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426
台日
隆隆高壓電擊截去右手右腳後,開始書寫,開始攝影,也開始畫畫。
千言萬語,無以言說,他用各種方式與自己對話。隆隆經常是悶著的,在人群中保持沈默的觀察,極敏感,又極疏離。我們在工傷協會認識好多年了,才緩慢地熟悉、放鬆、靠近。他平日來協會不主動說話,半夜裡發電子郵件細細長談,點點滴滴與我分享受傷後的一些文字與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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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隆本人說話極簡略、跳躍、甚至是魯莽而不耐的,有時還聽不到他對事件的鋪陳,結論已硬生生蓋棺論定,我常被氣得跳腳,非捉住他耐心句句對質,把思考的邏輯梳理清楚,確認他的外傳語意和內在關注是不是一致,怕造成誤解,也怕太粗糙對待。但他的文章不急不徐、娓娓道來,細筆刻劃他看到的一切景像、人事,寬厚地不下定論,但見同情。
他的文章,我細讀,給回應。有了讀者,他寫得更勤快些,回頭看也往前眺,職災後多年潛泳的生命能量,驚淘駭浪。我是組織工作者,理所當然上了「經紀人」的角色,他的文章任我裁示、發落,如何「公共化使用」。隆隆的書寫,開放成為工傷者內部討論的材料,他參與,仍是不多話,後來,我試著把部份篇章投到大眾傳播媒體上,台日的台灣副刊登了一篇他受傷前的勞動經驗,還配上偌大的插畫,成為當日副刊的主文。隆隆把報紙丟到我桌上,拿稿費請工傷協會的大家去吃鼎泰豊。
個別的心情,可以和社會發生更多的關聯。工傷協會和黑手那卡西合作寫歌,隆隆完成了「回家」的歌詞,描述斷手殘軀從醫院裡返家的心情,家人和他都要假作沒事、沒人敢哭出聲的歷程。幽微的、無法明言的傷後的心情,至今仍不願公開拿下義肢的隆隆,使用歌聲在集體中說話。
後來,他的文字更多元了,夾議夾敘,階級立場鮮明。從一名工傷者的角度看社會,他似乎是多了一層瀘鏡,足以辨識隱藏在新聞表相下的階級差異,經紀人不時半夜接到稿子,要儘速考量適合那個報紙投書才好那時候,隆隆已是工傷協會的理事長了,他硬著頭皮在工人行動的場合拿麥克風說話,但多半是能免則免,他在一團混亂的抗爭造勢裡,單手拿著數位相機記錄畫面,事後一一寄給相關團體,偶而附上他的感言,淨是對滿頇官方忍不住的幹罵。他參與、目睹、記錄、思考、並花力氣找到表達與互動的方式,這是工傷八年後的隆隆,一步步挪動、支持並參與工人運動的方式。
現實生活中,台灣工人運動同時發展到一個可以把幾個不同社群的工人幹部、組織工作者集結起來,漸次進行一點工人自己書寫歷史的功課。這幾年,工傷協會、北市產總、與倉運聯的工人幹部組織起來,共同進行團體書寫,隆隆自然也被拉了進來。要和熟的、不熟的人對話,要看自己,也看別人,還要逐一承受大家對他的觀感與回應,這對於習慣在人群中沈默伏潛的隆隆,是一個新的挑戰。我也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用各種姿態應對團體的討論。
隆隆的文字細緻有韻,繪畫則哀傷深沈,工人與組織者讚嘆連連,隆隆不發一語,似笑非笑。被逼著給回應時,他有時簡直是耍賴:「我就沒想這麼多啊….」有時甚至是挑釁:「這全是你們自己想的!」但下一次,他的書寫會跟著細微改變。我心中暗自笑他:分明是,好想和人互動啊,偏偏出現的姿態總像是拒絕。
在團體中,隆隆的個人書寫開始與他人對話,他觀察著別人對他的文字的反應,不多說明,但我知道他張著超感度雷達,接收眾人的心意與態度,內在自有他的判斷。若閱讀者是善意的、誠懇的,不管是否理解錯誤,他進一步,繼續;若感知有人要故作解人,強自賦加意義,他撇撇嘴,退一步,旁觀。
緩慢地,我們的工人故事在集體中,一篇篇磨出來。像沿著退潮的沙灘漫走,不時驚見奇石美貝,從記憶的深海中沖刷上岸。在他與她的勞動生涯中,書寫是一件陌生的事。所以,一開始,免不了組織者會負擔起改錯字、改標點符號、分段落的工作,但幾次下來,錯別字等技術問題都不再是障礙,真正豊沛的生命故事如何真實被憶起,在生命中找出意義,甚至透過與其他人對話,還重現個別生命的共通社會意義,這個過程,才真是彌足珍貴。
工人集體書寫的源頭,要沈潛發酵成更深刻的意義,需要緩慢的速度,點滴淘洗。而我們總是忙,緩慢,多麼難。前進的速度因此隨著工運的局勢,停停走走,急不得。而來自這十幾年工人運動累積的能量,組織者與工人彼此的協同、扶持、擠壓、與信任,精彩的底層故事才一一出爐。不被記憶、不被重視的勞動生命史料,終會慢慢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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