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7月10日 星期三

尼爾要回家

2002/07/09
台日台灣副刊

同一天裡,同一隻電話號碼已經反覆騷擾我好幾次了。每鈴一聲就掛斷,遲疑的試探。我照著來電顯示的號碼一探究竟。

「哈囉 …. 」一個男人。

「你找我嗎?」我幾乎是對質般詢問。

「啊!」他大叫出聲:「 Madam ,我終於找到你了。」

菲律賓腔的英文。我腦中快速閃過幾個在工地、抗爭、勞資爭議時遇過的臉孔,還是海外串連遇見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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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來好久了,」他一疊聲說:「 Madam ,我把你的名片弄丟了,一直找一直找,昨天才找到 …..

「你是誰?」沒有人喊我 Madam 的,這麼有距離的稱謂,他卻喊得熱情無比,彷彿喚著我的童時小名。


記憶中呼之欲出的,有一個人總謙遜地這麼喊

「你記得我的,我在台灣工作,我離開了。」

「你現在在那裡啊?」我的腦袋裡浮現一個場景,狹小的、擠了八張床位的外勞宿舍,窗外正對著生產線組裝零件的工廠入口,樓下是倉庫,一名菲勞才輪完大夜班又幫老板一早送孩子上學,接連奔波的他,疲倦得一進門就癱倒在床上 ……


「馬尼拉再往南,再南,靠海邊, Madam 。」他高聲說,忍不住笑。

又一個記憶影像拉長了景深,我與他匆匆併行,從汐止到南港搭長程公車,再走很長的、施工中的崎嶇道路(事後證明是冤枉路,繞了一大圈)到忠孝醫院,候診時他不安地小聲求救: Madam
,老板要醫生開個證明好申請勞保給付,我已經來很多次了,醫生根本聽不懂我說什麼,每次都開錯證明不能用 ……


「尼爾!」我喊起來:「你回家了!」

Madam ,我好想你啊。」他又笑了。

那是 2000 年二月,整個台灣社會正陷在「民選總統,翻身作主」的選戰激情裡,族群衝突被政治操作到最高潮,全台灣彷彿只剩藍、綠二種人。在此同時,為台灣經濟打拼的 30 萬名外籍勞工,沒有投票權、公民權、參政權,只有短期契約,用完即遣返回國,當然也引不起任何總統候選人的關注,沒有人要開選舉政見的利多支票給他們,沒有人高喊「族群和解」時把外勞考慮進來。

來自菲律賓的外勞尼爾已經第二度工傷了。十月份,他的右手指被捲入機器,傷勢未癒就被老板要求回廠上工,沒多久,左手也在切割銅管的鋸床上受傷了。職災後,老板就不再支付薪水,說是怕尼爾亂花、逃跑,但為了申請勞保給付,老板還是「預借」了他2000元的交通費好往返醫院取得證明,這筆錢當然也是先說好再從職災給付裡扣除。


尼爾一週要回診三次,掛號費、部份負擔、車資、飲料、醫生證明 ….. 額外的花費一樣也少不了, 2000 元再如何儉省都不夠用,尼爾也只能耗時費力地轉搭公車。


尼爾來台時,都33歲了,未婚。他哥哥多年前就離鄉背井到美西工作,再定期匯錢給鄉下的父母親以改善家計,尼爾自己則是向地下錢莊借貸了十萬元給仲介公司,才得以申請來台工作,他一心憧憬著二年工作期滿,存錢回鄉成家。尼爾受聘的金屬工廠以生產銅管為主,是三十年歷史的老廠了,機器十分老舊,台灣工人常開玩笑說機器會「NG」,而一旦機器故障了,外勞就麻煩了。不論停機等待機器維修的時間多長,外勞一定要在場待命,之後還得額外加班「還」給老板足夠的時數。

「有一次早上八點工作到下午四點,好不容易只剩一個小時就要下班了,機器又NG了,一停五個鐘頭,等機器開動我們再多做一個鐘頭才能下班。」候診時,尼爾小聲說起這個往事,敘述得鉅細彌遺:「那天晚上十點才結束工作,有人還要負責到老板家打掃清潔完,才能睡覺!」

過年前後,工廠裡忙著加班、趕工,同鄉來的桑奈也被同一台機器捲進手指,當場血流如注。雙手俱殘的尼爾嚇壞了,向老板提出回菲律賓休養的要求,想結算之前積欠幾個月的薪資。老板生氣了,給他二個選擇:留在台灣醫療,從此食宿自理;解約離開台灣,機票全額自付。職災補償?隻字未提!

我們到汐止的工廠試著和老板溝通。身兼總經理的小老板,一派斯文,大言不慚:「你不知道,這些外勞,手上有點錢就會作怪,我們每個月幫他把錢存起來,做到二年滿送到機場再一起付給他啊,免得他約一滿就逃,到處都是非法外勞,成為台灣治安問題!

「他受傷,我損失大了,勞保給付雖然抵充了七成的薪資,但我們還要負擔他的吃啊住啊養一個不能工作的人。」他靠近我,體己地說:「我們台灣人好說話,他們外勞....」

攤開法令,除了討回職災醫療期間的積欠工資,尼爾幾乎沒有太多籌碼可以談判。外籍勞工長期在台灣扮演廉價勞工的角色,雖然也定期繳納勞保、健保費,但一旦遭受職業災害,卻因為「契約期滿,遣返回國」的就業服務法規定,不但使他們喪失勞保最高可領取二年的職災傷病給付法,也不受勞基法「職災醫療期間不得解僱」的保護。就服法與勞保條例、勞基法相抵觸的惡果,卻由職災外勞獨自承受。不管是醫療中被迫遣返、或因身心煎熬自願返國,外籍勞工都面臨勞保中斷、傷病給付與殘廢給付俱無著落的窘境。

法令走不通,最後我們組織了本地勞工一起到勞委會為外勞工傷爭議拉布條抗爭,逼官方面對勞動法令的自相矛盾,也逼資方拿出非法扣發的薪資、及預估的職災殘廢補償。尼爾萬萬沒想到,他來到台灣根本還沒賺到錢,卻成為台灣第一個手纏繃帶、帶傷到勞委會前抗爭及演行動劇的外籍勞工。


直到舊曆年後,尼爾的工資與勞保給付總算依法發放了。我知道他還背負著十萬元仲介費的高利貸,我知道他回菲律賓後未來醫療全要自己承擔,但 尼爾一刻也不想停留,他拿到回程機票時,興奮得全身都發抖了。

三月中旬,台灣總統大總揭曉前,尼爾搭機離台好似掙脫牢獄。

Madam ,你會來菲律賓嗎?」電話那頭,他熱情詢問。


「你會再來台灣嗎?」


「哦,不 …… 」尼爾像針刺般叫了起來:「我不再去了,台灣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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