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5月1日 星期三

眼淚的力量


(1996.5.1中國時報)


要回我們的東西,有罪嗎?


將近半夜了,剛由遊覽車載走兩組近九十個工人回桃園,新來接班的這二組人,都剛從工廠趕來,神情有些疲憊,但精力仍集中,特別是穿過樓下、樓上重重警察的人牆,大家更因「同仇敵慨」的心情,而更見精神抖擻。



這已經是第三夜了,二百多個工人分成六組,輪班排著到桃園工廠守夜、台北總公司談判、以及回家梳洗休息。報上斗大的標題:「員工催討資遣費,福昌老板遭強留」、「員工看守老闆五十多小時,僵持不下」、「福昌員工圍困董事長與總經理」、「形同軟禁」、「留人,可以效法嗎?」……看守、圍困、強留、軟禁的說法不一而足,更有學者祭出六法全書,討論妨害人身自由,女工自觸法網。「可是,明明是他欠我們錢,早該準備好了還,怎麼還要我們來催?來討?要回我們應得的東西,有罪嗎?他幾十個小時覺得委屈,我們幾十年的青春怎麼算?」年資十七年的秀英,漲紅了臉。


[@more@]接班時,有人提及下午總經理假借要上廁所,其實早用大哥大和保彪連絡好了,要趁機逃走,幸好大家用身體團團圍住,才沒讓他落掉。「他好狠哪,蔡富美在廁所門口圍住他,都五十幾歲的老女工了,總經理還是腳抬起來就踼,當場把她踼得彎下腰,現在還在醫院急救!」、「小心,他是老狐狸,一定還會再突圍的。」大家互相提醒著。



會客室裡,工會幹部早和總經理、董事長馬拉松長談了二、三天了。「看他們二個人推來推去,真的很生氣,我們為公司賣命打拼了一輩子,現在工廠在海外設廠愈來愈多,公司在國內股票上市還連漲,居然硬是把我們的棺材本像垃圾一樣推來推去,還把我們當人看嗎?」阿蘭一說,眼淚就掉下來。




無懼的眼淚


總經理又走出來了,女工們慌忙將臂膀左右扣住同伴們,以身體圍作緊密人牆。他直接跳上桌面,從高往下俯視著女工,說:「你們這是妨害人身目由,誰敢碰到我,我就告他!」手提公事包,他決定逕自突圍:「誰敢碰我?」



原本百無聊賴的鎂光燈都閃起來了,警方的搜證人員早準備好相機、攝影機等在一旁,女工們又心酸又委屈,身體靠得更緊密,用集體的力量阻擋他橫衝直撞的揮舞著提包、腳力。只能防堵,不能反擊的戰役。有人率先喊起口號:「簽完再走!」「簽完再走!」緊密扣連的勞動的手及身軀,很多人的眼淚和聲音一起強力爆發:「簽完再走!」簽一份早該給的承諾。



熱力不斷地上湧,女工姐妹們,無懼地流著淚,無懼地喊著共同的心聲,一旁的警察也噤聲不敢介入。
[顧玉玲1] 法律給予私人財產至高無上的保護,並應允其自由跨國流動,卻對弱勢者的權益縛手綁腳,難以施展。所以,女工們實在搞不懂:明明是搶人退休金的強盜,我們把他圍起來,要他還錢,為什麼後來卻吃上了官司?



一開始的委屈,來自老板的翻臉無情,來自青春血汗的不值,隨著集體抗爭的前進,在制度、法律的四處碰壁。



「台灣的政治真的很含糊,一個勞基法放在那裡欺騙勞工!」秋鴻堅毅的臉看不出太大的激動,但是她知道:「我們淚流了這麼多,工做了這麼久,要戰到底!」



我看見,一股巨大的力量,在無懼的淚水中,源源滋長而出。




感覺被騙了一輩子


八0年代末期以來,關廠事件就如野火般漫延開來,就數據上看得到的,平均每年有將近二萬個工人因關廠而失業。行至九0年代末,1996年因關廠而失業的工人更高達八萬多人,而首當其衝的食品製造業、紡織業、成衣及電子業等,幾乎都是以女工為主要勞動力來源的產業。過去三十年來,勞力密集、外銷導向的台灣產業結構,長期依賴著低工資、長工時、機械性勞動的生產線,將台灣女工一波波地從鄉村帶入加工區,一點一滴地建構起所謂的「台灣經濟奇蹟」。



對我這一代的人來說,工廠吸納年輕的女孩、媽媽的記憶,幾乎是不分城市、鄉村的。小學開始,排隊上學的途中,總看見加工區的車子一輛輛地駛進我們鄰近市郊的村子口,將剛忙完早餐、家事的張媽媽、李阿姨、陳姐姐們,一個個接上了車,被載到比學校還遠的、位於嘉義縣的工廠去。有時候是傍晚時分,也經常是到了快九點,媽媽們愛看的連續劇都播放完了,工廠的車子才開回來。在村子口昏暗的燈光下,走下來一個個疲憊不堪的女工,她們彷如是另一個世界的人,讓童稚的我不敢出聲召喚。車子尾有大大的標示:嘉義涼椅大王!



二十年後,涼椅大王進入國會選上立委。而當時年輕的女工們,早成了歐巴桑。紡織廠做久了的多少都有聽力問題,面對面談話,震耳欲聾;電子廠的則多半下背痛磨人,視力也差;中途因為孩子中斷年資的,不計其數;賣命做到老的,就像福昌的女工:「感覺被騙了一輩子!」




完整的人


1991年、「女工團結生產線」成立,之後是馬不停蹄的嘉隆成衣、愛迪達鞋廠、林邊矢崎、正大尼龍、福昌紡織、聯福製衣、東菱電子……一連串的關廠工人抗爭,全是女工佔80%以上的勞力密集產業。於是,我再度看見,童稚時昏暗燈光下,被搾乾了精力走下交通車的媽媽姐姐們,原來,是那樣悶熱的、高噪音的、高密度的勞動環境!村子口的工廠車,竟成為貫穿二個世界的甬道,一邊是家居的,一邊是勞動的。而我也開始認真思考:是什麼樣的制度,使一個人的生活與工作,一切為二是多麼扭曲的事!抗爭過程中,原本乖順的、不計較的女工,在街頭無畏地歌唱、流淚,成為完整的人。



「我們是苦瓜合唱團!」福昌女工自己說起來,都笑成一團。「除了考試院,我們五院都跑過了。連總統府也去唱,唱自己改編的抗爭歌。」幾乎一唱就哭,所有的心酸、委屈、與憤怒,全隨著歌聲宣洩出來。奇妙的是,集體的力量就從最痛的地方,滋長出來。



「我一點都不覺得丟臉!」一向膽小羞怯的寶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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