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0月16日 星期三

來去亞歷山卓


.之一.



「我要去亞歷山卓。」



「什麼?」寄宿家庭的蔡大哥瞪大了眼睛。



「亞歷山卓。應該是離市中心很近。有車子搭嗎?」我看著南非約翰尼斯堡的地圖,心裡盤算著和世界高峰會議會場的距離。



「你瘋了?那是約堡最危險的黑人區!我上次到那裡還是六年前,連車子都不敢下!」


[@more@]





「我可以搭計程車去



「計程車更危險。外國人、單身、年輕女性,你找死嗎?」



一旁的蔡大嫂等人也加入勸退行列:「不行,再怎麼重要的會都不能去。那個貧民窟什麼人都有。遊民、失業者、大黑道小混混,大街上公然拿著槍搶劫,你喊死了也沒人理。連城裡的黑人都不敢去。」



這是我到約堡後,不斷地聽聞有關黑人區的敘述。大同小異,非黑人要冒然進入貧民窟可是自尋死路。



事實上,早在自台北啟程到南非參加此次地球高峰會議前,電子郵件上就不斷傳來當地治安極差的消息。出發前二天,約堡當地的《華僑新聞報》上並出現「英勇父親,擊殺搶匪,解救女兒」的新聞,內容大抵是一個移民約堡十餘年的台灣人家庭,一早父親送三個女兒上學前,被四名黑人歹徒持槍翻牆闖進他家的院子,還威脅要射殺他的女兒,這名英勇的父親機警地拔槍還擊,還隔著檔風玻璃追逐射殺了兩名劫匪。



來到約堡,我多次在華人圈的聚會場合一再聽到這個故事及其他類似搶案的細節描述,多半情節精彩,有驚無險。看來像是當地台商都練就了一身射擊好功夫,以一當十,凶神惡煞的黑人若不是中彈身亡,就是逃之夭夭。說故事的華人,多半以這樣的話作為故事的終結:「南非由黑人主政後,治安愈來愈差,真的太可怕了!」



我聽得全身發麻。這些搶匪,要的不過是幾千元、幾萬元,卻冒著生命隨時完蛋的代價。我簡直不忍追問,為什麼,搶匪明明好幾個人,卻來不及開槍回應?其中一個故事中,主人後來從地上撿到三、四個不明空包彈,是不是,是不是這些虛張聲勢的黑人,打從一開始就無意要人命?可私有財產被威脅的人,完全不手軟。那個黑人射出空包彈的故事中,槍法一流的二代台僑,可是拿出掃彈槍,一個接一個,殺人如蟻蠹啊。



看著電網圍繞美麗庭院的華人豪宅,我想像那幾個在南非40%驚人的失業率下,經年找不到工作的黑人,倒在血泊中的年輕生命最後只在報上留下「約堡警方表示,屋主射殺歹徒完全是正當防衛。」毫無疑問,搶劫就該償命。以命相搏的故事,我們一點都不陌生,在台灣,一個又一個失業工人偕幼子自殺的新聞….



蔡大哥特別教我:「我們社區裡若看見有黑人進來遊盪,大半是喝了酒,要趕快報警,否則他們一喝了酒,什麼都做得出來,你在車上他也敢來搶!」



中產階級區,怕黑人越界來搶。黑人區,最好是別去碰。約堡城裡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便捷無比,偶見路旁有大片鐵皮屋、磚頭淩亂搭建的房舍、黑人小孩跟在晾曬衣服的媽媽身邊,豪華轎車飛馳而過,視而不見。


1948年,南非正式實施種族隔離制度,到1990年廢除。至今十二年了。在桑騰的聯合國永續發展會議的現場,近5000黑人臨時工每天在豪華會場走動,殷勤詢問是否需要幫忙;換班時間,他們一批批上了標示著「亞歷山卓」、「索維托」的大型巴士返家。而人們警告我不得前往。



種族隔離制度真的廢除了嗎?
搶劫、姦殺、罪惡的社會污名,無所不在,
中產階級自保的耳語、約定俗成的刻板印象、報章媒體的渲染,亞歷山卓距離美酒帷幕玻璃大廈的桑騰不到十公里,但無人膽敢越池雷一步。
社會污名,給中產階級與黑人區保持距離的好理由,並正當化了潛藏不變的種族、階級隔離。



.之二.



八月底,聯合國在約堡舉行的地球高峰會議的同時,南非民間發起的反全球化遊行也在緊鑼密鼓籌備中,行前的動員會議就在黑人區的亞歷山卓舉行。我原本只想從不甚有趣的大會現場脫離,認識當地較基進的組織,一廂情願就決定要隻身前去了,不料甫開口就碰到潛在社會約定俗成下的種族、階級隔離地雷。為了避免我的妄動造成寄宿家庭的困擾與憂心,我主動連絡召集遊行動員會議的「反全球化論壇」,要求到南非總工會與他們先會合,搭便車共同進入惡名昭彰的亞歷山卓。有當地人陪同,確保平安。



次日開車來住宿家庭送我去的吳先生,一聽是總工會,靜默了半天才遲疑地開口:「他們很悍!」他眉頭鎖緊了,儘可能持平分析:「在南非的台灣人,生意多半作得不錯,就怕總工會鬧事。」



我們一早在新城轉來繞去,街道二旁的商店大多未開張,鐵欄深鎖。吳先生一面問路一面解釋:「一般我們華人沒事不會到這兒來的。」他憂心忡忡的樣子好似在提醒我此行不過是「和比較不危險的黑人一起到比較危險的黑人區」。



好不容易來到南非總工會大樓,門口戒備森嚴的鐵欄櫃檯先就叫人緊張,像是換鈔店鋪,隨時當心被搶。另有一道旋轉鐵門,要先刷了卡才進得了入口,再轉搭電梯上樓。層層關卡,每一關都在重覆強調:「這裡治安真的很不好!」



我也跟著神經緊蹦了起來。直到上了三樓,右邊是南非共產黨,左邊是反全球化論壇,牆上是戰鬥性十足的工會抗爭海報,會議室裡有街頭行動劇的面具與布條,全世界幾無二致的工人抗爭氛圍,一下子讓我放鬆了下來。



車入亞歷山卓,先就看見村口市集的人潮,蕃茄、蘋果、二手衣、日常用品….尋常人家的尋常生活,鐵皮搭建的房舍、未鋪柏油的路面、小孩在巷弄間赤著上身奔跑。那氣氛,像台灣原住民部落,不過物資上明顯是更貧窮困窘。倒是動員大會熱鬧有趣,上千名臨近居民、外地來聲援的團體群聚在社區內的大操場內,反私有制、要求乾淨的水源與土地、反WTO、反美國鎮壓回教徒...,穿紅衣的工會幹部帶動口號與歌唱,大家一步一跳的舞步串成整齊的集體行動,大人、小孩、青少年、老人玩成一團,人口處的工作人員則井井有條地確保入內的人身上未攜帶武器。



同車而來的黑人朋友叮嚀著我要與他們同行,不要輕易單獨走出大會會場,否則一名東方女子在亞歷山卓太是突兀。果然是突兀的。一整天在亞歷山卓四處走動,我是唯一的黃種人。然而我到會場外買水果充當中餐,小孩子好奇摸我的頭髮,年輕婦女邀我入屋喝茶,亞歷山卓的人們看見我,看見差異,卻不先入為主地敵視差異。



我很快地認識六十歲的貝絲,她是街頭一群婦女中唯一英語流利的,這使我詫異無比。在約堡,英語一直是主要的官方、民間、媒體語言,可在購物天堂的桑騰市邊緣,亞歷山卓的中年女人們使用祖魯語交談,差赧地對我笑著搖頭。



頭戴藍色貴婦帽的貝絲得意了,她說:「她們都沒上過學,不會英文。」



「那你呢?」



「我小時候家中比較有錢,讀了書,也住過亞歷山卓之外的城市。」



貝絲熱絡地挾著我的手臂到村子裡串門子,一路走一路大聲喊話:「這是我的好朋友,從很遠的台灣來的。」我也沾染了她近乎炫耀的愉悅心情,一路與人擁抱友好。教堂前是無所是事大熱天戴毛帽的青少年,巷弄間是一家五口擠在不到三坪大的違建,一桶水洗淨一家子衣物的是失業已久的小夫妻,三個大男人合力挖出一部破車裡可用的零件,路邊開了間美髮小沙龍的時髦女子...



「看!」貝絲鑽進一戶住宅:「這麼小,這麼擠,每個月還要付50元房租。」



屋子裡一張床就佔掉三分之二空間,門口處是烹調器具,一張小桌子,二個小孩面向屋外在地上爬著玩耍,母親約莫不到三十歲,並未因我們的突然闖入而有不悅,她轉身從床上又抱起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嬰兒。



看似違建的鐵皮屋原來並不是自有土地。亞歷山卓幾萬名黑人擠在約堡現代化、玻璃帷幕林立的城市邊緣,租屋而居。沒有土地的原住民族。



單親媽媽的加雅自在地餵起奶來。牆上都是塵舊的報紙,顯然是防石灰掉落,狹小的空間倒是乾淨有序。



「好乾淨呀。」我誠心說。



「嗯。」加雅浮起一絲驕傲的神情,家常地抱怨:「還常常沒有水沒有電呢。」她說明似地扭開懸在頭上的小燈泡,約30燭光。



「聯合國在昂貴桑騰開大會,根本看不到真相。」貝絲說:「真正的南非就在亞歷山卓!」



回高峰會議的會場只花了十五分鍾,我下了車才猛然想起,剛剛載我離開亞歷山卓的迷你巴士就是當地人稱「黑巴」,專供貧民窟居民進出城用的,外地人幾乎不敢搭乘。而我渾然忘了警告,獨自一人就付錢上車,與司機一路說笑離開亞歷山卓。



.之三.



回到桑騰的高峰會議會場。迎面而來就是BMW的大型新車展示場,流線的車身,內部機械是高科技、能源再生、環保取向的設計。在一個標榜「永續發展」的世界環保會議上,政府力量與跨國企業緊密結合,藉由更多的新產品販售、替代來證明降低污染的誠意與努力,環保是如此專業而昂貴,環保竟是源源不絕的商機與再消費。汽車展示場的帳幕以藍天、綠地、海洋生物、原住民小孩等作為親近自然的商品包裝,才真叫人哭笑不得。



我剛從缺水缺電、離桑騰高樓林立的商區只有九公里遠的亞歷山卓來,觸目儘是BMWBENS的豪華轎車恍如時空倒置。



這個城市,多麼矛盾。1886年,因為大量金礦被發現,約翰尼斯堡市於是隨著挖金礦的人潮而創立。黃金,財富的象徵。全世界逾百分之四十的黃金來自非洲,其中又有大部份產自南非,總計有五十萬餘名礦工,在地表三、四千公尺深處挖礦,人工鑽孔和爆破履履引起強烈的地層崩塌。



我們來到黃金之國的黃金之城,物價低廉至極,土地便宜至極,當地移民的台僑都住在花園別墅,高級住宅區。每天搭車的路上會見到不同膚色的人,舉著找工作、討錢、或賣報紙的牌子,站在安全島上,或有幾個人一起坐在路邊小草圃上看似曬太陽,其實是在等待臨時工作。像台北橋下的游民。


1994年,曼德拉上台,備受爭議的「反歧視運動」一步步落實,確保黑人在各行各業的就業率應符合人口統計的數字。佔人口百分之七十的黑人大量進入公職及大學,新的經濟體成長,大量的黑人新中產階級出現。在此同時,立法與執法者的貪污層出不窮,許多白人及專業人才抱怨不符資格的黑人拉低了學校及公務部門的水準。貧富差距的擴大更引發犯罪率增加、法律秩序瀕臨瓦解。



在約堡的台僑都是極熱心的好人,但提起黑人,他們莫不搖頭:「千萬不要對他們心軟。」屋子裡,撒掃清理的僕傭當然也是不能同桌吃飯的黑人。



一天夜裡,我與十數名台灣移民到南非作生意的阿美族人共餐,酒足飯飽大家共同唱原住民的歌謠,和樂融融。然後我聽見我的阿美族朋友們這樣形容廠內的工人:「真的,黑人就是比較懶惰,比較不聰明,又愛喝酒、抽大麻,實在不行。」



我的朋友喝著南非特產的優質葡萄酒,一面搖著頭說:「曼德拉上台後要求公部門雇用一定比例的黑人,但他們根本就沒能力治國嘛,國家交給他們,南非只會愈來愈糟。」一旁有人附和補充:「比起十年前,南非治安真的差太多了。很多專業人才,醫生啊律師啊都移民國外去了。」



我一時怔忡無法言語。這些話如此熟悉,不正是在台灣的漢人形容原住民的用辭嗎?我看著在台灣都市裡磨練得勤奮、聰明、懂得作生意的阿美族朋友,他們是原住民中的佼佼者,在好時機來到大力優惠引進外資的南非,享受低廉物價、低廉勞動力的便利,現在都住豪宅、請黑傭、說流利的英語,成為南非的中上階級,「這才是人過的日子!」他們說。



十幾年來,這些台商在約堡奮力打拼,家業庭院得來不易。可落地生根的過程中,種族與階級匯為一堵高牆,台商顯然沒有機會更認識南非當地人;平常的生活中,他們也許會在咖啡廳留下豊厚的小費,會在超市幫小黑女孩買束花,會提供優於當地工資的薪水給家裡的黑傭,但與當地黑人隔著二個世界各自生活。相較於跨國大資本,他們在南非賺取的利潤不算驚人,但適得以過著較台灣優沃十倍的生活,而當南非的社會貧富差距快速擴大導致治安節節敗壞,我的台商朋友們多半已入中年,又能移到那裡再謀出路呢?資本主義的大型競技場上,台商與黑人在結構上被對立了起來,只能自保,順著污名化的風聲,人人自危,保持距離。



我想著加雅與貝絲,她們的笑容多麼坦率,擁抱多麼溫暖,我的阿美族朋友若有機會認識她們,定然感到如族人般的熟悉親近。可是結構性的位置使人與人相互隔離、陌生、猜忌、甚至搶奪、你死我活。在約堡,有人過著「人過的日子」,更多人過得艱苦。大部份的黑人一如台灣部落原住民,沒有土地、沒有工作、沒有出路,還被貼上種族性不可更改的懶惰標籤。



歷史是一個累積的過程。1913年,南非原住民土地法通過,限制黑人的土地所有權,佔13%的白人就此擁有超過80%土地。幾十年下來,黑人被剝奪了土地所有權、受教權、參政權,沒有機會訓練與培養成為這個快速運轉的資本主義社會裡所需要的「人才」。這和台灣原住民的處境不是一樣嗎?顯然,種族與膚色不是根本問題。



八0、九0年代,南非政治改革的發源地就在滿地是黃金的約堡。至今,亞歷山卓還保有曼德拉等民主鬥士的住宅遺跡,政治號稱民主了,經濟上,窮人翻身了嗎?種族隔離政策早已廢除十二年了,黑人執政聯盟上台後,致力提高黑人的社經地位,但增加財富的方法仍以市場改革作為經濟政策的基礎,與全球市場連結。於是,新的黑人中產階級出現在桑騰的購物商圈,但更多的黑人仍在亞歷山卓與貧窮、失業搏鬥。



我在南非約堡參加世界高峰會議,來去亞歷山卓,看見台灣。 (2002/10/2.9.16台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