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2日 星期五

夢見


夢見精忠一村,潔淨新穎,但規格還是眷村的模樣,黑瓦屋頂,窄巷彎蜒。

我從廚房旁的路徑走回家,分不清是早晨還是午後,日照閒閒,老黃狗無百聊賴轉頭睡去。

家人們都在,尋常時光,居家氣息。歲月從來未曾老去。[@more@]

我從門外望進窗內,弟弟與閏哥在臥室小憩或聊天,二姐和小乖在客廳裡走動,我注意到面面糖糖如新葉開綻的笑顏,毫不突兀地與他們明顯年少許多的媽媽在同一個時空裡共處。

終於我走進客廳,爸爸就坐在門旁的木椅上,這樣近。我像是早已知道側身靠著他坐下,安靜環抱著他。他穿著白色上衣,身形容貌都這樣年輕淨好,大約就是四十幾歲的模樣。他稍作挪動,以方便我擁抱他的手臂不致太過扭曲,讓彼此安適自在。有溫度的身體。

我握著他的手,柔軟好似未經操勞的手。想到媽媽說初見他時,低頭看見那一雙白淨的讀書人的手。然而我知道我全知道他一生飽經風霜。

這樣年輕從容的爸爸,如此容光煥發。我抬起頭看著他,不願意這樣掉下淚來。但我知道一切終將過去。你好嗎?爸爸。

2013年11月5日 星期二

重量

我是鄉下人進城,行李箱已然超重五公斤,只能束手就摛。美麗的越航地勤人員盯著我,唇角不易察覺地綻放一朵笑意,默默暗示我莫再聲張…..,竟就如此輕易放水了。像是她知道,沈重的袋子裡無非是些不值錢但心意深厚的糯米、花生、綠豆。

從越南回來,行李裡滿滿都是代寄、代辦、代Call事宜。給男友的感冒藥、給遠房表親的補品與強骨丸、給原雇主的咖啡和土產、給兒子的止癢膏……….零零總總,總計有九份待郵寄或面交的包裹。還要到銀行把帳戶結清,還要把健保卡還給在台同鄉,還有待打的電話十餘通。說什麼?無非是他與她臨時被遣返,遺留在台灣那些來不及告別卻牢牢記掛的善意與情誼。

十月五日的早晨

我的國小同學阿偉經常在半夜打電話給我。

小五時,較他年長二十歲同母異父的哥哥牽著他的手轉入我們班。來了一個口齒含糊、但笑容滿面的新轉學生,他的眼睛直視大家,但臉和身體都是歪的,因此像是斜眼看人,唯有努力上揚的嘴角說著巨大的開朗的善意,但我還是聽不清楚他的名字。

老師解釋了腦性麻痺,腦子裡看不見的損傷,無力牽引流暢的面部表情及肢體動作。我們都一知半解,好奇心只持續五分鐘。阿偉聰明懂事,總是帶著笑臉,扭曲著身體費力說出實在難以猜測的謝謝或不用,怕給人麻煩。腦性痲痺嚴重限制了他的表達,不只是與人對話速度的緩慢難捱,也在他的考卷上留下抖動用力、字跡過大過散難以辨識的答案,追趕不及地永遠無法在考試時間內完成答案,僅管答過的部份他幾乎都對了。[@more@]

國中二年級,聽說阿偉就輟學了,之後陸續得知他賣過彩卷,在市區的街頭謀生。一直到十數年後,經由原本小時最調皮卻長成沈穩機師的黎承開的奔走,小學同學們才陸續有了連繫。我不曾聽阿偉說起父母,拼湊起來就是一個貧窮家庭的孤單戰鬥的人生,他成年後自學寫詩,格式不拘,新舊夾陳,多年來鍥而不捨,且自費印了一本詩文集,開立寫作班,學命理,學按摩,在社區大學授課,成為南部市鎮「殘而不廢」的一號人物,民意代表在鎂光燈下和他合影,上了地方新聞版面。

那是阿偉人生的奮起潮吧?激流拍岸,浮浪朵朵。

他甚至結婚了,隨後在女兒三歲時離婚了。他在林森國小附近租了寬敞的新屋,不被挫折打倒,侃侃說著推拿按摩的工作與寫作讀書班的想像,技藝與文化,生計與理想,我看著整潔的居處與按摩牀,詩文集堆積如山,希望一明一滅閃在遠方。

他的聲音,在電話中一逕混濁難解,但他那麼耗盡力氣般的一字字說出,總讓人不忍草草掛斷。半夜來電,想來唯有寂寞二字。老婆女兒搬去台中後,他多半是孤獨的。多半時候,我們說著重覆的話題,可想見的未來簡直難有交集,他以激勵的口氣讚許我在社會運動上的努力,鬥志非凡地訴說自己的在地文化鬥爭,改造社會的想望。有時他意志消沈,身體的病痛如影隨形,不曾一日稍緩;有時他說很想女兒,想著生活再穩定些要把女兒接回來,但這個願意一如其他願望,都成為他壯志未酬的人生中的遺憾。多半時候,他回憶過往,但那敘述太冗長時令我追趕不及混濁字句的意義……。

國小時期,男女生壁壘分明,我們共同的回憶實在不多。阿偉最常提及一事,有個冬日朝會,我以模範生的身份上台領獎,陽光照在我的長辮子與側臉上,閃閃發光。七月份最後一次通電話時,他又珍重說了一次,彼時我正在陽明山曲折迴繞的山路上行車,綠蔭與陽光散落在引掣蓋上,他奮力發聲的話語也許是首詩,但我未能辨識。

我也記得他坐在前排,午睡時扭來扭去並不安份的樣子,不肯睡。我坐在講台上,負責登記不睡覺的孩子的名字,一轉身在黑板寫下一個名字,就有一個不服氣的哀嚎聲。但我從來沒能忍心點名記他,事實上我總是放水,大權在握的人最大的特權就是可以不午睡,看著大家動來動去或真有睡沈了口水滴到桌面的臉孔,真是太有趣了。我也不愛午睡,動用權力點名處罰不睡者,令我惶惶不安。阿偉不睡,但也不吵,他非必要不會也不能主動亂說話,可是他以整個身體都融入那些總是騷動不安、不肯閉眼午睡的小男生的精力圈。他這樣難以溝通,但他自小就花畢身精力不願在團體中置身事外。那力氣,如今想來,完全超乎我們當時年紀的想像。不知道有多辛苦。但孩子們從來沒耐性等待,總是下課鈴響即呼嘯飛奔而去,獨留他在教室裡。

這些年他獨居蘭潭側的別墅社區,環境是好的,房內卻雜亂不堪,按摩床早已雜物堆積。我找了垃圾袋,毫不客氣把發霉的土司,熟爛的水果,過期的舊報紙,皺縮四散的發票….全丟了進去,清出一大包待丟垃圾,邊洗碗邊數落他把自己淪入一個生病的環境。阿偉沒抗礒,閒閒坐著聊天,只辯解因車禍身體不舒服沒力氣清掃。他的藥袋子散在客廳與床上,電腦也積塵甚久。我找他去散步,社區裡有位姐姐介紹金山有一處潔淨道場,要他去安靜休養,我看著風光明淨的道場相片,想想他積塵已久的發霉租處,力勸他北上休養,我會去看他。

移居金山的話題,持續了一年,他終究是沒動作。我請三姐找個清潔工到阿偉家打掃,但他沒開門,客氣說真的不必麻煩了。電話裡他說身體好多了會自己打掃了。

後來我才知道他那段時間已經開始酗酒了。但打電話給我時多半頭腦清晰,話題一樣重覆,想北上,未果;想女兒,未見。倒是他的腦麻帶來的肢體影響似乎未如醫生所言會隨歲月加重,反而被他的努力一步步緩慢克服了似的。他的說話明顯清楚多了,腰幹也日益挺直──雖說這個些微好轉的比較級,橫跨了整整三十多年啊,緩慢不易察覺,但終究是鼓舞人心。他出示一罐罐長期服用的健康食品,聽來簡直像仙丹,好心人士提供。他努力站直了,也真奇蹟式地背脊日愈挺直,雖然還是扭曲的,但整個人卻真是變高了,長出一點分量。我看著他仍清秀童稚的顏面,以及日漸發福的體態,於是和他認真討論起飲食控制,莫要長太胖了給身體過重的負擔等等,像是未來還很久。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碰面。

阿偉死於酗酒的肝硬化及其他積疾已久的病弱。九月底,警察經鄰居通報破門而入,他已停息多日。警察在遺留的手機裡找到我的電話,來電詢問是否知道如何連絡他的家人。我不知道。我通知了其他國小同學,畢業三十年,我們因為阿偉而再度相聚。

今天早晨,是我的國小同學李孟偉的出殯日。願他終能離苦得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