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306 台日
因高壓電擊的工作傷害而截去右手的阿勇,在職災後的第八年,被送入精神病院,原本標示「中度肢障」的殘障手冊,換了新的,「重度/多重障別,肢障及精障」。
好長一段時間,他住院治療,連電話都沒法子說。一年半後,他出了院,固定每天去參加心理復健課程,下午在醫院附設的飲食部輪班賣粽子。
「再來有什麼打算?」二年多不見,我是真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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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這幾個療程作完吧。醫生說不吃藥的話可能又會惡化。當初電擊的時候,這裡,」他比比後腦 ,「留下一團血塊,影響巴多胺…」
「所以,果然是工傷後遺症?」
「嗯,巴多胺被血塊阻斷了,行為有時就會不受控制。」他條理分明。
「你電擊後常出現的癲癎也和這個有關吧?」
「對啊。」他嘆了一口氣。
怎麼能不嘆氣呢?身體的、精神的拖磨,都不是截肢復健出院就完結的。在工傷協會,職災勞資爭議外,我腦中閃過這個人那個人,失去雙手怕拖累妻兒離家要自殺的,顏面灼傷後不敢見人得了重度憂鬱症的,坐輪椅的年輕男孩開始亂編回憶、偷偷喀藥至錯亂的……. 遠的近的找出路的無能為力的,都是真實存在著、受苦著,卻也是職災數據上、法院判例上看不到的。
從勞保的職災殘廢給付上,官方每年可以計算因工傷截去多少肢體、器官,但我們無法換算各式精神上的後遺症,無法換算整個家庭付出的代價,無法換算一個不友善的社會環境如何繼續惡化傷口。
協會搬家的入庴典禮,我一早去接阿勇。
「大姐頭,我現在每天都自己搭公車去醫院欸。」他邀功似地說。
「你的三輪車呢?」我記得他那輛破機車,排氣管老舊不堪,老遠就聽見他驚天動地來了。其他截去單臂的會員,多半在機車把手處加裝不鏽鋼環套,把缺了一半的手臂套進去,讓另一隻手有使力點就可以了。但阿勇當年截肢的右臂一再感染,最後直削到肩胛骨,完全沒有支撐點,代步的機車只好大費工程地改成三輪車。
「早報廢了。而且在台北街頭,真的好危險。」
「你搭公車還怕不怕?」我記得,是的,我都記得,他一回搭公車遇到緊急煞車,一路從車廂尾滾到司機旁的經驗;也記得他單臂握不穩懸掛的公車吊帶,跌撞搖晃的同時還要逼自己不去看那些嫌惡避開的眼神….
「不會了。」他再想想,改口了:「嗯,一點點。」
「怕什麼?」
「怕被看出來。」
「看出來肢障還是精障?」我拿起他的殘障手冊,敲敲他的頭。
「嘿,大姐頭啊,來協會這麼多年,斷一隻手早就不算什麼了。」他作勢揮動扭曲的左手,低聲說:「怕別人知道我有精神障礙的問題。」
一重關卡後又有一重,步步險關步步難。
下班後順道繞到阿勇家,他的房間像個倉庫,兒子的玩具堆了一地,還兼放家中的雜物,我笑他:「只有床鋪是你的哦。」
「兒子現在和我很好哦,晚上都會和我玩過了才去睡。」他悄聲說,掩不住得意。兒子出生不久他就工傷了,11年來,挫折不斷的阿勇自顧不暇,沒能力也沒條件關照兒子的成長。想不到一場長期精障治療倒穩定了他們的父子關係。
他住院期間,心情慢慢穩定下來,還交了個女友,是同院的病友。她的老公外遇、婚暴,她被逼得失了神智,拿刀殺夫又自殺,幸好沒人死,她住進精神病院半年,和阿勇相濡以沫。現在呢?各自求生存了。
阿勇找出幾張身心障礙者運動大會的獎狀,「我現在可是醫院的模範生哦,恢復得最穩定。」他說:「我想,工傷截肢那關,過得了,現在我也要撐到血塊慢慢鬆掉,會控制自己。」
「真的,認識你十年,現在是我看見你最穩定的時候。」我誠心說。
「等進了外面的社會,還有一關要過呢。這需要很多人一起幫忙,我知道。」他直視著我的眼睛:「爸爸叫我謝謝你。」
「你怎麼變得這麼有禮貌啊?我們不太熟嗎?」我再敲他一記。
「醫生說的,我們要常說請謝謝對不起,別人才會接納我們。」他一板一眼說完,自己也笑了,再加一句:「真的,大姐頭,我最謝謝你。」
我害羞起來,蒙著臉大叫:「哎喲,你神經病啊。」
阿勇又笑了:「我本來就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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