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7日 星期四

「缺工」政治學

這一端,是全台的缺工危機,主計處統計的缺工人數逾23萬,企業界大嘆找不到人手,訂單接了也吃不下來;另一端,是日益嚴重的失業問題,連年超過4%,青年失業率更高達13%,排行亞洲冠軍──這還是扣除派遣、外包、非典型就業的數字。
缺工與失業各走極端,無法核配,最後總要怪罪年輕人不願從事基層勞動,指責他們怕吃苦不學技術,卻不曾站在就業需求的這端提問:為什麼沒有合適的工作得以承接日漸普遍的高學歷人力?台灣製造業為什麼還在低技術、高勞力、重體力的初級產業裡打轉,無以昇級?產學合作為什麼不以培養人才為核心,而淪為免費的職前訓練所?為什麼經濟政策只片面討好資方需求,卻未考量勞動者的職涯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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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市場經濟的供需邏輯而言,若工人供過於求,不免會降價以求;反之則帶動薪資上漲。「缺工」意謂著工作機會多於就業需求,若非人力確實不足,就是勞動條件太低,無法吸引失業者投入。舉例來說,近年來的護士荒,暴露護理人員極度扭曲的勞動現況。因應之道,絕不是趕緊引進國外護士補充人力,或公費培訓新進護士以強制綁約,而是面對集體的不當勞動條件:促成醫院輪班合理化,調整休假與薪資。甚至更進一步,全面檢討醫療商品化的制度性影響,造成醫院以利潤為導向而增加不必要的醫療行為,更加重了護理人員的工作負擔。
「缺工」是工人集體對勞動條件不滿的警訊,以離職、不就業的形式展開社會罷工,冀求的無非是更合理的勞動條件,同時也督促雇主改善勞動環境,或提高技術以有效運用人力。在整體經濟結構上,維持一定程度的「缺工」,讓產業無法自滿於既有的生產模式,也有助於促成企業轉型。
但在台灣,「缺工」卻履履被企業主拿來威脅政府開放引進廉價移工,滿足其降低成本的真正需求。企業既有穩定的便宜工人可用,舊有獲利模式尚能苟沿殘喘,又何需轉型?政策性快速「補工」的結果,似乎緩和了衝突,實則打壓工人需求,延緩產業昇級,反而使真正的社會矛盾隱而未現。
在一片景氣低迷中,馬總統昨日(6/10)接見「香港台灣工商協會訪問團」,喜氣洋洋地宣布:至今年四月底,才施行半年的台商回流方案,已達到預期投資金額的八成以上,計有1,700億台幣的投資計畫,將創造2.7萬個就業機會!
看似風光的帳面數據,其實不堪細究。鮭魚回流,跨部會審查會議密集召開,貼心減省行政流程,方便台商取得便宜的工業用水用電用地,國發基金且透過金融機構提供台商低利貸款,融資高達投資額的百分之八十。部份台商回流投資的錢,也許還不如借貸的多。
至於2.7萬的就業機會,將如何兌現?今年初,首波回流的指標性台商可成企業公開抱怨缺工,表示月薪四萬元卻招募不到工人。隨後即遭網友踢爆,可成的新進員工,本薪不到二萬元,卻被迫超時加班。四萬元月薪,指的是輪值大夜班與假日無休,一人當二人用的日夜操勞血汗錢!難怪缺工。
供不應求,工人的薪水卻未因應而漲。
從來,「缺工」就是企業交換廉價移工的通行證,無往不利。1992年,因應雇主以缺工產業外移威脅,台灣立法正式引進移工,他們以特殊的「配額」方式短期受僱,被剝奪自由轉換雇主、長期居留的權利,薪水也遭全面抑制至最低工資。二十年後,當年出走的台商因海外投資環境丕變極思回流,台灣政府又配合大幅放寬移工進用比率達40%,並給予五年內豁免外加就業安定費的優惠。
以移工作為台商回流的誘因,勞委會更破天荒贈送「預核外勞機制」大禮,允許台商設廠後得以先行引進百分之五十的移工,俟本勞招募過半,即可全額聘用核准的移工。也就是說,回流台商完全不必擔心「缺工」的問題,本勞招募不足,還是可以先用移工,未來移工人數超過本勞,也要等一年後官方抽查被捉再說。眾所週知,勞委會查察人力嚴重不足,「預核」形同放水。
企業缺工,不依供需原則來調解人力,反而以政治手段介入,源源不絕供應不得換老板的廉價移工,連帶也壓低本勞的勞動條件,造成更嚴重的失業危機。台灣的經濟政策,不以提高人民所得為主要考量,念茲在茲的全是GDP的空頭指數,這正是統治階層的政治選擇。(原刊於「天 下@獨立評論」2013/06/11)

全台灣都是免稅加工廠

主計處下修今年第一季的經濟成長率預測至1.54%,距離原先設定的3.26% 幾乎是攔腰砍半。對此,經建會主委管中閔大表意外,認定是因為年終獎金等非經常性薪資不如往年,致使民間消費態度轉向保守、觀望。
其實,去年九月公開反對調漲基本工資的管中閔,恰好就是造成台灣整體薪資實質下降的推手,隨後勞保年金爆發破產危機,官方帶頭「繳多領少延後退」的改革修惡,更引發受薪階級人心惶惶。消費緊縮正如實反應普遍的所得下降,早在意料之中。經濟學者又指望消費帶動投資,又要壓低薪資,兩者相悖逆反,「黃金交叉」的論調不過是蛋頭學者的數據遊戲,脫離庶民生活。
需要特別注意的,倒是管主委推動的「自由經濟示範區」宛如搭乘直昇機,在三月底以簡報形式經行政院長江宜樺背書後,就可逕行擴張適用至「五港一空」,援引自貿條例,便可讓自由經濟的諸多免稅優惠方案,分段通車、提早上路。更巧妙且超高效率的,則是「前店後廠」的變形設計,讓馬總統理想中的「自由島」近乎一步到位。
[@more@]原本外界質疑,特區內的超優惠待遇,將造成特權經濟,變相擠壓特區外的產業競爭力。但經建會變通神速,一舉端出「前店後廠」的概念,讓示範區的「特區」據點,可以無限擴張。表面上的邏輯是:前店設在「實體示範區」,後廠則是變形無限延伸的「虛擬示範區」,可連結到加工出口區或其他任何廠區。
但事實上,「前店」根本是虛擬的展示櫃、樣品屋,「後廠」才是實體的生產基地。虛實互調,示範區像一滴墨掉入水中,很快就可以染黑一池水。從特區示範到全區開放,只靠「前店後廠」就可輕鬆達陣。只要在特區內申請店面,廠商無需另行投資設廠,就能將免關稅的原物料與機器設備,源源不絕送入加工廠製作成品,再由店面經手內外銷,取得百分之百外銷免稅、百分之十內銷免稅的優惠。如此一來,全台灣都是免稅加工廠,特權成為普遍性原則。
自由化,就是政府奉送財團的全面免稅化。
我們在基層工會辦勞教,與工人討論自由經濟示範區。中環工會的幹部舉手發問:「這個示範區這麼自由,免關稅、免營所稅,真是老板的免稅天堂啊!但我想知道,在示範區受僱的工人也不必繳所得稅嗎?」
當然不可能!工人們哄堂大笑。
「那麼,到底自由經濟對工人有什麼好處呢?」她一步就問到關鍵。
從來,在官方的政策宣導中,私人財團的獲利總被當作「經濟發展」的代名辭。彷彿資金投注了、工廠設立了、GDP數字上揚了,就代表台灣經濟發展有救了。但在工人的現實裡,分明經驗到老板賺飽就跑、薪資佔GDP比率遂年下降、勞苦一生的關廠工人被迫上街頭追討退休金……..發展的成果並未全民共享,而付出的環污、勞損的龐大成本,卻留給社會集體承擔。
相較於資方利益總被套上整體利益的外衣,普遍性的工人失業、過勞現象,卻多半被定位為待解決的個別問題,若不是怪罪個人不夠努力,就是要求配備第二、三專長以增加競爭力,或及早投資理財以自救安老。工人的具體利害,從未被正視為全民問題,進而重新檢討發展藍圖與資源分配的本質。
全面去管制化的自由經濟,到底對工人有什麼好處呢?官方說,增加投資會帶動新的就業機會,但特區內藍白領移工的上限鬆綁,也相對抵消了減少失業率的作用。到底,什麼樣的經濟模式符合人民生活與自然資源的永續發展?到底,台灣的糧食自給率只剩33.49%了,還要開放進口農產原物料以打擊在地農作嗎?到底,「預核外勞配額」已實質鬆綁移工上限,會造成整體勞動條件的向下沈淪嗎?
「老板賺錢不必交稅,國庫就虧錢了。」工會幹部們很敏銳地掌握核心問題:「國庫沒錢了,工人的退休年金就沒救了。」
財團免稅化,直接衝擊到國家資源分配的問題,醫療照護退休安老教育與文化資源等,都不免受到排擠。
「自由經濟示範區」的相關條例預計在七月份出爐,送入立院審查,以補足現有法規不足之處。到目前為止,經建會所提出的經濟遠景,除了以人流、物流、金流的全面鬆綁吸引外資,沒有對台灣整體發展的宏觀想像,也缺乏重點產業的長程扶植與規劃。
壓勞動條件,犧牲本地農業,無選擇性地優惠免稅,只會造成「掏空國庫,圖利財團」惡性示範。這樣的自由經濟,憑什麼要我們認帳呢?(原刊於20130506獨立評論@天下)

2014年1月21日 星期二


終於,狠下心把咖啡樹砍了。

這樹種了三年餘,光長個子不開花,一路抽長至兩人高,濃綠葉叢宛如切割天光的一朵陰雲,總要仰頭探望。高瘦的樹只怕下盤不穩,栽植的花盆深至一公尺餘,颱風來了就危危傾倒裂覆,碎了一地磁片,裸露的樹根纏繞蔓生,可憐原是適合野外放養,生長在頂樓實在是委屈了。

農家女滿屏被我央來技術指導,一瞟眼就下定論說主幹該砍了,才能重新在下緣處發芽長枝,岔生的枝葉茂了,樹才能長得好。這樹可是從小養大的,日日澆灌,一眠大一吋,實在捨不得砍。

滿屏持平勸說,以專業服人:那枝幹一個勁向高處長,綠葉全集中長到頂了,高處的光合作用和根部的水土養料,上下流通就耗盡了力氣,難怪不開花不結果,難怪沒得向旁分枝發芽長葉,難怪頂端的墨綠老葉都長出粉刺般的斑點…….知道了知道了,下不了手。[@more@]

今日天暖,正好收拾雜蕪。

狠心備妥凶器三項,就怕使勁有誤,切口不齊,亂斷心脈。不料行刑過程出乎意料地順利,刀起葉落,雲去日照,自然生滅不若我想像的驚心動魄。就是掃好木屑混入土壤,在根部澆了水,在平整的傷口處敷上溼巾,給新芽一個溫潤再生的友善環境。

P.s滿屏直說不是咖啡樹,但我們遍查圖鑑不果,
文po上網,總算還原這樹的身世:茄冬樹!
好驚人啊,我在徐州路上見過茄水幹粗葉肥、茂盛粗礦,在淡水見過它果實累累、枝幹突勃,
偏偏未曾見過幼樹,養了三年都當作是咖啡樹....多謝臉友燕燕解惑!竟是舊識茄冬啊!

2013年11月22日 星期五

夢見


夢見精忠一村,潔淨新穎,但規格還是眷村的模樣,黑瓦屋頂,窄巷彎蜒。

我從廚房旁的路徑走回家,分不清是早晨還是午後,日照閒閒,老黃狗無百聊賴轉頭睡去。

家人們都在,尋常時光,居家氣息。歲月從來未曾老去。[@more@]

我從門外望進窗內,弟弟與閏哥在臥室小憩或聊天,二姐和小乖在客廳裡走動,我注意到面面糖糖如新葉開綻的笑顏,毫不突兀地與他們明顯年少許多的媽媽在同一個時空裡共處。

終於我走進客廳,爸爸就坐在門旁的木椅上,這樣近。我像是早已知道側身靠著他坐下,安靜環抱著他。他穿著白色上衣,身形容貌都這樣年輕淨好,大約就是四十幾歲的模樣。他稍作挪動,以方便我擁抱他的手臂不致太過扭曲,讓彼此安適自在。有溫度的身體。

我握著他的手,柔軟好似未經操勞的手。想到媽媽說初見他時,低頭看見那一雙白淨的讀書人的手。然而我知道我全知道他一生飽經風霜。

這樣年輕從容的爸爸,如此容光煥發。我抬起頭看著他,不願意這樣掉下淚來。但我知道一切終將過去。你好嗎?爸爸。

2013年11月5日 星期二

重量

我是鄉下人進城,行李箱已然超重五公斤,只能束手就摛。美麗的越航地勤人員盯著我,唇角不易察覺地綻放一朵笑意,默默暗示我莫再聲張…..,竟就如此輕易放水了。像是她知道,沈重的袋子裡無非是些不值錢但心意深厚的糯米、花生、綠豆。

從越南回來,行李裡滿滿都是代寄、代辦、代Call事宜。給男友的感冒藥、給遠房表親的補品與強骨丸、給原雇主的咖啡和土產、給兒子的止癢膏……….零零總總,總計有九份待郵寄或面交的包裹。還要到銀行把帳戶結清,還要把健保卡還給在台同鄉,還有待打的電話十餘通。說什麼?無非是他與她臨時被遣返,遺留在台灣那些來不及告別卻牢牢記掛的善意與情誼。

十月五日的早晨

我的國小同學阿偉經常在半夜打電話給我。

小五時,較他年長二十歲同母異父的哥哥牽著他的手轉入我們班。來了一個口齒含糊、但笑容滿面的新轉學生,他的眼睛直視大家,但臉和身體都是歪的,因此像是斜眼看人,唯有努力上揚的嘴角說著巨大的開朗的善意,但我還是聽不清楚他的名字。

老師解釋了腦性麻痺,腦子裡看不見的損傷,無力牽引流暢的面部表情及肢體動作。我們都一知半解,好奇心只持續五分鐘。阿偉聰明懂事,總是帶著笑臉,扭曲著身體費力說出實在難以猜測的謝謝或不用,怕給人麻煩。腦性痲痺嚴重限制了他的表達,不只是與人對話速度的緩慢難捱,也在他的考卷上留下抖動用力、字跡過大過散難以辨識的答案,追趕不及地永遠無法在考試時間內完成答案,僅管答過的部份他幾乎都對了。[@more@]

國中二年級,聽說阿偉就輟學了,之後陸續得知他賣過彩卷,在市區的街頭謀生。一直到十數年後,經由原本小時最調皮卻長成沈穩機師的黎承開的奔走,小學同學們才陸續有了連繫。我不曾聽阿偉說起父母,拼湊起來就是一個貧窮家庭的孤單戰鬥的人生,他成年後自學寫詩,格式不拘,新舊夾陳,多年來鍥而不捨,且自費印了一本詩文集,開立寫作班,學命理,學按摩,在社區大學授課,成為南部市鎮「殘而不廢」的一號人物,民意代表在鎂光燈下和他合影,上了地方新聞版面。

那是阿偉人生的奮起潮吧?激流拍岸,浮浪朵朵。

他甚至結婚了,隨後在女兒三歲時離婚了。他在林森國小附近租了寬敞的新屋,不被挫折打倒,侃侃說著推拿按摩的工作與寫作讀書班的想像,技藝與文化,生計與理想,我看著整潔的居處與按摩牀,詩文集堆積如山,希望一明一滅閃在遠方。

他的聲音,在電話中一逕混濁難解,但他那麼耗盡力氣般的一字字說出,總讓人不忍草草掛斷。半夜來電,想來唯有寂寞二字。老婆女兒搬去台中後,他多半是孤獨的。多半時候,我們說著重覆的話題,可想見的未來簡直難有交集,他以激勵的口氣讚許我在社會運動上的努力,鬥志非凡地訴說自己的在地文化鬥爭,改造社會的想望。有時他意志消沈,身體的病痛如影隨形,不曾一日稍緩;有時他說很想女兒,想著生活再穩定些要把女兒接回來,但這個願意一如其他願望,都成為他壯志未酬的人生中的遺憾。多半時候,他回憶過往,但那敘述太冗長時令我追趕不及混濁字句的意義……。

國小時期,男女生壁壘分明,我們共同的回憶實在不多。阿偉最常提及一事,有個冬日朝會,我以模範生的身份上台領獎,陽光照在我的長辮子與側臉上,閃閃發光。七月份最後一次通電話時,他又珍重說了一次,彼時我正在陽明山曲折迴繞的山路上行車,綠蔭與陽光散落在引掣蓋上,他奮力發聲的話語也許是首詩,但我未能辨識。

我也記得他坐在前排,午睡時扭來扭去並不安份的樣子,不肯睡。我坐在講台上,負責登記不睡覺的孩子的名字,一轉身在黑板寫下一個名字,就有一個不服氣的哀嚎聲。但我從來沒能忍心點名記他,事實上我總是放水,大權在握的人最大的特權就是可以不午睡,看著大家動來動去或真有睡沈了口水滴到桌面的臉孔,真是太有趣了。我也不愛午睡,動用權力點名處罰不睡者,令我惶惶不安。阿偉不睡,但也不吵,他非必要不會也不能主動亂說話,可是他以整個身體都融入那些總是騷動不安、不肯閉眼午睡的小男生的精力圈。他這樣難以溝通,但他自小就花畢身精力不願在團體中置身事外。那力氣,如今想來,完全超乎我們當時年紀的想像。不知道有多辛苦。但孩子們從來沒耐性等待,總是下課鈴響即呼嘯飛奔而去,獨留他在教室裡。

這些年他獨居蘭潭側的別墅社區,環境是好的,房內卻雜亂不堪,按摩床早已雜物堆積。我找了垃圾袋,毫不客氣把發霉的土司,熟爛的水果,過期的舊報紙,皺縮四散的發票….全丟了進去,清出一大包待丟垃圾,邊洗碗邊數落他把自己淪入一個生病的環境。阿偉沒抗礒,閒閒坐著聊天,只辯解因車禍身體不舒服沒力氣清掃。他的藥袋子散在客廳與床上,電腦也積塵甚久。我找他去散步,社區裡有位姐姐介紹金山有一處潔淨道場,要他去安靜休養,我看著風光明淨的道場相片,想想他積塵已久的發霉租處,力勸他北上休養,我會去看他。

移居金山的話題,持續了一年,他終究是沒動作。我請三姐找個清潔工到阿偉家打掃,但他沒開門,客氣說真的不必麻煩了。電話裡他說身體好多了會自己打掃了。

後來我才知道他那段時間已經開始酗酒了。但打電話給我時多半頭腦清晰,話題一樣重覆,想北上,未果;想女兒,未見。倒是他的腦麻帶來的肢體影響似乎未如醫生所言會隨歲月加重,反而被他的努力一步步緩慢克服了似的。他的說話明顯清楚多了,腰幹也日益挺直──雖說這個些微好轉的比較級,橫跨了整整三十多年啊,緩慢不易察覺,但終究是鼓舞人心。他出示一罐罐長期服用的健康食品,聽來簡直像仙丹,好心人士提供。他努力站直了,也真奇蹟式地背脊日愈挺直,雖然還是扭曲的,但整個人卻真是變高了,長出一點分量。我看著他仍清秀童稚的顏面,以及日漸發福的體態,於是和他認真討論起飲食控制,莫要長太胖了給身體過重的負擔等等,像是未來還很久。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碰面。

阿偉死於酗酒的肝硬化及其他積疾已久的病弱。九月底,警察經鄰居通報破門而入,他已停息多日。警察在遺留的手機裡找到我的電話,來電詢問是否知道如何連絡他的家人。我不知道。我通知了其他國小同學,畢業三十年,我們因為阿偉而再度相聚。

今天早晨,是我的國小同學李孟偉的出殯日。願他終能離苦得樂。

2012年7月11日 星期三

花蓮來的蓮花



這是花蓮來的第三朵蓮花。

圖右是前一朵欲長眠時被浮萍暫時擋住,在清晨日照下稍停留了一時半刻,然後就安靜地沈入水中了。

六月底到花蓮,民宿主人劉先生從頂樓小池裡順手撈出幾株冒芽荷葉相贈,囑我一路保濕拎回台北移種陽台。

返家一週後,陽光初露的清晨,第一朵蓮花娉婷綻放,不可思議的澄淨清爽。

猜想是蓄蓮的盆子窄,花無以深植,故而長成的亦只是幼蓮,花瓣全開了直逕還不到十公分,但色澤香氣都異常美好清淡。

我初養睡蓮,每日照看、相見兩不厭,心中十分稀奇又好奇。

盛暑裡,她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慢慢慢慢舒展身心,至七八時才充份綻放,一過午就漸次收傘,約莫至二三時就輕輕合瓣睡了。日復一日,每日睡足了再怡然開展全新的清芳,自在從容,從不趕工。

花開盡了,也不萎、不謝、不凋零、不顯老態,就只是花莖日漸斜垂入水,至深眠於水裡,安靜化作養份。

幾乎是同時間,下一朵蓮花又開了....

2012年7月9日 星期一

20120424小廚日誌


現在,煮菜的機會多了。

胡亂實驗階段,我已充份感受到烹調工法的特出之處,其創作的最大成就感,在於「一掃而空」。

奮不顧身的減法哲學,創造成果,不求積累,而在散空。

一旦菜上桌,烹煮的人多半一路嚐味也半飽了,但還是會很自然地先把盤子裡較醜、較沒煮好的部份先吃掉(還是只有我忙著毀屍滅跡?),只求共食者嚐到最爽口鮮嫩的成果,一口接一口,吃乾抹淨。

好奇妙啊,煮食真是很罕見以「利他」作為最大化的自我完成!

2012年6月20日 星期三

20120530孟山都南瓜


從花蓮回來,痛下決心,一舉除去陽台上起勁攀延的南瓜。

都是孟山都惹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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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菜至今,我不曾使用市售種子,陽台和頂樓的各式容器裡,若不是朋友院子裡順手移株而來,就是平日蔬果吃什麼種什麼。養成好習慣,切菜葉下鍋前要預留根莖,或是吃淨果肉也要曬乾種子,總之是取其自然生養,生生不息。

頂樓花草,咖啡龍眼二株幼樹已然個頭平肩,蓊然壯美可觀;薄荷九層塔愈採愈發,簡直是捨己救人式地再生能力驚人;葱蒜爭先恐後冒芽一週後就萎荿隨意地賴活至今,雖未成年但看來也不會早夭;白苦瓜山苦瓜從來不曾種活過,倒是隨著苦瓜籽順手撒下的四顆南瓜籽,經過四月初連續二場春寒來襲的墊伏後,全數都發了芽,且日漸生猛有力,葉面雖不翠亮且觸手刮人,但才長了一個多月枝葉早已溢出花盆,且張牙舞爪勢不可擋,頗具掠奪性地吃土壯盤,我見一旁的空心菜被擠得無處容身,狀似茂生的南瓜葉卻略有乾痿,心中隱隱覺得不安…….

到花蓮,忙就教農業達人兼手作工小江。

只見小江眉頭一揚:「你是去買種子來種的,還是吃完南瓜後留下的種籽?」

「呃,就,菜市場買來的南瓜吃完後種子就丟到土裡…..」

「那糟了!」英明又英俊的小江立時鐵口直斷:「市售南瓜多半是孟山都基因改良種,種籽只長葉不長果!」
轟!

萬沒料到,惡名昭彰的跨國農業生技公司竟一腳踩進我小小盆裁式的菜園!!

太震驚了!!!

我早閱讀過孟山都如何枴騙貧農,政商勾結,壟斷掌握了全球逾七成的種子市場佔有率,也早知道基金改造不為生養更好的糧作而只為財團根本性地獨佔市場,使賣相肥美的蔬果永遠帶有無以自然傳播的缺陷基因,農人無法使用自然生物循環以培育下一代的方式務農,而被迫非向孟山都購買種子不可。壟斷與獨佔,資本主義最惡質也最必然養成的大怪獸。

沒想到,那幾顆金黃澄透的美麗南瓜,竟也早就被竄改了基因註定只有一次性的使用價值,無以為後。

怒火中燒。我對跨國企業的仇恨只能先斬草除根再說。

我娘總對光長葉不開花結果的植物,頗有歧視。若沒花無色,媽媽就日日叼唸欲除:「哎唷種這個無效啦,種這是要作啥米……。」頂樓陽台的油綠觀景式或香草類植物,總經我一再護衛,才免遭生我育我的娘親毫不留情的毒手砍殺。
現在輪到我了,圖片裡的南瓜葉已被我連夜拔除,空出位置……種什麼呢?我把冰箱底層的蕃薯、馬鈴薯翻出來泡水,就種自體成長不靠種子的植物罷。但心中不無忐忑:會不會,這也是孟山都馬鈴薯……..

2012年5月4日 星期五

20110808客套話

樹:媽媽,你老了。

我:咦?你的同學不是都以為我還不到三十歲嗎?

樹:這只是客套話,你聽不出來嗎?

我:我相信小朋友的真心誠意。

樹:誰會那麼直接說你看起來就是中年人?這不是太殘忍了嗎?


……………..這是去年的對話。

小樹是個實心眼的小孩,自小不知粉飾太平。我只好履履跌倒。唉。

2012年4月27日 星期五

20110217西門町(之一)

小樹長大了,有隱私權概念,一些生活小事,我津津有味記錄下來,但覺尊重她不好公開。這二天從舊檔案裡找出一些已過期的小樹誌,時序有點倒流,就慢慢貼上吧。當然是經過過濾,那些,她註明是「秘密」的事,還是留住不表了。[@more@]


小樹愛西門町,閃閃發光青少年,步行道上有畫著悽厲彩妝的年輕女孩玩弄行人,還有吹笛小丑隨意擺攤,捷運出口且有二名年輕歌手自彈自唱賣著新壓好的單曲CD。

那一次,我拿了二張「台北星期天」首映場的電影票,匆匆拎了小樹趕到西門町,我們遲了,但延途這樣稀奇好看,她依依不捨盯著二個扮成吸血鬼及僵屍的攬客店員,哎聲嘆氣沒有帶相機啊不然小免小君她們看了一定好稀奇啊。

之後她不時叼叼念念要重返西門町,我也沒爽約找了假日帶她去晃盪,她又是悵惘又是興奮:「上次的吸血鬼沒來了啊?」原來這個嘉年華樂園刺激善變,這次錯過的不見得能再重逢。我們沿途遊蕩,我示範了買零嘴、喝印度奶茶等稀奇古怪玩意,又到刺青街流漣忘返,我津津有味和煙霧中宛如黑道大哥的老板,再三探問圖樣、價錢,小樹像個小管家一旁硬拉著我走人:「不要再看了,爸爸會生氣啦!」、「走了啦,好恐怖,不要刺啦。」

我總氣她長手長腳已然是個少女模樣,但其實內在真正是個幼稚膽小的孩子,每每搭車必要鍛練她學會分辨站號、出口、路線,心中暗自期待她能獨自開發「自主出門」的獨立之路。

春節期間,大人們窩在客廳著聊天喝酒,表兄姐們決定脫離樹林小鎮到西門町逛街,皮皮面面糖糖埋頭玩戰鬥陀螺,只有小樹躍昇一級,和大學生兄姐們共同穿上酷酷的流行裝扮,我開車送他們到捷運站,且交待小樹要記得教兄姐們如何搭公車返家,這段亞東醫院捷運站返回樹林的38路公車,她早已搭乘數次,此次扮演主人,更要牢記在心。

當天,青少年們玩到入夜才回來,激動的小樹發下豪誓:「媽媽,我四年級的暑假,就要帶黃佩君一起去西門町。」

後來她拖了拖,說不敢,最後決定五年級好了,五年級我就要自己去搭車了。

2011年寒假就要結束了,黃佩君到家裡來寫功課,預計二天完成的作業提早作完了。小樹忽然多出一個開學前的假日,她於是大膽作了個決定:趁假期最後一天,帶黃佩君去西門町!

峰迴路轉,我只覺得是預期中事,沒什麼好擔心。當天她們的行程見「欺騙」一文,回家時兩人在捷運站轉公車,卻上錯了巴士,下車後向等公車的姐姐借了手機打給我,都快哭了:「媽媽,我不知道我們在那裡,司機要我們坐回去府中站,再轉藍38,但我不會坐…」我交待她們搭計程車回來,並請好心的姐姐幫她們注意計程車號。

那是小樹的獨立首航,我為她開心,但身邊其他大人們知道後都罵死了。

我囁嚅辯解:「可是我們小時候出門都不用大人陪啊。」

「那是在鄉下。你不知道,城市裡,真正可怕的是人嗎?」

「可是她們有伴,不是一個人…..」

「有伴也是小孩,真遇到綁架或壞人,另一個小孩也只會哭,你不知道嗎?」

「……………」

我啞口無言。真是個不懂事的媽媽啊,幸而她們平安歸來,這事只能說是冒險.....城市真不適合小孩居住啊。

2012年4月16日 星期一

20120416蟲害

青葱長成速度似乎停滯了,略有黃痿,澆水時赫見半支葱葉橫落土上,咦?根部有嚙痕,非自然死亡。我如法醫至命案現場,細細搜索,瞄到一黑橘相間的多足蟲正往根莖部躦。啊哈!就是你了!我怒氣沖沖將蟲挑出花盒,只見它快速蠕動蜷曲,身長約三四公分,寬不足二公釐的圓長腹身,橘黑相間的橫紋,幾近貼地的腹側都是小腳,鮮艷多足如毒物,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我向來不怕蟑螂老鼠,唯獨對滑軟無節之物,有視覺上的顫慄感,光是盯著看就自腳底一陣麻意直沖腦葉,臉都僵了。不料橘黑多足蟲竟是愈挑愈多,根部爛痿的那株青葱週遭,竟整整清出五隻成蟲,附帶十餘隻幼蛹,細小的呈白色半透明狀,稍大些則乳黃褐暈如弦月。

害蟲!這就是害蟲![@more@]

之前媽媽整土時就對蚯蚓深惡痛絕,砍殺毫不留情,我奮力搶救大喊:「蚯蚓是好蟲!」一再解釋蚯蚓會鬆土,不吃菜,我娘半信半疑,厭其醜陋,我搬出網路知識大力遊說,她一時辭窮敗下陣來。但昨天九層塔遭蟲嚙,媽媽一口咬定蚯蚓必是凶手,怨我整土時心軟隨意假釋,以致嫌犯終成了個禍害!

幸而我在多足蟲行凶時破案,也算是洗刷蚯蚓的冤屈。

現在,害蟲與蛹一一破土而出,搜證結束,再來就是行刑了。今日天色略陰,樓頂涼淨,我正待斬首除根,不知如何就是下不了手。

想我與多足蟲共食青葱,實在很難分出誰有生存或掠奪的優先權。我畢竟不是專業農夫,也不靠這幾株青黃不接的葱蒜維生,蟲與我,二造的利害衝突確實未至你死我活的地步。多足蟲雖可怖,但除了這一堣十公分見方土壤之外,其他地方或其他花盆都沒有蟲跡,看來似乎沒有引疾成患的危機。它咬了半葉青葱,我就要連坐滅門,也不是很公道……..

想了又想,找了二片枯葉承載蟲蛹如小船,棄至屋外的水泥空地,臨近排水溝,如此處置似乎有點掩耳盗鈴,假慈悲。但也只能這樣聽天由命了!

後來競中在電話裡聽我形容,猜想可能是馬陸,我上網查看圖片,又像又不像。馬陸喜溼地(幸而有個小水溝),且以枯枝腐葉為食物。那麼,我看到它爬行於黃萎的根葉間是真的,但會不會是菜亡腐爛在先呢?人贓俱獲是真的,但因果與真相又是什麼呢?眼見未必為憑,現行犯恐怕還是揹了黑鍋。(好像在幫廢死發言哦)

2012年4月12日 星期四

20120216生日禮物


已經過凌晨了,生日的賞味期限已過,我才回到家。

小樹早已入睡,我的桌上擺著紅色心型的大卡片,還有一把透明小貓髮梳,以及包裝美麗的金莎巧克力。[@more@]

卡片上寫著祝媽媽生日快樂,正反兩面偌大的瓦楞紙卡片,小樹以黑色鉛字筆自在揮灑斷句奇異的甜言蜜語,兼雜她所認得的幾個美好表意的英文字,如love, happy, luck, 還有like(嗯?),像一個個散落跳動的親吻。我翻來覆去查看,沒有署名。但這個疏漏一點也不奇怪,小樹是獨生女,全世界只有她喊我媽媽,要誤認並不容易。

她說:「216是一個好日子,也是一個大日子喔!」我笑起來:親愛的,我知道了。真令人熱血澎湃啊。

小樹向來辭窮,作文常是一連串的「真的超好玩的」、「超好吃的」、「超好笑的」貧乏形容,省事為上,不求新意奇巧。她是那種,極其懶得花力氣複雜敘事或表意的女生(真沒料到啊,我履履吃驚於她與我的不同!)。大紅心卡片的這頁祝我天天黑皮,另一頁就大大寫著:「快黑皮吧…..Love you,生日快樂」,像是手上只有重覆形狀的積木,排來排去都是類似名目,買這麼大面積的的卡片簡直是自找罪受。

有趣的是,近幾個月來我在家實踐家庭主婦生涯,買菜作飯打掃成為日常生活,於是也多了使喚她的機會,例如洗碗啦裝飯什麼的。感知到這些互動中隱微變化的小樹,於是慎重寫下「做家事好」的字語,不知是鼓勵我再接再勵,還是懇請我把家事收回來自己做?總之,意猶未盡的她又加了個「做得好」的附帶讚語,像是獎賞我一顆星,或寬大地評了甲下之類。

亮晶晶的金莎巧克力和梳子都有典故。才不過二天前的情人節,她買了一盒心型的金莎與同學互贈禮物,我嘴饞,向她討糖吃被嚴辭拒絕了(「只吃一顆也不行哦?」、「不行!這是要給別人的禮物!」……),這是為娘的自討無趣,我也不以為意,但當場還是裝個受傷的表情逗她。梳子也是,二十元一把的平板單面梳,約十五公分長三公分寬,隨身擕帶方便且圖案可愛,小樹陸陸續續買了五六把,我想這麼多分一支讓我擺背包內側,還可以逢人炫耀是女兒給的(嗯,這才是重點啦),多溫韾啊。不料小樹不肯:「每一支我都很喜歡啊。」我這個超白目媽媽又碰了一鼻子灰。

現在,我吃著實在是太甜了的巧克力,指尖捏著那把只有我手掌大小、色澤透藍如海水般的梳子,除了梳齊瀏海髮尾沒多大功能但恰好適合我這懶人……..沒料到小樹真記得!

她的記得令我驚詫而感動。

父母真是好容易討好啊。於是次日早上我特地煮了咖啡、備了堅果甜食,到樓下和我娘瞎聊天,拉她關了電視去散步。初春的陽光正好。

2012年4月11日 星期三

20120411葱蒜大事


趁著寒流過後,陽光初露,我和我娘在樓頂清出幾個大花盆及保麗龍盒,揮汗整土。土很好,是潤哥和面面去年照顧獨角仙和甲蟲幼蛹的養殖土,肥沃鬆軟,我們堆放在陽台好幾個月,還是微潮而不結硬塊,我又將大樹的各式木屑夾灑在中層土壌,香氣隱隱。[@more@]

頂樓陽光足,媽媽每日最重要的洗衣晾衣大事,什麼衣架放在什麼材質的曬衣杆上、何種長短的衣褲翻面晾放在依日照挪移的位置…….盡皆井然有序,誰也別想妄想向她奪權。我若要掛曬什物,非經她指示不敢動彈;遇天雨我緊急上樓移衣入簷下,若壞了她的秩序,也要遭叼唸如萬惡不赦。唯靠牆處的花花草草,我得以與媽媽平起平坐,和平協議。

我愛種香草,如薄荷辣椒迷迭香;媽媽偏好色澤濃烈的花,如百合蝴蝶蘭。

至於我母女皆念茲在茲的可食可觀之物,則無一收成。例如木瓜,隨吃隨灑就生得又快又挺,但從未結果,後來我娘從市場婆婆媽媽處得到啟示:「這是公的,不會生!」當下狠心鏟除以空下大花盆再蓄新物,一舉翻轉她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觀念。又例如龍眼蓮霧,競中吃得快意便要囑我曬乾果核試種,一年間從小花盆換到深達半公尺的植器,三顆種子中有一棵龍眼成苗後長得特別爭氣,如今已盈盈有半人高,濃綠的葉子和初生的青芽混生十分美麗,我與我娘耐心澆水,每看每讚如心肝寶貝,但兩人心知肚明這水泥頂樓根本不足以承載樹成花開,且真等到長出足堪採食的果實恐怕還不止十年歲月。

還是種菜好了。我們互相叮囑著,一年又一年。兩個沒經驗的農夫,誰也沒敢大張旗鼓明著動手,唯有我偶而試灑了些書店裡買來的茼蒿波菜種子,每每都被勤於除草卻不諳良莠的媽媽給莫名斬首了,或是我惑於嫩葉青翆而照單全收最終被漫生的雜草天擇掉了,總之是沒一次順利收成。

如今媽媽從街頭巷尾聽來了葱蒜易植、且現成冰箱裡就可落土即種即養,這樣好康速成的事,我們兩個急性子O型女都躍躍欲試。只等天暖,我們整了地,各自從一樓及三樓的廚房角落,清出半袋快軟爛發芽的蒜頭、二把青葱切除炒菜爆香的正身只留一公分連著根鬚的白莖,一一翻土下種如插苗。

才二日,葱蒜皆有成,新芽在墨色的沃土上一一伸臂挺腰,也有那被蒜膜包覆著蜷曲歪長的,亦是生機勃勃。至今一週餘,我與媽媽每日照看如懷胎,有圖為證。

2011年2月22日 星期二

20110213欺騙


她拿了一支短小的米妮筆及粗糙小手冊給我看,粉紅色,我想這早已不是小樹喜歡的款式了,有點奇怪她為什麼要買?

「我沒辦法拒絕…..」她苦著臉。
[@more@]
「多少錢?」

「199。」更無奈了那表情。

「呼~」我的OS是:真坑人呀。但我沈住氣謹慎追問:「你沒說太貴了嗎?」

唉,三十元我都不會買呀,寶貝。

「我真的,沒辦法。」她又笑又搖頭。

故事是這樣的,寒假結束前,小樹決定與珮君共闖西門町。生平第一次,沒有大人陪伴自行搭車,她們兩人穿上最酷的新衣,背包裡有壓歲錢,順利搭公車又轉捷運,置身在青少年雲集的西門町,熱血澎湃,激動不已。她們看完4D電影,在佈置成盪秋千遊樂場的美式速食店吃完薯條,漫步在週日徒步區時,一名大學生向她們搭訕,一如我們在車站常會遇到的說辭,發問是為了推銷產品。

「她問我們是不是國中生,」小樹眼睛閃閃發亮:「我說我們才國小四年級,她就說:啊?才國小啊。」

我可以想像小樹和佩君被大姐姐搭訕時的驚喜,被誤認為少女時的得意。大姐姐掏出一枝短原子筆加不到掌心大的小手冊,分明大人一看就知是盗版的米妮鼠,但大姐姐說這是她們同學們自行設計的,她們是窮學生,利用寒假自立賺取一點學費。我以為這類的推銷術多半針對有餘錢的白領上班族、或善心的老人家,不料連剛領完壓歲錢的小朋友也不放過啊。

這一套文具材質廉價粗糙,若賦予愛心與同情附加值,一般大學生可能開口50或100元,以方便行人掏錢不必找。但友善的西門町大姐姐竟是很實際地先問她們身上有多少錢,老實的小樹與珮君於是誠實地招認各自身懷數百近千元的家當,雖然之前她們才好儉省地進了盪秋千餐廳也只點了薯條吃連飲料都捨不得叫。

賺學費的大姐姐很乾脆地說這一套文具要價199元。這麼友善的對話,殘忍地步步進逼,二套文具合計四百元的花費於她們實在是天文數字,可以喝十次印度奶茶,可以看四場4D短片....好捨不得啊,可是她完全沒經驗,不知如何脫身才好。黃珮君也是,她甚至當場向小樹借了二百元,一人一份都買了分明心裡嫌太幼稚太醜一點也不想要的商品。

「而且,」小樹簡直是抱歉地說:「那個姐姐的指甲有水晶彩繪。」

我以為她只是描述吸引她的美麗事物,忍不住往下追問:「你們兩個人怎麼不買一份就好了呢?這麼貴。」

「她說,你買了就是幫助人,要買就二個人都買,買就買了。」小樹好可憐地複述這些繞口令般的話,大人的語言詭辯術真叫小小孩難以招架啊。

「我真的沒辦法拒絕….」她一直說。

「我了解,真的很難。」我是真的知道。我也常不知如何回應只好掏出100元好脫身走人。但這樣的廉價粗糙商品,居然提高價碼賣199元,就真是見她們年幼可欺了。且她們才小四欸,我心中很是忿忿不平,盗亦有道,怎麼可以這樣。

我與小樹簡單交換了對行乞者、行騙者、打工生的各種現象的理解,分辨同情協助與「不好意思」被迫購買之間的差距。

「下一次再遇到這樣的事,你要怎麼說呢?」

「嗯,就說:對不起,我用不到?」她小心翼翼地演練。

「可是她說,」我試著沙盤推演:「我真的很窮,請你幫助付不起學費的窮學生。」

「那,」小樹像是鼓足了勇氣,總算說出真心話:「那你怎麼有錢去作水晶指甲?」

我想,這是她不敢明說的疑惑,是她對「真的無法拒絕」外的真實理解。她當場就看見了,只是不敢揭穿,怕傷人情感像是自己不該看見不該想。

「所以,你覺得她欺騙你?」

「嗯。」她抱歉地笑了,彷如犯錯的人是她:「但我不敢說。」

她尷尬地付錢了事,大人世界的欺騙真叫人難堪,小小孩還沒學會如何應對。我不知如何教她分辨差異,也不想令她從此處處提防失去信心,這難題,只能一路帶著走,且不一定愈走愈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