暫窒息,造成孩子輕微的智障,小樹說:「汪莉生病了,老師說她是小天使,大家要照顧她。」
後來,小樹不時會向我報告汪莉的學習進度:「汪莉現在比較不會亂發脾氣了。」、「老師都叫我幫汪莉寫連絡簿哦。」、「媽媽,你知道嗎?汪莉會寫名字了欸。好厲害哦。」....
「我也很喜歡現在這一班,大家都很平均、很友愛,可是三年級一定要分班的。」林老師耐心說。
汪媽媽還是重覆著:「有的班很不好,我很擔心。」
汪莉每週三次由爸爸騎摩托車載去大醫院就診,接受特殊教育的矯正課程。汪媽媽帶著小一歲的妹妹來學校開家長會,會後我陪同她去視聽教室找小女兒,她頗得意地對我說:「妹妹是正常的,很聰明。」
汪媽媽以一逕宏亮的聲音向我抱怨,班上有個媽媽曾要求把汪莉轉到別的班級,她至今忿忿不平:「我之前家長會都不想來,就是不要碰到她!汪莉會這樣我也不想啊,你家小孩要顧別人家小孩就不必上學哦?」
我記得那位媽媽,年輕、高佻、熱心、活力充沛,孩子小一時她就義務擔任班上的說故事媽媽,每次家長會後都留下來與林老師繼續深談。她原本在美容院工作,為了專心教養小孩,辭了工作,只偶而在家接接熟客的剪燙髮,她說:「小孩子就要用心栽培,讓她從小養成好習慣。大人少賺一點沒關係,這個階段最重要。」
我看著她一頭飛佻的黃捲髮,幾乎可以想見她年少時愛玩、火辣模樣,也許是什麼樣的遺憾與補償吧?這個熱力充沛的女孩結婚生子後,竟一夕間轉而奮力實踐賢妻良母,培養想像中沒有缺憾的下一代。座談會時,捲髮媽媽提出很多教養與課程安排的細節,對每個孩子都很熟悉,她直率地看著我:「小樹哦?我有印象,她個子很高對不對?坐在倒數第二排。你有給她吃什麼營養素、轉骨湯嗎?」
那一次汪莉媽媽不在,捲髮媽媽說:「我親眼看見,汪莉握著鉛筆,這樣搓我的女兒的手!」她拿著一根筆依樣仿著動作,振振有辭:「學校要保護小朋友的安全,汪莉沒辦法控制自己,應該安排她自己坐,免得不小心會傷到別人。」
「那件事我有處理了啦,已經把汪莉和她調位置了。」林老師謹慎地說。
「我也不是只顧自己的小孩啦,汪莉還不會控制自己的行為,和誰坐在一起都很危險。」
幸而林老師頂住了。真是不容易。汪莉是小天使。
每個爸爸媽媽都急著問自己的小孩。有的孩子很愛看書,閒雜知識懂得很多,我想起小學時班上那些聰明的男生,功課普通,多半是因著不耐煩這些呆板的習字練習,但下課後說起天文地理都讓人目瞪口呆。有的孩子常恍神,也不犯錯,也不亂講話,但上課時就是不專心,猜不透在想什麼,我想起我自己。我是那個恍神的孩子。所幸功課好,所以繼續恍神不受干擾。
老師說小樹是班上最會照顧人的小孩:「現在的孩子每個都是王,只想到自己,但小樹都會先幫別人想,先照顧別人。真的很體貼。」
可能是我的表情沒有太熱烈,林老師持續鼓勵,甚至說出:「真的,像小樹這樣的人,長大了不管做什麼,對社會都很有貢獻。真的,她的德性是班上最好的。」
我坐在那裡彷彿代表小樹接受老師的讚美,一時之間不知要作出什麼恰當的表情才好,竟心慌意亂說出奇怪的一疊聲回應:「不知道啦,不知道她長大會什麼樣子,沒關係啦。隨便她啦。」
像是很不領情似的。只好一直道謝一直笑。
回家後,我一一轉述老師對她的評語。小樹安靜地聽,很認真,沒有太得意也沒有太害羞,就是聽:「還有呢?」
「我一直謝謝她的讚美,覺得你真好。」我真心誠意,但還是忍不住刺她:「可是我不敢說你在家裡都對奶奶和外婆大小聲說話,一點都不體貼。」
她瞪了我一眼。意思是:請勿張揚。
但我猜想她真的是班上最會照顧人的孩子。隔沒多久,班上選「孝順楷模獎」(這個班真愛選舉啊!),小樹以最高票當選。
「大家都知道孝順是什麼意思嗎?」我滿腹疑惑。
「你很煩欸!」她又瞪了我一眼。
2009年2月21日 星期六
曬太陽
那是秋末冬初的下午,有日照,暖暖曬向歸綏街的窄巷。
我們在昔日的公娼館為晚上即來的活動佈置、準備,白牆上掛滿了亮彩與粉色貼花,抗爭布條在廊外高高懸吊。人來人往,讓這個廢娼一年後明顯死寂落沒的街道,又生出點生氣與熱鬧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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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滿二歲的小樹,正值與大人世界勢不兩立的高度彆扭期,生人不近身,熟人也別想抱她。她單是黏著媽媽,這裡那裡一刻不離。
吃過阿姨煮的雜菜大鍋麵,我與小樹手牽手走出門來。突然,小樹鬆開手,我正詫異著,只見她跌跌撞撞前行,大聲開口召喚:「嘿!」
貓。虎斑貓。也許是過去白蘭特地到市場買鮮魚蹲在後巷餵養過的某一隻。
那貓不肥,體形靈巧,一見而知是野外討生存慣了的,身手佼健,目光防衛。她輕巧從屋簷躍下,很高貴地顧盼生姿。
小樹搖晃著追去要交朋友,要藉著身體碰觸確認彼此關係。虎斑貓察覺了,驕矜地昂首前行,小樹隨追在後:「嘿!嘿~」
那貓,稍稍側身聛聣來者,算準了這小人兒速度不及她敏捷有效,也看清了這小人兒不具威脅攻擊性,是個愛慕者。她踮著腳尖緩步而行,有點興味地頻頻回首,這是有意要讓小樹追上的姿態了,可惜小人兒的腳步遠比她想像的搖晃不定,一人一貓的距離始終保持二公尺以以上。
這聰明的、驕傲的貓兒,娉婷移步至巷口,再回首等了二秒,她不疾不徐踏進陽光灑落在水泥地上的一方日照空地,如沐金光,她風情萬種地趴下來、翻轉身、讓整個腹部都攤在陽光下,四肢慵懶垂放,像享受太陽輕撫,實則是半無防備地對小樹發出邀請的信息:好了,我準備好了。你已經獲得允許,可以撫摸我了。
我看著她的虎斑毛在日照下閃閃發著光,像透明的初生的新芽,如此高貴又如此放鬆;我看著她欲閉未閉的眼睛已瞇成一線,睫毛篩落了絲絲暗影,何等美麗又何等開放。她的身體、她在姿態,都在邀請小樹的靠近與碰觸,真令人大受感動。
小樹大喜過望,搖晃走進陽光下,她謙遜自在地靠近......不,她沒有伸手,沒有撫觸,她毫不猶豫就躺在水泥地上,作出和貓兒一式一樣的仰癱的姿態,四肢垂放著,把肚子攤在陽光下。無有你我之分。
………………………
那貓兒,和我一樣都吃了一驚罷?說不上是失落還是心意相通,她側身又看了一眼小樹,忍耐著也曬了一會兒太陽,終於翻身躍起,頭也不回地跳上矮牆絕踞而去。
小樹也站起來,從陽光下心滿意足地向我走來。
那是2002年11月的事了。我記得那貓那人,他們相濡以沫,也早已相忘於江湖。
2009年2月7日 星期六
認命
放假日,小樹被爸爸斥責多次。
入夜我們一起洗澡,她幽幽發問:「米米,你以前交過別的男朋友嗎?」
「有啊。」
「你們為什麼分手?」
[@more@]
「嗯,」我認真回應,有點太認真了些:「有很多原因啊,人和人在一起、不在一起,都有很複雜的原因。分手也不是不好啊。」
「那,你為什麼選擇爸爸?」她使用「選擇」二字,聽來刺耳。
「我喜歡他啊。」
「那,你們後來為什麼沒分手?」她的表情嚴肅。
「咦?……」我現在發現問題的核心了,轉問她:「你希望我和爸爸分手嗎?」
「嗯。」她老實地點點頭:「你可以選別的爸爸給我啊。」
哎呀,這個記仇的小孩。我忍住笑,很驚奇地發現,已滿八歲的小樹真心認為孩子是媽媽的,爸爸不過是後來選擇的,若媽媽聰明些選個風趣好笑又好玩的爸爸,就好了。或者,其他的排列組合也是可能的:例如,沒有風趣好笑好玩的爸爸就不要選;當然,也可以不選爸爸而再挑一個風趣好笑好玩的媽媽,性別也不是必然的。
我真心讚美她的睿智,但這是屬於社會學層次的討論,我完全接受,但也不得不從生物學談起,給出了精子的爸爸一個合理存在的位置。這個解釋比較呆版、沒有創意,需要的器官知識配備也比較多。真麻煩。我只好從精子卵子說起,從相親相愛說起,小樹是媽媽和這個爸爸生的,換了一個爸爸或媽媽就會是別的小孩了。
「我如果和別的爸爸在一起,就是有別的小孩而不是小樹了。知道嗎?」
「我知道啦。」她大失所望,被迫接受小樹是大樹的孩子之不可逆不可變更。我趕緊說些爸爸不夠好玩但也很體貼的經驗,召喚她曾經愛戀地抱在爸爸懷中的記憶。她沈思了三秒鐘,很爽快地從浴盆裡起身,義無反顧地接受了現實之沒有創意沒有意外沒有修正之處:「我沒有要換爸爸啦!」
真是個無聊的、命定的人生啊。我咀嚼著她語意裡的自暴自棄。
生物學其實也有可追索、可發揮想像力連連看之處。我邊幫她擦乾身體邊從遺傳談起,讓她的生物想像更具體些。
像是,小樹有我的單眼皮,爸爸的挺鼻樑。她喀喀笑了起來。至少,這個爸爸頗帥,是個加分題。
「還有啊,」我發問:「你覺得,你像爸爸的什麼?」
「沒耐心。」欸,又扣分了。
「像媽媽的什麼呢?」
「嗯,愛分享。」她毫不遲疑。
這話說得像慈濟人,真沒料到她脫口而出的是這個。小學老師真教了很多非口語化的字彙啊。
「還像爸爸的什麼?」我再給爸爸一個機會。
「壞脾氣。」
「你也會壞脾氣哦?」
「是啊,對奶奶沒禮貌,說話很大聲。」
嘿嘿,爸爸的作用竟好似明鏡鑑己,拿來反省用的。
「那,還像媽媽什麼?」
「很大方。」
「媽媽有什麼大方?」
「你很喜歡送禮物啊,有什麼東西都可以給別人啊。我也是,我很會送禮物。」
這兩組答案的同質性很高,不耐煩壞脾氣V.S愛分享很大方,不過是不同修辭的演繹而已,顯見這已是父母在她心目中最鮮明的形象。我招認,這當然有個不公平的比較基礎,因著我的軟弱不知節制,大樹多半是家裡那個扮黑臉的角色。日常生活裡,我對孩子們(含左鄰右舍)不時施以小惠,多半是承平時期、自得其樂的成分居多,一旦大人與小孩(不含左鄰右舍)出現激烈的利害衝突,如小樹不吃飯不起床不作功課等等等不合作運動,我與奶奶用盡各式軟弱的管教手段(含拿起竹子打人,但沒能忍心真用力打),還是無能奏效時,多半就會很偷懶地揚聲請大樹出面鎮壓,而他的威嚴與狠心也總能達到我們預期的效果…
如此,小樹的父母成績單坦白無諱地攤開:施小惠的媽媽對比會罵人的爸爸,這真是像作弊一樣地令我尷尬啊。真是不公道。
我是獲利者,唯鄉愿勸解:「爸爸也有比較好的事啊,像是....」
「對!像是很會打電腦。」她洋洋自得:「我和爸爸一樣,都很會打電腦!」
唉啊,一個遺傳的命題終究是回歸社會性的影響,我完全同意這比較重要。
2009年1月18日 星期日
退貨
面面生日,一個小男孩琦琦精心畫了一幅畫送他。他當場瞄了一眼,很果決地扔下地,大聲說:「我不要!」
此事經現場目睹的孩子們口耳相傳,震驚了面面媽,一邊派出面爹訓斥懲處,一邊不忘對在場的小樹及皮皮機會教育。
[@more@]
面媽問六歲的皮皮,如果是他收了不喜歡的禮物,他會如何反應?皮皮很快地回應:「還給他!」他以為面面被大人責備是因為「丟掉」、「大聲」等動作太粗魯。
轉問小樹,她已經小二了,看出大人的表情嚴肅,也看出面面的不禮貌即將帶來懲戒,她於是小心翼翼的說:「我會說:謝謝,但我並不喜歡,請你拿回去。」
這個過程,面面媽電話裡轉述了;小樹回家後也忙不迭地再對我說一次,神采飛揚,理直氣壯。
「小樹,如果你送人的禮物被退回來,你會不會很傷心?」我轉個彎勸誡。
「小樹,如果你送人的禮物被退回來,你會不會很傷心?」我轉個彎勸誡。
「但我送的禮物都很好啊。」她得意地笑起來。
「那你曾經把人家給你的禮物退回去嗎?」我開始擔心起來。
「沒有啊,我都很喜歡。」
「就算,就算你不喜歡,」我結結巴巴起來:「退回去很傷那個送禮物的人的心欸。他又不知道你喜歡什麼…」
「哎喲,我很喜歡禮物啦。」她耐心地對我解釋,表情很容忍:「是小乖說:〞如果你收到不喜歡的禮物。〞既然實在不喜歡,那,那就要很有禮貌啊,像面面那樣用力丟就很不好。」
「琦琦畫得很不好嗎?」
「他畫得好漂亮!」小樹眼睛亮起來,頗不以為然地指責:「面面根本沒打開看,就丟掉了!」
「怎麼會這樣?他生琦琦的氣嗎?」
「怎麼會這樣?他生琦琦的氣嗎?」
「沒有啊,他就是很不禮貌嘛,所以閏哥就要他罰站。」
「面面有沒有很委屈?」
「有啊,他哭了,閏哥就說:男子漢,有眼淚也不能哭出來!」小樹連語氣都學下來,興奮莫名。
我暗自搖頭:這個面爸,完全在投射自身的男子氣概!遂轉問她:「那你呢?」
「阿舅叫我們乖乖坐著看熱鬧就好了。」她掩著嘴笑了起來。
很明顯的,目睹面面被鎮壓,當場皮皮小樹的幸災樂禍完全沒有遮掩。
唉,結果是所有的孩子都認為今天是一場修辭教育。不喜歡的禮物萬無勉強收下的道理,這事不證自明,完全不必討論,再來,就只有如何把退還禮物的動作、話語說得週延漂亮些的問題。年長的孩子佔了語言優勢,擅用「請」、「謝謝」等虛辭,自我感覺十分美好。
可憐面爸面媽一番教導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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