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25日 星期日

收驚


鏡頭拉近些,是數個蒙太奇轉接畫面。

還是在長巷子裡走。眷村房舍的標準標格:一式一樣的灰黑瓦斜屋頂(我再長大些就經常夜裡爬上屋頂遊走,得意非凡),還有大門兩兩相對的家戶間、彎彎曲曲的窄長巷,如阡陌相通。[@more@]

我在哭,倒不是真掉眼淚,可就是嚶嚶泣泣啼啼,沒完沒了。媽媽手上拿著我的紅色小毛衣,還有倒蓋在塑膠袋裡的一碗米,左手使勁提拉著我往前走,攀過橫跨水溝的階梯,再走。一旁是蹦蹦跳跳的姐姐。我不甚專心的哭啼著,當時或者如今回憶時的腦袋裡逕自跳接到昨晚、前晚、還有之前好幾個連續夜晚,是啊,是我,我一直不肯好好睡,半夜裡哭醒了要人輪流抱著、搖晃著安撫才稍作安歇。鄰人們都勸媽媽趕緊帶我去收驚,現在,我們正走在去收驚的路上。我知道,我還在哭,我是家中第五個孩子,也許三歲多吧,已經有點重了,不是那麼好抱著哄。

記憶的鏡頭繼續停留在我夜哭的場景───咦,且慢,我看見昏黃的五燭光燈光下的大木牀上,睡眼惺忪抱著我搖晃的媽媽,旁邊是一長條粗布巾橫過房間牢牢釘緊,中間懸掛著一只嬰兒吊床,那是初生數月的弟弟,我與小乖老擔心睡在吊床下會被半夜尿床的弟弟淋溼,這個擔憂那麼真實,我們邊睡邊滾動,為想像中的尿雨天降而激動不已,但至今想來這個預言似乎也不曾真正發生過。那麼,這時候弟弟都出生數月了,我應該已經五足歲了。這才是我真實的年紀,原來這樣大了,幾乎和現在的小樹一樣了呢,可我似乎什麼也說不清楚,淨是抽抽噫噫沒完沒了,最後鄰居媽媽報了家神準的小廟,要媽媽帶我去收驚。

我記得,我都記得那一路,記得灰濛濛的天色,我邊走邊吚吚哦哦持續哭著,知道大人要帶我去收拾這個毛病,我這樣神智清醒地走著、不知恥地哭啼著走經我的幼稚園男同學家旁,有點不知該如何停下來才好。那時候,我就知道我快要好了,這個歷程似乎是不可免的,我有點期待而毫不懼怕。

下個鏡頭就直接切入那個陰暗的、村子外的人家,那並不真算個廟,不過是尋常人家裡有個不尋常的通靈者,所以客廳就拿來拜神求事,做家事的空檔兼著做神職。從童稚的我的眼睛裡看出去,那是個老得不可思議的女人,身體和頭髮都是灰色的,輕易就可以藏身、或溶入煙薰得厲害的底色裡。客廳的神桌上凌亂放著佈滿煙塵的幾尊神像,裊裊圜繞的是終年不息的香火,整個畫面中似乎只有我的紅毛衣不合規距地跳脫出格,啊,紅毛衣兀自飛昇起來,在半空中繞著煙火轉了一圈,又一圈,轉到第三圈我才看出是灰頭髮的老婆婆緊握著我的衣服轉,她喃喃自語說著通神通魔不通人的話,也許是警告,可能是求情,或者是撒嬌討好,誰知道呢?可她那專注神秘的呢喃,令我深深著迷一時竟爾忘記啼哭。

紅毛衣沾染足夠的香火後,緩緩降落在黑沈的神桌上,攤開的衣袖露出裡面包著的一碗白米,那是我下一餐的主食。老婆婆像是憑空變出一紙薄黃籤,神秘地一現身就要引燃銷毀,餘燼泡在小茶杯中,她伸手入水,沾指拍拍我的胸、背,還有,格外用心地沾溼了手又拍拍紅毛衣,似乎這才是主角。確實是,打從我們進入這個有著水泥地前庭的一般民宅,紅毛衣就成為老婆婆與神明注意焦點,媽媽和老婆婆說些什麼我的夜哭症狀時,我們都有志一同地看著紅毛衣,彷彿哭的是她。這使我有一種置身事外的安定與輕鬆。印象中,我回家似乎也不必穿著紅毛衣做什麼,當真紅毛衣就只在那個神魔交錯的時空裡,全權替代我的身份繞圈、拈香、包白米、沾符水,替我求得平安。

去收驚前我就知道再來就沒事了。果然我就好了。

收驚,收服得我驚奇又著迷。至今念念不忘。

小樹幾個月大時,我的媽媽也帶她收過驚,說是奶媽說小樹連續幾天胃口不好之類、並無明顯實證的小事,我興緻勃勃要跟著去,媽媽事前問過鄰人收驚行情,說是這檔小事在樹林小鎮包個一百元紅包就行了。我聽了大吃一驚:比看醫生的掛號費還少!怎麼可以!幸而媽媽向來出手大方,加倍包了二百元紅包。

正午吃過飯後,我們來到了廟門口。乾淨的外牆,新紅翠綠的浮雕年年重新上潻,有點假但總之是看來熱鬧有勁。小廟就位於巷弄轉角,坪數也不過一戶人家大小,但終歸是廟,有圓柱與飛簷,也許缺一顆榕樹,但實在不應苛求。

亮晃晃的大白天,廟公正與三五老人跨坐在長條木椅上走棋,聽說是孩子要收驚,老人們當下熟練地撤開椅凳,棋局還穩著安放在神桌旁,有人些閒散地走出去抽煙,有人忙著幫忙點香、問孩子症狀。廟公拈香拜了幾圈,朗聲向神明請安,口裡說的是我聽得懂的閩南語,他且和善地轉頭問我小樹的全名及出生年月日,要神明多加保佑,別讓她受驚嚇、不好吃、不好睡。隨後廟公要我抱著襁褓中的孩子跨越廟前一條地龍,算是完成一個儀式,獲得加持。那紙不可少的黃符籤,廟公夾在雙指間在案前爐火繞過幾圈就讓我們帶回家,自行燒過給小樹洗澡時泡水沾身即可。

如此五分鐘完事,我們稱謝送紅包走人,老人們又聚攏來下棋。我,我只是,不知在惆悵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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