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1日 星期五

200408小樹正在長大

20041120花蓮

(200408印刻文學誌)

小樹語言能力遠不如行動力開發得早,三歲後總算才習得了一點溝通、對話的能耐,像是忽然通天眼了,之前零碎的字句,彷彿才定了焦,看出點意義來。

而她的字彙仍是少的。猜想是遊走在爺爺奶奶的客家話、外婆的閩南語、與爸爸媽媽的普通話之間,諸多方言尚未各就其位。

「拜拜!」是她最早習得有意義的表達語言。約一歲就知道,對你不耐煩、電話裡不想再敷衍了、想離開了…….她表達「拜拜!」的聲音向來清脆、直接,甚且經常是洋溢優越感的。

因著「離去」一事,令小小孩雀躍狂喜,她的行動尚無法完全自主,別說是出遠門了,連要下樓都有賴大人幫忙開門,而主動向仍留在現場的人道別,意味著她是被揀選的、可流動的,相較於車窗外向她揮手的巷子口孩子們,相較於還佇在客廳只能看電視的無聊家人,相較於會議場中看來會一輩子都在開會的叔叔阿姨們……大聲說「bye~」的小樹,簡直太驕傲了。

流動,意味著出入新國度,想像中更美好的所在。

[@more@]所有權
正午時分,在家悶了一上午的小樹又不斷地以向阿嫲道「拜拜!」,堅決宣誓她「早己要出門」的決心。驕陽炙烈,巷口一個小孩也沒有,可想見公園也定然是一片死寂,但寂寞的小樹強烈欲望著出遊、行動、以及想像中遠方的人潮。

我推出腳踏車,心中盤算著昨天路經的公園,有一座小圖書館,可以作為我們向這個小鎮攻堅再探險的新據點…….。每天總也早出晚歸、閒時只想窩在家中的我,前後居住樹林幾近十年,卻對這個市鎮極度陌生,左鄰右舍都面目模糊。是因為小樹,我對樹林才開始長了新眼界,週邊的人事物才一一長出可供辨識的座標。

例如,同一條巷子裡,與小樹同一年出生的孩子們,竟然就有五個。圓眼睛的佳琪一家人都友善,奶奶尤其會三不五時帶點自製的小點心送上門來;晚小樹三個月出生的鳳儀,父母平日都忙作工,她自小就被交託給住在對門的外婆帶,而這個眼睛不好、背駝得厲害的外婆,還要帶另二個上小學的孫子,共居的大兒子原本在市場賣蚵仔麵線,生意不好去年底收了攤,現在常帶一名大陸女子回家,據說是作起了三七仔,麾托車出出入入送妓到府服務;至於那個好有禮貌、怎樣也不進入別人家門的清秀唸小二的女生,原來是巷口賣特大冰塊的人家的女兒,知道後我每每路過就要向不知是她爸爸還是長兄還是工人的製冰中年男子,點頭致意──這也才發現,人家應是早識得我的,老鄰居了,是我之前視而不見;再過去,新開的家庭美容院,進進出出風一樣飛奔的正是那個常騎腳踏車的小男生,小樹經常一路跌撞疾追而去,拉開美容院的玻璃門就要來人把剛才一起玩耍的哥哥交出來還她。

整個樹林,都在開店作生意,我與小樹一路漫遊,忍不住注意起兒童美語班、安親班、小小天地等等眾孩童出入之處,這鎮上,小店林立,生機勃勃,新生人口真多。

圖書館不大,藏書也不多,但於我已是夠用。親子區桌椅就佔了一樓閱讀區的三分之二,還有五檯電腦都佔定了小孩,限時三十分鍾要換人,還看不出排隊等候的遊戲規則,總之是一直有人安靜地遞補上去。啊,右手邊則是略顯侷促的成人區,還有Time雜誌,一個深膚色、看起來是菲律賓人的女孩快速翻閱英文報,旁邊的椅子上放了包購物袋,看來是趁買日常用品時來透透氣。

孩子們安靜地看書、走動換書,小樹高興了,她最愛的不過就是「很多小朋友的情境」,並努力讓自己融入其中。我也高興了,四週陳列的是孩子們的繪本、圖畫書,再往裡走,有大人的書,藏書零散,看來是各種管道募捐來的,沒有系列叢書,沒有大堆頭的百科全書,有的言情小說同名的一擺就是三本,但整理得乾淨有序。我們於是各自找到各自融入圖書館的方式,互不干擾,但彼此知道對方的位置及動向。

這很好,非常難得的狀態。我且遊走找尋不會花長時間閱讀的閒書、雜書、好奇書、重溫書,小樹則一板正經地搬書回桌、不甚專心地翻過二三頁後又放回櫃上再尋新貨,她並且有了追隨對象地跟著年紀稍長的小女生移動、自顧自碰觸與點頭,很上道地暗示她與她同是常客,無暇理我。

我享受她無暇理我的清悠時光。

回家後,小樹四處宣稱今天遠征「圖書館」,令人興奮的新字眼。

「你去做什麼啊?」我問。

「看書啊。」她洋洋自得。

過一會兒,她回頭問我:「媽媽,那些書是誰的啊?」

「大家的啊。」

她靜默半晌,說:「是小樹的。」

「是每一個小朋友的啊。」

「是小樹的。」她不悅地糾正我。

啊哈!總算,總算碰到所有權的教材了。

小孩的私有觀多半起自具體的使用權。她語彙尚短少時,超級市場看見想要的東西,會拿了就說:「我的!」意味著她要用了、吃了。被拒絕不准拿走時,私有權的欲望反而更被勾引出來,佔有佔有!我的我的!拿到手了反而不一定使用。

手上糖果多了,小樹向來不吝分享。幾次見她不願分給旁人時,多半是數量少了,她心中自有遠近親疏的計量,拒絕分出去,說是:「不要!這是媽媽的。」逕自在有限的資源裡配了一份給我。

偏偏我向來對孩子的私有權意識、獨佔欲望都極敏感,直覺就要抗拒她私己的小氣行為,逐一疊聲退回去,交給來討的小朋友:「我不要我不要,你拿去!」

「媽媽的,媽媽的....」小樹急了,又搶回來,淚眼汪汪怒視我,彷彿我怎麼把她的心意給推向他方,悲怨交集。

我是最相信人類最初對於所有權的界限不應該是如此涇渭分明,觀看孩子對「擁有」與「使用」的認知,很是挑動我對所有制的神經(我的左翼世界觀,竟是違反自然的嗎?可無節制的掠奪、佔有,才真是違反自然的呀。)。你的,我的,全有全無,硬要分個你死我活難免得失心慘烈。

這一回,我們一起碰到公共財。

「那些書好看嗎?」

「好看!」

「小樹可以看嗎?」

「可以啊。」

「姐姐哥哥可以看嗎?」

「可以啊。」

「只有小樹看好嗎?」

「哥哥要看,姐姐也要。」她急了。

「明天再去也可以看嗎?」

「明天還要去看!」

「所以書是大家的啊,所有的小朋友都可以看,很棒呀。」

「嗯,很棒。」

「圖書館的書是誰的?」

「小樹的。」

「還有誰的?」

「大家的。」

對我來說,知識一如水、自然、公共事業,都必須是大家的,是公共財。自由市場的毫無節制必然走向壟斷,偏偏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麼人類積累的智慧、勞動生產的物品都有了專屬權,窮人注定用不起。只要想到孩子們之中,有的用不起、有的用得起,怎麼有辦法忍受這樣的國家與政策?

自由放任的國度裡,避免不了因逾越個人所需而掠奪他人的漏洞。為了防止從漏洞中掉下去的人,或殘或病或傷或苦的人,亂了這美好國度的秩序與快樂,於是再製造各種防線,以各式福利來接濟掉下去的人─勢必也還有接不住的,也只有任他去、假裝看不見。在井然有序的世界裡,混亂與失序也有其對照存在的必要與必然。

而我想像著,是的,經常是缺乏想像力地依循著前人所描繪的另一種可能,一個相對沒有壓迫的人與人的、國與國的關係,令人神往、期待、願意花力氣共同打造一點地基。

期待所有的孩子們都得到共同的照顧,匯整眾人的知識與能量,共同滋養與學習,就像是,啊,圖書館一樣的所在。


集體

小樹一直知道她只有和小孩子是同一國的。

她的社會化最緩慢進展的部份,就是討好大人。顯見生存中受到的關注、滋養已是足夠,不需要花力氣討好以獲得額外利益。

於是,我每見初識的朋友,很熱心、又很親慝地逗弄小樹,不論是作鬼臉、擁抱、輕撫、眨眼、重覆無意義的小動作討好…….都不免令我尷尬萬分,很想很想在那個大人太累、太受挫之前,不傷顏面地勸退:「不要再自取其辱了吧,她不是那種可以逗弄得逞的小孩….」

大人對待她,多半是吃力不討好。小樹心情好時,會主動打招呼、主動過去碰你一下、主動對你笑,但你若以為因此而可以得寸進尺、貼身擁抱,那又是要自討無趣了。小小孩會立即掙脫,毫不掩飾她的不悅、不耐,之前你以為二人眉來眼去、你單方面送糖說好話賣力陪玩已建立的友好關係,其實根本不堪一擊。

但她與孩子們,完全是另一回事。可以全然放棄尊嚴與驕傲,毫無勉強地曲意承歡、百折不攘,就是要和孩子們在一起。

平日幾乎是沒有玩伴的小樹,在人群中永遠張著超級雷達尋覓小朋友,只要有年齡被編排在青少年以下的對象出現,她幾乎是飢不擇食就要撲上前去,亦步亦趨隨著孩子們的蹤跡移動。

在家裡待得厭煩了,她就要出門去。有時正值用餐時間,巷口原有的喧囂一時如煙花驟逝,我們拖拖拉拉穿好鞋、綁好髮辮,一出門早已繁華過盡,安靜寂寥彷如從來不曾有過人蹤,才五分鍾前聽聞的人聲笑聲咒罵聲像一個趕赴不及的狂歡,錯過的永遠最美好。

失落的、被遺棄的小樹於是徘徊、遛漣,不願返家。那時她才一歲多,剛習會走路,就很擅長沿著牆一戶戶去找人,在半掩的大門口、在低矮的圍欄旁,對著裡面正在吃飯的人家,偶聽見小孩的笑鬧、哭鬧聲處,癡癡地喊:「姐姐,姐姐…….」根本是不認識的人,而她一心要找朋友。

散步時遇到下課後的小學生,小樹立即欺身過去,討好地笑、討好地拉人的手、討好地說:「哥哥。」,其他小男生反射般怪聲怪氣叫起來:「她喜歡你!她喜歡你!」被點名的男生,窘迫地甩掉小樹的手,快步伙著大家向前,把雙手都搭上同儕的肩,不再外露給小樹有機會貼上身拉上手。

小男生們邊誇張大笑大步走,邊餘光留意著亦步亦趨的小樹。小樹鍥而不捨,再度擠身過去,先假作是一伙的再說,且不管那前進的速度於她著實有些吃力,且不論他們大聲說笑的內容她一句也跟不上,且不顧她與他們的身高相差甚距實在不像同伙人….漲紅著臉的那個哥哥突然轉過身,用力把小樹推倒在地上:「你不要來!」速速又和同伴們前行。

驕傲的、不屑討好大人的小樹,笑了一半的臉僵了二秒,她自己爬了起來,拍拍膝上的泥沙,很快就追上哥哥們,沒事般又貼過去,絲毫沒有尊嚴、自尊心的恚念,還是堅持她選擇的同伴。

現在三歲多,她開始學會一點辨識遠近親疏的能力,見到不認識的小孩,仍是躍躍欲試,但過多慘敗被拒的經驗,也使她比較不那麼冒進(唉,我必須承認,對於她開始懂得一點察顏觀色的本事,我心中頗有失落。)。

巷口小朋友們圍聚著玩牌、吆喝,她毫不猶豫地擠身蹲了進去,學著作出一式一樣的磨拳擦掌。我聽見小三、小四的男生們喝止她:「不要動!」顯然是她不熟練的身手太是笨拙地碰了誰人的牌,她立即討好地笑著縮回手,並很上道地在有人爆笑、尖叫、或大罵時,回音般地重述一遍:「亂來!」「作弊!」且完全入戲地哈哈大笑。

雖然我明顯知道孩子們已稍有不耐地形成共識,就當她不存在地繼續他們的活動,但小樹仍竭盡所能假裝融入事實上於她難度太高的遊戲裡。我看見他們猜拳定輸贏時,小樹也有模有樣用力晃動她的拳頭,在「一、二、三、啐~」的聲浪中,用力甩出她的根本不合格的三指或一指剪刀,且在大家齊齊指向某個男生,大叫:「你輸了!」時,她也不落人後地興奮大笑大叫:「你輸了。」雙手矇著臉,興奮得要瘋了。而我知道她那時尚未學過猜拳、也不識得輸贏的字眼。

感謝那些孩子們未揭穿她。他們對她視若無睹,繼續玩自己的遊戲,分隊時略過小樹不作計算,但允許她忽敵忽友地穿梭其間、模仿所有的攻防動作,彷如一同玩耍、爭奪輸贏。

我於是知道我沒法子單獨存在,孩子沒能耐單獨存在。如若孩子們可以共同養,該有多好。

十幾年來在勞工運動裡,我稍微知道「集體」的重要,稍稍降低了一點點個人主義的傲慢。當我們失去的這麼具體,而得以使用的資源這麼少,只有依靠著集體,共同走出一點方向來。對「集體」的信賴與依靠,很多時候不免會失望,不免會擠壓與拖累,速度快不得,前進於是更像是拔河,進進退退,甚且進退兩難,汗流浹背,姿態也無法優雅、輕鬆。

人生這樣狼狽,就難免彼此怪罪,可牽扯著,不能斷,斷了,注定有人活得下去,有人慘跌。

個別的人拆開來,總有強凌弱、大欺小,即便不主動形成壓迫,你有他無,能耐強的沒主動伸出手,還是壓過線、踩到痛了。可集體強大了,也是會壓迫人的。這時候,又需要另一股集體的力量反制。正正反反,相生相剋。對個別的人的差異的深刻理解、真心接納,也唯有在集體中才能衝撞出現、真實看見。

集體的形成,勢必從召喚具體的生命經驗的認同開始。於是,我意識到我的女性經驗原來與山千萬水外的一個黑膚的女性,是一樣的;於是,我意識到台灣失業工人所經歷的痛苦正在東南亞某個加工出口區原型複製。是這樣的社會情感,把我與你與他連在一起。現實中的國界從來就不是深層的生命認同中,決定集體的界限。集體的認同是這樣多重、交疊,也經常是互斥、不可併行、非經鬥爭無法自存的。

集體經常會出錯。但至少,共同承擔責任,共同淘洗了一遍,可以長得不一樣。直接把權力讓渡給別人,還保有笑罵批判的權力,似乎比較聰明。而我想像著把腦袋裡相信的和行動上的實踐結合在一起,看會不會,因為辛苦用力了,而更貼近真實一點。

我們都期待一個沒有壓迫存在的美好國度,尋找路徑,或造橋鋪路的過程,恐怕就是在鍛練、實踐一個理想的可能性,以及對置身其中的個別的、集體的人,可以改造到什麼程度的實驗。這其中,沒有捷徑,不能不誠實。

是的,我一直但願我是這樣行動,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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