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3月2日 星期日

情書(阿勇之一)

20021225 台日

「大姐頭」是工傷協會裡阿勇對我專屬的稱呼。

阿勇塊頭大,身材壯碩,右上肢截斷到肩胛骨,他不戴義肢,平日裡單邊衣袖懸空晃盪著,他臉上還是靦腆的笑。當年二萬二伏特的高壓電,燒得他整個胸膛都是糾結的灼痕,一路延燒到下巴,乍看更顯得是個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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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極少開口,開會時坐到牆角,心思在遠方,但他看見我,毫不遲疑就喊:「大姐頭!」跟著我忙進忙出,等待差遣,單臂騎機車去幫我買文具用品。我也就老實不客氣當起大姐頭,糾正他的穿著、逼他用扭曲的左手打電腦、盯著他鎮定劑要漸次減量、罵他孩子氣不負責任 ….. 後來才知道這個中年男人在那時還不到三十歲,果真是比我還小上二歲。

回頭算算,他發生工傷時不過是個 22 歲的小男生,年輕的妻、襁褓中的孩子、沒法子勞動的殘缺身體,都成為生命不可承受的重擔,他於是更孩子氣、更不負責任了。截肢、植皮、補皮
零零總總的手術共開了三十幾次,止痛嗎啡打到幾近上癮,他日後飽受癲癎之苦,天天要吃鎮定劑,吃多了反應遲緩,吃少了又怕失控,幾年來進出醫院是常有的事。

後來,他開始陸續向我提起離家出走的老婆。

「是我不好。」他說:「我自暴自棄,她辛苦了。」

說了幾年,阿勇開始自己動筆,把整個過程零零碎碎記錄下來,七、八張不同時間寫的紙片,拼湊成一封給老婆的信,讓我幫忙改改錯字,郵寄給她。那時,距離他受傷都已經五年了。


娟:

你離家至今,兩年多了。我依然天天想你,現在過得好嗎?

職災發生時,我們的孩子才剛出生,你一定辛苦了。那時候的我,也還在學習適應醫療期間生不如死的痛楚,二萬二千伏特的電壓奪走我的手臂,最痛的是,一想到殘廢了日後怎麼生存活下去?年輕好勝的我,完全失去面對你的能力!

曾經自我了斷,不過上天還是客滿,閻王不欠人的時間,我又回到了冷若無情的人間。面對著現實的人生,路是那麼的難走;殘又怎麼不廢,就好像破了車胎的汽車一樣,不動了。出院一年後,我鼓起勇氣請朋友幫忙,有了一份工作,那時我只求重新自立,對工作條件一無所求,只要賺錢就好,一天500元守著機台,夜裡睡在工廠加蓋的閣樓上,遠離你與孩子。但沒多久,最殘酷的問題發生了:老闆因人手不足請了一個外勞,身體殘缺的我又失業了。

失去工作,我更加不敢面對你。你幾次帶著小孩來找我,都被我硬趕了出去。還記得是母親節那晚,我把你氣走,心裡雖然捨不得,但如果不這樣,傷害更大。只因為你是我的最愛,興其二個人痛苦,不如就我來承受!每天看著你的臉孔是多麼的無可奈何,而你面對無能又傷殘的老公,依然天真、不能了解我的掙扎,這更加重我的痛。把你娶進門,卻讓你照一個殘障無能的老公,無法給你幸福美滿的家庭,我的暴躁憤怒其實只是因為我氣我自己太為難你了。趕你走,心裡卻同時許願只要等日子好過,我一定要再找你回來,那怕是下輩子。

日子一天天過了,無奈的我,也不成氣候的跟著一天天的過了,小孩也長大了。血肉真好,活著真好,只要從活著的血肉裡抓出一點生機,就有光明有希望。做人多傻啊,只為一份傻想,奔走生、奔走死。但再怎麼的用力也改變不了事實,失去的手永遠的長不出來了。

現在,我已找到保全公司的工作,時間很長,但工作穩定,你大可放心。過去就都過去,就算有什麼也請諒解我當時的無知。我已離開父母的家,搬到桃園,不知你是否替我高興?告訴你是讓你知道我已安定、獨立、再度成長,也不再有無聊或莫名其妙的舉動。不要再躲我了。把不快樂和不如意丟掉,重新再出發,我希望能再站起來。

冬至早上回台北看兒子,最不能忍受就是假日的寂寞,吃了媽媽與姐姐煮的湯圓,又回桃園,代同事十二個鍾頭的班。生著病上班,心裡想的卻是曾愛過、恨過、如今思念不變的你。頭好痛,同事又叫著巡邏廠房,我茫然地走一圈,心裡只想著天氣這麼冷,你要小心照顧自己。

好想你,你是否還願意執著這份感情?回來,不會再讓你受委曲。我和銓銓期待你的佳音。

阿勇


後記:情書是真的阿勇的情書,刊出後我把稿費給他,他笑紅了臉:「那,我要請你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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