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小樹渾身滾燙。
猜想是前一晚和發燒的皮皮玩,互相感染了。我執意想著網路上教的德國孩子退燒的法子,去弄了溫水、毛巾,包在她的二隻大腿上,記不得該包多久,總之是意思意思停留了總有五分鍾以上,又記得似乎不能蓋大被子,忙忙弄弄,似乎溫度下降了些──這也不準,原本包在被子裡悶出一身燥熱,溫度計一量都到39.5,我這麼又擦頭、臉、身子的,來來去去,體溫降也是應該,但不管怎麼說,38.2度,讓人放心些。大樹原本堅持要去掛急診,被我這麼一攪和,也累得倒頭大睡,還不安穩地時不時探看我在弄些什麼。我把所有步驟都做完了,抱著小樹到隔壁一道睡,心想再幾個鍾頭天也亮了,我們也就「自然好了」,不用藥。心中不無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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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點,體溫又上昇了,渾身發燙,又是39.5!媽媽去向弟弟要了一包皮皮的退燒藥,藥一吃,人很快就有精神了─太快了些,似乎是原本就要好轉了,只是藥剛好也入口,兩者到底有無關連,也實在費疑猜。
好了,快十點了。皮皮也上學了。我估量著到底要不要兩母子都請假,看小樹精神奕奕,決定耗到大樹十一點起床,要他分別送我與小樹去上班、上學。
小樹於是吃早餐、看電視、打電腦,十分正常,且太正常地決定不上學了。
「我要和你去上班。」
「那你要做什麼?tiwa沒有小朋友。」
「我畫畫啊。」
「你不可以吵哦,我要工作。」
「我不吵,我畫畫、寫字。」
ok,就帶著吧。我原本只有一份公文非到辦公室蓋章完成,其他工作都是可以在家完成的。下午二時的一個會議,當然就草草請了假,「小孩發燒」的正當性無人敢置二辭。
十二點到了tiwa,她開始昏睡,近一時,又來了,渾身發燙。煮了水餃也不吃,人倒是乖順,紅著臉說:「我要去醫院。」
發燒到頭痛的地步,就大聲嚎哭,淚水不斷線地直直落到衣襟上。好可憐。再來,就安靜地、柔順地趴在沙發上,等我結束手邊的工作,奄奄一息看著阿香從卡通轉台到趙建銘台開弊案。不說話,不鬧脾氣。快二點,我又匆匆接了菲律賓籍瑪麗亞的電話,她是懷孕的逃跑外勞,下個月要生了,我這一個禮拜來四處幫她打聽、張羅臨時住宿,打了好幾通電話都不成,可她現在人已經上來台北了,我只好快速連絡好了,要帶著她直接到聖多福談談看。
阿香看不過去:「你就順便走了別回來了吧,快帶小樹去看病。」
結果我與瑪利亞在聖多福耗了近一個鍾頭,原先說沒問題的新事菲籍社工員看來並不友善,我又連絡了希望與新竹,都不成,最後,菲籍社工員說只住二天沒問題,就等神父來。等待期間,她們不斷以菲語交談,這也是我原先的想法,使用母語總是比較令人安心,但我看瑪麗亞神色漸漸凝重了,不發一語,我問她:「還好嗎?」手按上她的手,她的眼眶就紅了,我想想不對勁,社工員口口聲聲:「去自首呀,警方會負責任的,這樣比較好。」可我知道瑪麗亞就是為了要留在台灣與才來一年的老公相守,生了孩子再回鄉,才會在一個月前逃跑的。最後是所有庇護中心都一板一眼,不收置非法外勞,唉,可惜瑪麗亞不是越南人,否則阮神父才不在乎合不合法呢。
小樹坐在椅子上,無止無盡的等待,我偶而問她:「要看醫生哦?」她就快快點頭:「嗯。」可來來去去交辦、連絡,她安靜地坐著,最後竟是垂著頭要昏睡過去了。實在不能再拖了,我拉著瑪麗亞起來,說要先帶她去看看tiwa,再三向社工員確認:「只住二天,你們不會通知警方哦?」
下了樓,瑪麗亞就流淚了,社工員已連絡好神父,要安置她二天,但不斷地責怪瑪麗亞逃跑是不對的、不應該的,懷了孩子就該回鄉待產,這很麻煩,會連累人。我想想,告訴她:「去住我家吧,如果你覺得留下來不自在,就去我家,才二天沒關係。我不煮飯、也沒空理你,但你很自由,我家附近也方便,週六你老公再來接你。」
「可以嗎?你先生會有意見嗎?」瑪麗亞總算笑了。
「沒關係,但我要先帶小孩去看病,大概要二個鍾頭,你等神父來,再作決定。若你想留下來,也可以,若不想留,就說你朋友打電話說你可以去住朋友家,找個藉口離開,我們約在火車站見面,我帶你回家。」
再帶她繞回tiwa交待阿香,又繞回聖多福。小樹來來去去臉色都刷白了,還是安靜不哭鬧,叫人心疼。
等到在馬偕醫院排隊掛號、牛步候診、拿藥、諮詢,終於喝下退燒藥,都已經四點多了。她很好,不哭不鬧,而且我發現她一個特質,媽媽雖是掉三落四,小樹倒很機警,會關心東西在不在、會不會掉?平日懶惰收拾、整理的孩子,卻會在媽媽瀟灑不在乎把東西四處擺放時,寧可自己花力氣把東西拿回來。
有趣的是,我身上的東西愈來愈多,小樹嫌累了就不揹袋子,嫌重了就不拿水壺,等我為了整理順序而暫把一堆拉雜東西四處擺放時,她又是謹慎提醒、似乎頂不放心我的那個。
掛號時,她說:「媽媽你的手機呢?」
我知道,我把手機放在櫃台,手裡忙著把她的玩具全收入她的袋子。
候診時,我在護士開門時匆匆拉了她去詢問初診排號,並很快地看見門邊空出二張座位而高興就坐,她遲疑地指向稍遠些的原先座位:「我們的袋子在那邊啊?」
「對啦,你幫我拿來好嗎?」我不打算動的樣子,也不太在乎地回應她的關切。
她一聲不響起身,我強忍著不多張望,心裡知道我的黑書包重得不得了呀,不知道她會不會放棄、或出聲向我求救....
而她賣力地把二個袋子、一個水壺全扛回來了。真令人刮目相看呀,生病的、沒吃中餐的、走了一下午還沒看到醫生的小樹,真了不起!
醫生說她的喉嚨發炎,高燒是發炎引起的,問知她經常睡前咳個不停,又從她喉嚨採了些檢體要化驗。唉,想到這一趟下來的漫長等待,及遙窕路程,我心裡重重嘆口氣。領得的藥更是壯觀,消炎的、止咳的、退燒的...零零總總共有五大包,小樹的體溫,就我看來,已從高峰期下褪許多,至少,額頭臉頰都恢復常溫了些,不料一量起來,竟是40度。醫生開了塞劑,說是藥效快,可我謹記著姐姐才叮囑少用塞劑,跑去用藥諮詢,說是沒差別,但我與小樹商量,還是喝了藥水,終究是至今尚未開啟使用塞劑的記錄,但願未來也沒什麼機會使用。
至於抗生素,顯然是全得吃光,偏偏那是唯一不含甜份、不假作粉紅調色包裝的,包囊式的藥粉就是我小時最害怕的吞食物,小樹頭搖得厲害,我也皺眉頭:不會吧...記憶中我喝掉一大杯水還吞不下一顆膠囊,外皮都軟化了,眼見著苦苦的藥粉就要流出來...那樣的恐懼與不情願,到了長大還是討厭吞藥。小樹也是不願意的,藥師要我們拆了膠囊當藥粉服用,可小樹已經不願意了,摀著嘴哭,蒙著臉哭,千哄百騙也迴不了心意,最後還是沒使用消炎藥。唉。
幸好明天放假又不必開會(多麼難得!),我們就一路坐公車、轉火車、再走路回家。辛苦的、疲憊的、還發著燒的小樹,完全沒有偷懶要人抱,完全沒有耍賴不聽話,就這樣千山萬水回了家。
夜裡十時,又來了,這高燒的週期約五、六個鍾頭,猜想是隨著退燒藥起伏。
照醫生的說法,發燒是喉嚨發炎引起的,小樹沒吃消炎藥,可想見高燒就不會停。她再度燒得頭痛大哭,我們洗了澡,可她執意不吃藥,連甜藥水都不吃了。
這個年紀的孩子不吃藥,最頭痛。再小些,還可以強力灌食,她現在夠大了,要偷渡逼她吃藥,她十面警戒,完全不給我拿著藥水侵進她,若硬灌了下去,鐵定是吐出來,後果更慘。
可她燒得厲害,我把四種藥全倒成一小杯,隨時準備突圍。不果。我只好打電話求救大樹早點回家。大樹對她,甚有威嚴,是她唯一會收斂、服從的對象。
十一點,我看她稍有清醒,再突圍一次,她仍是堅不鬆口,連水都不喝了。十一點三十分,大樹回來了。我趕緊請大王出馬。
「小樹,來吃藥好不好?」大樹口氣舒緩、意甚慈愛。
「嗯。」她乖順地點頭,偎著爸爸的胸口。平常,他們可沒這麼好的交情。
「走,我們去客廳。」
我快速備好藥水。
「你看,是紅色的,很甜哦。」爸爸說。而同樣的話,二個鍾頭前我也說過,彼時她怒目相向。
現在,我眼睜睜看著她毫無異議、眉頭不皺一下地喝光了,且很識相地繼續把加泡了開水的部份又一口氣喝完。
「好了,一下子就好了,去尿尿。」慈愛的爸爸說。
小樹十分懂事地自己穿鞋、上廁所,然後回床上繼續睡。
「啊,」我說:「可是真的,剛才...」我像是急於圓謊的孩子。
「別說了,」大樹大手一揮:「藥吃完了就好了。」
然後他催促我,一定要把最後這段歷程寫進發燒記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