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219 台日
談戀愛後,阿勇開始積極找工作,天天來工傷協會看求職廣告,還買了件雪白襯衫、外加幾款花色風格迥異的領帶,高高低低懸掛在協會的窄小浴室,每次出門應徵回來,就很認份地自己洗淨晾乾。
身心障礙者在就業市場的挫折與限制,是很殘酷的,但阿勇都頂了下來。幾週後,他要開始正式上班了,租屋售屋推銷員。
「這一定要靠業績的。不景氣,你又不懂房地產。」我忍不住潑他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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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說有底薪,跟著學就好。」他躍躍欲試,還不讓我們陪同去看看。
上班第四天,勇媽媽來電,氣急敗壞:「阿勇把我存褶裡十幾萬都提光了。」
阿勇說了個離奇的故事:為了某個款項尚入未帳,老板向他調借 6000 元,並陪同他到提款機領錢,隨後趁他上廁所時把存款內剩餘的十四萬全提領光了 …
我問了大半天,支離破碎兜不攏一個邏輯說得通的事實。阿勇的表情認真,但話裡破綻百出,善心的老板忽地成了黑道大哥,公司不能再去了,家裡也得暪著,否則黑道會對父母不利!阿勇為了保護老爸老媽,現正私下運作再借一筆錢買斷糾葛 ….
「大姐頭,我只能信任你了。這幾天,誰來找都說我不在 ……. 不不不,我沒說謊,你要相信我。」
我的一團疑問愈問愈糊塗。我相信阿勇嗎?我知道他 22 歲受傷後,某種程度就自暴自棄、任性地不再長大,把老婆罵跑了,孩子一逕丟給老母親養,他則東混西混頻出狀況;我知道他還吃著鎮定劑,控制癲癎發作;我知道他緊張時就嚅囁不吭聲宛如自閉;我知道他總是健忘放我鴿子
…… 可是他從來不對我說謊。
阿勇的女友阿芬在酒店工作,貧窮的家庭是個頻出狀況的經濟重擔扛在她肩上。我問起上回阿芬的父親病急要用錢的事,阿勇說已經擺平了。錢從那裡來?他不語,笑著,穿上雪白的襯衫約會去。
後來,協會的修法基金帳本及印章掉了。一早進門,翻箱倒櫃的痕跡清楚可見,這個賊,到處是線索!我們找到好幾張蓋了大小章的銀行提款單,歪斜的字體寫著 47 萬!我倒抽一口氣:是阿勇的字! 47 萬是帳戶內的全部金額,是大家,包括阿勇,多年來辛苦為職災勞工保護法立法行動所籌募的基金。
對我們這樣一個存款永遠只能再支撐三個月的民間團體, 47 萬是好大一筆錢。不一會,阿勇若無其事的來了,若無其事的說不是他。協會是他第二個家,唯一自在的去處,他怎麼可能?
銀行調出昨日的影帶,櫃檯小姐說:「斷一隻手的男人,很好認。」影帶上清楚就是阿勇。
他姐姐和我徹夜深談:「我看,讓阿勇去關吧。協會的錢我爸媽會想辦法還。刑責的部份,就讓他吃點苦頭吧。」
勇媽媽當然是不忍心的,叼叼絮絮說起阿勇去年到姐夫的修車廠工作,每天晃來晃去不願學技術,以後怎麼好再拜託人?他拉過保險,全部親戚都充了他的業績,最後他還是做不下去。當過保全,被捉到夜間打瞌睡就被解雇了 … 最後,勇媽媽說:「你看看,協會可以不告他嗎?留了案底,又是殘障,工作更找不到了。」
阿勇的老爸爸緊急籌了錢來協會還,警局的公訴罪撤不回,勇爸爸在律師的建議下出具醫生證明說他是精神錯亂了。
錯亂。偷錢的阿勇與談戀愛的阿勇錯亂了。又一次,勇爸爸替阿勇擺平一個困難。我一直在想,我們還能做什麼?工傷協會在職災法律上,提供協助與陪同;在工傷者的網絡上,提供一個平台互相扶持,共同找出路;在社會對話,提供一個集體發聲的可能性。但阿勇的挫折與逃避,阿勇的感情與迷惘,我們還可以怎麼做?
他是這樣弱,又這樣不甘心。他的職災官司, 11 年了還在纏訟當中。他的殘缺,社會不給空間,而家庭編織起一個綿密的網,把他一次又一次接起來。怕他承受不住。
他開始談戀愛,開始說謊,開始進入另一個使他放心、對自己滿意的虛構世界。在那裡,他對抗黑道大哥、保護家人,在那裡,他豪氣地把錢饋贈給需要的女人,他在謊言中建立了生存的價值與意義。
這個社會,挫折與痛苦都丟給個別的人來承擔,錯亂的真是阿勇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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