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琳終於逃走了。
半夜三點,她從野雞車上打電話給我。
「我跑出來了。」她說,壓低聲音,像是要哭了。
「你身上有錢嗎?」我一直沒睡,心上惦記著她原訂早上九時返回馬尼拉的班機,惦記著她的淚眼汪汪和尚未還清的負債。
「我有三千元。行李都在旅行社,居留證、護照都在仲介那裡。」她說得急促,聲量還是壓抑著,想來是怕被旁座的人聽到,微微顫抖,緊張。
「朋友連絡好了?」
「嗯,你別擔心。」
「害怕嗎?」
「很怕。」
但我現在聽出來了,她的緊張裡藏著忍不住的興奮。噗通噗通,我彷彿聽到她的心跳聲,震耳欲聾;也可能是我的,在半夜,想像她在夜間飛馳的高速公路上,自由與危險,前途未卜。
停頓了二秒,她果真笑出來了,像總算鬆了一口氣。她說:「哦,我的天!你能夠相信嗎?我真的逃走了。」
錢沒還完,怎麼回家?
初入冬,逾百名菲律賓籍的女工把「台灣國際勞工協會」塞得滿滿的,熱氣騰騰。她們多半年輕、活潑、問個不停,不時笑成一團,像在辦喜事;可話題一轉到近二個月沒領到薪水,有人流下眼淚,又哭成一團,路途險惡的他鄉異國。她們的文書能力強、行動快,前天才請她們整理所有外勞的來台日期、簽證到期日、護照號碼、平均薪資,今天就已經造冊、簽名妥當了。
「昨天早上到公司刷卡完,就要我們回宿舍等調班,每天都不敢出門,調來調去很累,可是又不算加班費,連薪水也不知道有沒有…..」麥洛半夾雜著菲語、英語說。
「仲介要我們自動解約回家,不然就留職停薪,可是,我借了八萬元付仲介費,才來一年多,錢沒還完,怎麼回去?」個性豪爽的艾倫滿臉沮喪。
飛盟電子廠成立17年了,位於三重工業區的挑高辦公大樓,從事電腦主機板及介面卡加工、製造、及買賣,生產線全面自動化,廠房潔淨明亮,員工都穿著藍色的制服。一直以來,飛盟是台灣倍受稅賦優惠保護的高科技電子產業,不但被天下雜誌評選為「2000年台灣最快速成長企業第19名」,且接連拓展至大陸深圳、寧波、上海、北京設廠並註冊。可就資金匯流大陸的同時,台灣飛盟也快速萎縮、負債、資產被掏空,終至2004年十月起再也發不出薪水。
「工廠只是一時週轉不來。讓員工先辦留職停薪、回去休息,明年過完年要大家再回來,到時就是生產旺季了。」人事經理說話不急不徐,對於國際勞協的工作人員逕入工廠、宿舍,與本勞、外勞集結在早停工的廠房頂樓召開沒完沒了的討論,有明顯的不悅。
「本勞沒薪水,還有家裡勉強撐一陣子,外勞沒收入就沒飯吃了。」
「我們也很有誠意,上週開始一天發一百元給外勞吃飯呀。」人事經理在空調、隔音俱佳的辦公室,優雅地理了理深色西裝。
卡洛琳小聲說:「我們菲律賓人每天一定要吃乾飯。一百元根本不夠買三餐,宿舍又不能烹煮,我們幾乎都天天餓肚子!」
深入再追查,飛盟的廠房早已二次抵押,對外還有不少貨款未付,根本就只餘一個空殼子,繼續上市吸收游資,不肯宣布破產以迴避銀行討債。幾百個本地及外籍工人,還規規矩矩地打卡上工,被拖欠了整整三個月的薪資。
要行動,才會有改變
外勞宿舍平日門禁森嚴,早晚班後點名遲歸的人,罰款二千元,並處以下工後留守工廠無償打掃一個月,若打掃評量不及格,再罰二千元。她們一個月的薪資扣掉仲介費、稅金、勞健保費,大抵只有一萬出頭,食宿另計。麥洛攤開一大疊薪資單,作業裝錯接頭、辦理健檢、打卡遲到、電費超支分攤……零零總總的扣款項目。
舊工廠改裝的女工宿舍,盡頭是洗衣間及成排的衛浴,有人在晾衣服,有人包著頭巾剛洗好澡。走廊的二側約有十餘個房間,門一概拿掉,女工們改以鮮艷的花布、垂飾、門簾替代,一眼望去,倒也讓水泥屋顯得溫暖明亮。幾個等待海運回菲律賓的大紙箱堆在走廊上,火紅的膠帶看來喜氣洋洋,還有人正忙著往半開的紙箱塞東西,毛絨絨的玩具、大包的土產零食、尚包著塑袋的成打丅卹、亮晶晶的飾品……都是返鄉時必備的各式禮品。
走進房間,約六至十二個雙層鐵架床位不等,僅容半身高的床鋪裡間,幾乎都精心佈置過了,牆上的海報、相片標示著每個人不同的喜好及過往關係,床頭是鏡子飾品與日記本,床位前則各自懸掛著花樣色彩殊異的大毛巾或布簾,一垂放下來,才有了僅堪平躺、輾轉的個人隱私空間。
「公司再發不出薪水,我們也待不下去了。」楊說,她的眼神落漠:「我沒得選擇,只有先簽了留職停薪同意書,但我擔心一回去根本就沒機會再來。家裡真的很需要錢……」
一旁的萍亞,輕輕握住楊的手:「我們要爭爭看。如果台灣的法律這樣規定,我們就該拿回我們應有的。」
楊與萍亞是到飛盟才認識的。萍亞有個十歲的孩子在家鄉由母親照顧,單親媽媽的她遠渡來台工作,遇見楊,二個人穩定地發展一年多的親密情誼,共同規劃未來,也共同面對回菲律賓後可預見的阻力與壓力。外勞宿舍裡,姐妹們遠離家鄉的世俗牽絆,反而罕見地建立起十分友善而開放的環境,讓七八對同性小情侶在女生宿舍裡,自在愛戀、偕行。
「啊,她們是,不男不女啦。」當然也有人搖頭不解,可笑著私下說,沒形成逼人就範的普遍紀律。飛盟的女工宿舍,於是洋溢著友善的、不壓迫的、任她與她的性向自然流動、自由發展的集體氛圍。在抗爭時期,女同志們更多半出線主動扛起組織、帶動的幹部位置。楊與萍亞就扮演這樣的角色。
「反正,楊留下來,我留;她走,我也走。」萍亞聳聳肩,天經地義。
相較之下,才剛來台灣五個月的卡洛琳就顯得緊張多了,她今年三十六歲,未婚,蓄積了很大的勇氣才借貸來台,不料幾乎還沒領到薪水就進入抗爭。
有時候,卡洛琳會愁眉不展:「真的抗爭有用嗎?我很害怕,到現在還不敢告訴父母…..」
有時候,她充滿勇氣:「上次談判後,仲介就把每個月強迫儲蓄三千元的帳戶先還給我們了。要行動,才會有改變。大家在一起的經驗,真是太棒了。」
整個冬天,大家的心情都起伏不定。每一次行動,女工們都要一大早塞爆了四、五輛公車才陸續從三重來到勞委會前,拿著前一夜寫好的中英文標牌、布條,自編了行動劇與口號,她們在勞動現場被壓抑的創造力、想像力與各式才華,卻在抗爭場上如此耀眼。
2004年歲末時分,本地勞工與外籍勞工的集體行動,總算逼使勞委會同意飛盟適用「大量解雇勞工保護法」,限制雇主出境。資方也終於承認停工事實,宣佈破產、歇業,本勞外勞得以申請勞保局發放工資壂償基金,補足三個月的欠薪,並向中信局的退休準備金請領資遣費。
爭了三個月,不過是恢復她們依法應有的權益。
她們是112個外勞配額
趕在舊曆年前,飛盟外勞終於要轉換雇主了。
三重就業服務站特地借了市公所的大禮堂來進行轉換作業,電子媒體也聞風而來。會場上,仲介幾十人坐一邊,112名飛盟外勞坐一邊。我們設想中,買方賣方互看資料、互相挑選、互相比較的面試過程,完全沒有發生!或者說,資訊只默默地提供給買方,幾十個仲介手上一疊女工的基本資料,姓名、年資、年紀等,一應俱全。外勞則什麼都沒有,沒有翻譯,沒有說明,沒有任何可參考的書面或口語素材,像市場上的豬肉,待價而沽。
「好緊張哦!」卡洛琳特地上了口紅,頭髮梳得齊整:「如果沒有人要我,怎麼辦?」
幾對小情侶都坐在一起,用力握著手,彷彿要讓買方一時眼花,把兩位一體帶了回去。我繞到官員背後細讀中文公告的廠商記錄,哇!出乎意料,登記申請承接的廠商從南到北,竟高達一百七十家!但每個工廠預計可承接的名額卻只有一名、二名、至多六名。唉,拆得這麼散,大家可真得各奔西東了。
「我想待在北部,可以嗎?」
「我不挑地點,只要我們在一起就好,可以嗎?」
「還是在電子廠嗎?我的肺不好,不可以是紡織廠….」
………沒有人能夠回答。可以問嗎?可以要求嗎?可以同意或不同意嗎?
「麻煩你請一名外勞代表上台來。」就服站謝專員客氣地說。
「做什麼?」
「代替大家來抽籤。」她和善地、示好地表示:「今天外勞很多,我們讓外勞來決定那些廠商可以得標。」
「啊?」
外勞來抽籤?中籤的廠商可以讓外勞優先挑選嗎?結果當然不是。
抽籤,真的只是抽籤。在台灣,許多廠商的資產額及產業別未能符合引進外勞的資格,勞委會的新政策卻不設限地開放這些小廠商得以「承接中途轉換雇主的外勞」,承接一名外勞就擁有一個配額,一個廉價勞動力的使用權。於是,飛盟宣佈關廠解約後,112名外勞配額就憑空掉到這個買方大排長龍的市場上。
排隊等抽籤的工廠名稱全被寫在籤條上,放在空罐子裡,由外勞代表一張張抽起。抽到哪家廠商,仲介就唸出已圈選好的外勞代號,例如:「24號、25號」,我緊鄰著仲介區坐,看見所有仲介都快速地把名單上的24與25號畫掉,沒有想像中「幹!怎麼我看中的人被先選走了!」的遣憾與惋惜,基本上,圈選的人甚至也沒有多看外勞區的眾多臉孔一眼(啊,卡洛琳的口紅根本派不上用場!),而是直接順著還沒被選上的號碼依所需名額依次往下勾(唉呀,我們本來還怕幾個契約快到期的會沒人選呢!)………總算明白了,這個承接的遊戲規則裡,買家只關心「還剩多少名額」,一個仲介手上可能有數家至數十家委託廠商的籤條,他們經驗老道地耐心等待,不四處張望,面無表情。
同時間,隔著一條走道的外勞區。所有的人聚精會神,緊張、擔心、興奮、互相打氣。每一個號碼被喊出口,都引起同等激烈的騷動,選到我了!幾乎所有人都沒有例外地大喊出聲,四週的人也立即不知是喜是憂地響起迴音。等回過神來,個別的人開始有尖叫外的反應了:「啊!我們有四個人!」跳起來擁抱大叫、熱情奔放。也有人故作輕鬆:「一個人也行,希望遇到不關廠的老板。」一一握住所有伸過來安慰的手。還有小情侶的眼淚應聲而落,被拆散的兩人哭紅了眼。
號碼被勾選了,但是,究竟要去那裡啊?什麼樣的工廠啊?沒有人知道。她們偷眼打量著喊出自己號碼的人,那時還不知道全是仲介,有人悄聲說:「還好,這個老板看起來不太凶。」無效地找點足以判斷、評估的蛛絲馬跡,好聊以自我安慰還算進入一個正常的「就業面試」的想像狀態。
她們是112個配額,籤抽完了,轉換作業立即宣佈結束。個別仲介火速清點外勞人數、核對護照,催促上車:「快點,行李都整理好了吧?一到宿舍,就趕快把行李搬下來,我們開車回彰化,還有四個小時!」、「走了走了,到高雄都天黑了!」、「光土城就有四家工廠,一家家送,還要跟老板說明一下,時間來不及了。我幫你們叫好便當,就在車上吃一吃好了。」
…………一個個陌生的地名,通向未卜的前程。
「好期待新工作哦!我從來沒去過台北以外的地方欸。」卡洛琳的行李不少,但她的情緒高亢。她們一伙十人全上了同一個仲介的小巴士,工廠都在台中、彰化一帶,她和維琪同一個廠,有人作伴,信心大增。
「工作穩定了,一定回台北看你們。」卡洛琳搖下車窗,很用力的揮手。
我鬆了口氣:「太好了,工作全有著落。我們本來很擔心幾個超過三十歲的、居留證快到期的,會沒人要呢!」
身旁一名沒抽到名額的仲介,輕輕地搖了搖頭。「依我的經驗,這些外勞大概有百分之三十,一個月內就會自動解約回家了。」他老道地說。
這個警訊,很快就應驗了。
不能做,就要遣返
送走最後一批人,我們精疲力盡的坐上回國際勞協的車子,半路上,手機就響了。
「這個地方,我們根本不能工作!」是穩重的楊,她的聲音裡全是驚惶:「我們在林口,電焊、鍋鑪、打鐵,沒有一個女工!怎麼辦?」
之後二天,國際勞協所有工作人員的手機就再也沒有斷線過。
「仲介說,我不做就要把我遣返!」
「根本沒有女生宿舍,他們要我住在男生宿舍裡,連洗澡都一起!」
「我的行李都還沒放下,老板就說不要女工,為什麼聘我們來?再把我們解僱遣送?」
「仲介已經訂好機票了,今天半夜就要來接我去機場!」
移民身份,最大的威脅就是處在「隨時可以被遣返」的壓力下,只要人一離境,一切明文規定的權利都無從追討。語言的劣勢、資源的欠缺、政策的自相矛盾,在在使得她們動彈不得。
楊被送到林口的鍋鑪廠、卡洛琳到了鹿港的五金廠、還有人在水泥拌鑄廠、鋼鐵廠、鐵沙廠、大型傢俱廠。112名女工離開自動化的電子廠,約有三十幾人無預警掉入重機械小型工廠。無法進入粗重工作的女工,次日凌晨就被仲介強押至機場遣返,好空出沒有外勞的「外勞配額」以讓雇主重新申請男性外勞。
2003年九月通公布的「外國人轉換雇主或工作程序準則」,第九條中明訂轉換雇主時,應以「公開協調會議」方式,辦理外勞轉出;同法第十條中規定,轉換「應依外國人原從事行業之同一工作類別」。但事實上,外勞雖然人到了現場,卻完全在封閉的資訊下,沒有選擇與拒絕的權利,更別說是協調了。而同工作類別,也幾乎是所有申請廠商照單全收,從麵包廠、碾米廠、到鐵工廠都有。在這個「搶人頭」的買方市場,不管性別、國籍、適用與否,只要搶到手了,不好用立即遣返,雇主就多了一個重新申請的外勞配額,仲介也多了一個與海外仲介公司抽成引進的賺錢機會,而不分青紅皂白被搶走又送走的外籍勞工只有一身負債地回到母國。
一週內,從南到北,果然幾近百分之三十的飛盟外勞,陸續回到三重原宿舍等待協商。有的人,護照、行李都還扣在仲介手上;有的人,機警地以手機拍下勞動現場的相片。沒料到,才為薪資抗爭完,竟又要再為工作權抗爭,而這次對象是不當的外勞政策。女工們指證歷歷、憤怒落淚的外勞影像上了報,勞委會不得不公開承認轉換過程有暇疪,不得不同意一一調查個案,再協調「二度轉換」的可能。
國際勞協耗費所有力氣一一與雇主溝通、遊說,總算讓數十名女工在政策夾縫中破天荒取得二度轉換雇主的機會,經歷了台灣首度稍有文明、有翻譯、有說明、依法行政的外勞轉換作業。楊與萍亞總算如願以償,相約一起轉換到彰化的零件廠,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互相扶持,等半年後約滿返家。
卡洛琳的老板原本很客氣:「我們也是第一次承接外勞。本來想聘個男工,不知道怎麼會排隊等到一個女的。既然勞委會說可以再轉換,當然沒問題!她們外勞也是很可憐啦。」
偏偏勞委會的政策一攤開:「外勞配額轉出,雇主重新排隊」,老板立即改口,信誓旦旦向官員承諾會安排適任工作給卡洛琳,如何也不肯放她走。
「辛辛苦苦輪了好久才抽到外勞配額,讓她走,我們的損失誰來照顧?你們為什麼要幫助外國人呢?我們都是台灣人……」很多老板這樣說。
關鍵在配額。勞委會設了一套勞資互相牽制的政策,為配額只能你死我活,逼得承接雇主與外勞的利益衝突,逼得勞資無法共處,逼得沒條件的人只能鬆手、再無退路,粉身碎骨。
卡洛琳的眼淚直流:「真的,女職員都是坐辦公室的,在現場工作的,只有男工。我不是懶惰的人,在菲律賓,我也在工廠工作,也很辛苦,但這個工作我真的沒辦法做,我和維琪試了幾天,腳都腫起來了。真的,我想賺錢,不是不能做我不會堅持的…..」
雇主不放人,被迫又要回到原廠「安排適任工作」的外勞們,包括維琪,都立刻作了決定:「不必再試了!再做下去只會逼我們自己解約回家。夠了!我再也不想待在台灣。」
唯獨卡洛琳不肯。她睡不著,眉頭深深陷落二道刻痕:「我連從馬尼拉機場到家裡的車錢都沒有。至少要等到飛盟的積欠工資發下來,我不能現在離開!」
這些離鄉背井外出打工的女人,都有一身的勇氣與能耐,得以應付最難堪的對待,與最窘困的處境,可她們的移民身份這樣脆弱、不堪一擊,除了認賭服輸,就只能奮力忍耐。留與走都是豪賭,而卡洛琳的籌碼這樣少:「唉,這個決定是對的嗎?有別的路嗎?」
最終,只有卡洛琳扛著行李,一個人回到她才剛逃離的工廠。
再查,再查也是一樣
過年期間,斷續收到卡洛琳的簡訊:「我的工作還好,清洗機器、掃地,很忙,但沒讓我做我做不到的事,我會忍耐。」我暗自祁禱:「至少,捱到還完仲介費吧。」工人的命運幾乎都是這樣,想翻身是絕不可能了,只能拼命找出路,在結構性的困局中,少輸為贏。
但相安無事的日子不到二個月,掃地的好時光過完了,卡洛琳開始被要求上線做粗重的搬運與鑄造工作。
春節剛結束,她打電話來,一開口就是哭:「怎麼辦?老板要逼我做很難的工作了。我說我不行,領班就一直罵我,說不能做就回菲律賓呀。」
「卡洛琳,別哭了!我們早知道會這樣不是嗎?打電話給勞工局要他們到現場調查。」
「領班一直罵我笨,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他很凶…」
「所以?」
「我生氣了,我對他們說:走就走!我不幹了!」
我心中一緊。糟了!外勞在台灣是沒有轉換雇主的權力的。除非是受照顧者過世、原雇主放棄聘用、或關廠,基本上不論工作條件如何惡劣,外勞是無法如一般本地受雇者以辭職篩選壞老板的。外籍勞動力商品的特殊性,在於限業限量限期引進,一律採最低薪資。再如何糟榚的勞動環境,只要不是明顯違法,外勞若要辭職,只有遣返一途,再沒其他出路。這下可好了,工廠原本就想找個男工,現在總算逼得卡洛琳自己說出解約,看來遣返的動作會很快了。
「我知道我說錯話了,可是我真的很生氣,他們一再欺騙我,而且在那麼多同事面前大聲罵我,好像我是個傻瓜,沒有自尊心。」她說著說著,反倒沈著下來,她知道她沒犯錯,卻要承擔惡果。
當天夜裡,卡洛琳就被送到機場了。抗爭磨湅來的經驗與膽識,卡洛琳不哭了,她進了海關,等仲介離開後,撕掉登機證,逕自找了航警,冷靜地連絡勞委會,要求官方履行過年前承諾的勞動調查,並住進庇護中心等待勞資協商。
台灣官方找來菲律賓在台辦事處的官員,雙方都勸卡洛琳息事寧人,離職書都簽了,就回家吧。
「菲辦就怕麻煩,一出事,只想快把我們趕回去。他們都不想一想,幾百萬的菲律賓海外工作者,每年幫我們的國家賺多少外匯,填補政府財經政策出問題的漏洞?所有的官方都不可信任!」卡洛琳幾乎是不屑的。
「這個案子過年前不是調查過了嗎?怎麼又要再來一次?」地方勞工局也不耐煩了。
「年前說要調任她能負荷的工作位置,年後就換了樣。是你們要卡洛琳先去做,出問題再協商。」
「有的外勞真的很壞,你不要只是聽她單方面說辭,我們台灣的老板和仲介要不要生存?再查,再查也是一樣!」仲介說。
果然還是一樣。調查、協商結果是卡洛琳解約返國,沒別的選擇。一群工人還有集體抗爭、改變政策的可能,一個人又如何形成壓力呢?卡洛琳第三度被送到旅行社,等待一早的班機飛回馬尼拉。當天半夜,她什麼證件、行李也沒帶,一個人走出旅行社,直奔車站。
在北上的夜間巴士途中,她打了最後一次電話給我。
鬆動一點活路
根據勞委會統計,截至2005年五月份止,共有1萬7959名外勞逃跑,其中男性4731人、女性1萬3228人。上個月警方共查獲538名逃跑外勞並遣送出境,其中男性167人、女性371人…………。
卡洛琳會是這連串統計數據中的那一個呢?逃走,由於無法自由轉換雇主,唯有從這個天羅地網中逃走,才能鬆動一點活路。而逃跑,也使她從「拿不到薪水的關廠受害者」,一夕間成為「勞委會與警察局全面通緝的非法外勞」,她從一個汲汲可危的強制遣返處境,被迫藏身到更不安全的非法身份。
我還是會斷斷續續收到卡洛琳的簡訊。她在台灣的某個角落勞動、生存下來,看見警察就害怕,不容易在新的勞資關係中議價,陷入更底層的勞動。飛盟積欠的三個月薪資總算由勞保局代壂發放給所有的本勞外勞了,但外勞部份都被先扣了百分之二十的高額稅款,卡洛琳及其他被迫返鄉的外勞們,都沒機會出面為自己辦理退稅了。我只但願她平安健康,畢竟沒有健保、勞保護身,在台灣是沒條件生病或意外的。
我想著她在他鄉異國艱辛地求生存,一如我認識的許多移民勞工,她們來來去去,從低度發展的國家移動到貨幣價值較高的國家,賺取當地最低廉的工資,學習以有限的資源生存下來,想盡辦法還債、存錢,為個人或一整個家庭尋求更好的出路。這個夢想,不一定會實現,且多半陷入更慘烈的處境。
有時候我會擔憂。當國際勞協又接到逃跑外勞為躲警察而從高樓摔死的案子,我心中不免想到卡洛琳。若真被警方發現了,就束手就摛吧,別反抗了,不要付出更大的代價。真的,弱勢者只能少輸為贏。
有時候我會放心。想著她好不容易免去仲介巧立名目的高額抽成,好不容易可以自主找工作、換老板,也許真開始存錢、還債了也不一定。卡洛琳一向很會打理匯兌事宜,總能找管道挑選穩靠的地下金融。
卡洛琳奔逃的剪影不時出現在我眼前。我彷彿看見她飛快奔跑時,疾揚的長髮,移動的身形,在初春的夜半街道上,踉蹌前進。再前進。(原刊於2005.10.11~12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得獎感言:
知道得獎的消息時,我們正為了821高雄捷運的泰勞南北奔波。一千七百多名忍無可忍的卡洛琳,終於以集體的抗暴行動震驚全台,SNG車開進外勞宿舍,把窘迫的、堪稱奴役的勞動條件送到大家眼前。而這已經是台灣立法引進外勞第十四年了!
我有幸,長期貼近基層勞動者在有限的條件下奮力搏鬥、挫敗擠壓、長出/或沒能長出力量的歷程。我有幸,共同參與衝撞體制的抗爭,並撕裂般地被滋養與改變。如果我大量使用「我們」作為敘述的主詞,那確實是因為行動的背後是組織性的支持力量,而一起熬夜打拼的素香、靜如、燕堂、醒之、競中…也是作者欄中必須被併列的名字。
記錄弱勢者用力發聲的歷史,是集體實踐的一部份。而得獎無疑會有加倍擴音的效果,獎金對勞協房租的挹注也著實令人高興。真的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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