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5日 星期二

我們的主張─社運T恤的表意、認同、與識別

社運T-shirt和一般個性商品之間,一個根本的差別恐怕是在:穿在個人身上的,不只是「我的主張」,更是「我們的主張」!集體與組織,向來是社會運動重要的基石。

因應特定議題、組織理念而製作的衣衫,召喚認同及支持這個訴求的人,願意把口號、圖騰穿上身,一方面有等同於頭帶、標牌、帽子的擴散宣傳效果,另一方面則是凝聚認同與識別的作用。運動中累積的能量,再淬湅成概念化的素材,離開那個運動場域,便會失去光彩與承載的意義。

[@more@]意象的挪用與意義再生產:「公娼帽」與「爛蘋果」

經過長期抗爭的運動積累,個別的圖騰可以成為高度辨識性的符號,毋需語言加襯,也一目瞭然。例如,無住屋者運動的「蝸牛」、同志運動的「彩虹」、還有性工作者的「公娼帽」,無一不是經由多年抗爭而形成具社會共識的標誌。

1997年開打的台北市公娼之役,寬帽沿、雙頰以布包圍住大半張臉、遮蔽性極高的採茶女的帽子,就跟著前公娼在一場場追著彼時台北市長陳水扁「娼影隨形」的苦戰中,大量曝光,媒體甚至直接以「公娼帽」定名。這頂鮮艷、多為本土花布的公娼帽,原本是為了隱藏身份,後來反而成為身份判定最重要的指標,內在意涵完全改變:由飽受污名的娼妓,到為生存纏鬥的性工作者!

運動T裇的圖像,不只是創意堆積,更是搭配具體的行動,一次次再現、重組、挑戰、教育。「爛蘋果」就是從通俗的譬喻中,深化反抗的動能。2004年總統大選,在藍綠對決的情境下,工人立法行動委員會推出「廢票運動」,標舉不藍不綠,主張「拒吃爛蘋果,投出新希望」,挑戰代議民主妥協性的「在一堆爛蘋果中選比較不爛的那一個」,召喚對藍不滿、對綠失望的人,以「廢票」來表達對既有選制的不滿,並突出弱勢邊緣的民眾沒有參選機會。選前一天的春鬥遊行,設計「爛蘋果滾出總統府」行動,逾百名工人先鋒隊雙手被藍綠繩索捆綁,用鼻子頂住爛蘋果匐匍前進,以荒謬的行動,表達對政客嗤之以鼻。「爛蘋果」具體指向全民對「藍綠比爛」的不滿與唾棄,廢票則是表意的出口。

結合工人生產素材的抗爭遊擊隊:「紅衫隊」與「黑衫隊」

九0年代密集出現的資產外移、關廠案例中,紡織、成衣等勞力密集產業佔了多數。這些產業的特色同時也反應在工人抗爭的「運動服」上。

1996年,以關老板、臥鐵軌等激烈抗爭行動震驚社會的福昌紡織廠及聯福製衣廠的中年失業工人,不約而同地在廠區庫存的大量布匹中,自行絹印、油彩成追討退休金、工作權的抗爭衣衫。他們以簡單的剪裁、鮮明的色彩,製作易於穿脫的大尺寸套衫,由工人自行手書「血債血還」、「還我錢來」等訴求,展開長達二年餘的抗爭,串連各地的關廠工人聯合作戰,控訴向財團傾斜的國家政策。這些平均年齡超過五十五歲、以女性為主的強悍游擊隊,不時在街頭分戰合擊,且自動自發地區隔發展出福昌紅衫隊、及聯福黑衫隊,紅衫上的「血債血還」觸目驚心,黑衫上的「恨」、「怨」更叫人坐立難安。

九0年代末,關廠工人抗爭的激烈、激情、激動,如實反映了中年失業工人內在深沈的痛苦與憤怒。十年後的台灣,關廠風潮未歇,產業加速外移,失業率居高不下,攜子燒炭自殺的新聞,幾幾乎都來自失業者,貧窮、負債、沒有出路,個別家庭閉鎖門窗、絕望以終。我總是,總是想到紅衫隊與黑衫隊有力的街頭影像,弱勢工人集體嗆聲、抗爭找出路的衝撞,困難、辛苦、挫敗,但不絕望。

新語彙與運動意涵的創造:「鬥陣衣」與「工殤衣」
以對抗的、顛覆的、幾乎是重新定義的文字,作為主要的抗爭訴求兼意象,俟又反攻主流文化扳下一城的,「工人鬥陣」與「工殤」堪稱典範。

白色的「鬥陣衣」大概是台灣工運裡最長銷型的一件T恤了,多次再版,款式不變,正面是「工人鬥陣,車拼相挺」,背面是引人發噱的「龜卵炮火」(圖八)。這兩個閩南語發音才順口爽俐的運動口號,得回溯到十四年前的基隆客運工會罷工事件。1992年,基隆客運工會燒起大鍋飯、拉起罷工線,歷經長達二個月的罷工行動,強力提振了因國家鎮壓而低迷許久的台灣工運,鼓舞了許多勞工組織者都聚集到基客幫忙。隨著勞資爭議漫無期限,備糧儲彈勢在必行,罷工的同時,就同時籌備製作工運T裇,到各基層工會、校園義賣,以籌募罷工基金。

閩南話的「鬥陣」,是「在一起」的意思,以國語來說,勉強可以翻作「團結」,但又沒那麼僵硬,是很生活化的工人口語,直接翻用「鬥」字,又內含抗爭意涵,鬥陣、鬥爭,都是長期戒嚴的台灣社會不習慣的字眼。最後定案的「工人鬥陣,車拼相挺」,是由基客工人和工運組織者共同腦力激盪而成的,至今仍在工運場合喊得震天價響。而「鬥陣」這個在抗爭現場「發明」的新詞彙,在基客罷工後多年,逐漸成為主流媒體、甚至商業廣告也慣用的語句,成為貨真價實的本土「台灣國語」。

鬥陣衣的背後,刻印的是過目難忘的「龜卵炮火」。當時,漂泊的、豪氣的基客司機們,在一路「工人守法,資方違法,官方沒辦法」的氣悶中,不時在激昂的發言後,下註腳般地說:「真正是,龜卵炮火啊!」如此生活化、又真是切實傳神的底層語言,就直接印在T恤背面了。當然,綠龜加紅火,意象、語言都是極男性的,所以我們也印了另一款抗爭圖案的作為替代。可後來在我一路協助基客罷工募款的過程中,發現這個夾字夾圖、猜謎般的逗趣圖騰,竟在白領人士、中產階級間,大受歡迎,男女通吃!

黑色的「工殤衣」則是另一個重建文字新意的例子。1993年秋鬥遊行以追悼職災死亡的勞工揭開序幕,並以「工殤即國殤」作為工人年度宣言,工殤議題首度浮上檯面。「殤」,是一個顯少使用的、沈重的字。在封建時代,大抵只有皇帝駕崩時,才以「國殤」稱之。而「工殤」揭露台灣驚人的職災率,具體指向有血有肉的死傷遍野,要求在勞動中死亡的工人,應以國殤祭之、祠之,受到整個社會的重視與嚴肅對待。

多年來,隨著工殤衣在抗爭行動、文化展演中一再促成社會對話,工殤二字也被逐漸被主流媒體大量採用,到2001年「職災勞工保護法」正式通過立法,「工殤」二字已在條文中明訂為官方認可的名辭。影響所及,河殤、核殤、風殤、震殤...每有重大傷亡事件,媒體都會主動使用這個字眼,讓原本在一般行文罕用的「殤」,被創造了更普羅、貼近現實的意涵。

穿上黑底、紅字的工殤衣,在人群中極為搶眼,一如拄拐扙、坐輪椅、戴義肢的工傷者在抗爭場上,一樣引人注目,逼人不得不面對。而這也是挑戰現有體制與價值的社運T恤,源自弱勢、邊緣、底層,共同的身世。
(本文部份內容刊登於2006年七月份「誠品好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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